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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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藝術(shù)①
林語堂
讀書是文明生活中人所共認(rèn)的一種樂趣,極為無福享受此種樂趣的人所羨慕.我們?nèi)绨岩簧鷲圩x書的人和一生不知讀書的人比較一下,便能了解這一點.凡是沒有讀書癖好的人,就時間和空間而言,簡直是等于幽囚在周遭的環(huán)境里邊.他的一生完全落于日常例行公事的圈禁中.他只有和少數(shù)幾個朋友或熟人接觸談天的機會,他只能看見眼前的景物,他沒有逃出這所牢獄的法子.但在他拿起一本書時,他已立刻走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如若所拿的又是一部好書,則他便已得到了一個和一位最善談?wù)呓佑|的機會.這位善談?wù)咭I(lǐng)他走進(jìn)另外一個國界,或另外一個時代,或向他傾吐自己胸中的不平,或和他討論一個他從來不知道的生活問題.一本古書使讀者在心靈上和長眠已久的古人如相面對,當(dāng)他讀下去時,他便會想象到這位古作家是怎樣的形態(tài)和怎樣的一種人,孟子和大史家司馬遷都表示這個意見.一個人在每天二十四小時中,能有兩小時的工夫撇開一切俗世煩擾,而走到另一個世界去游覽一番,這種幸福自然是被無形牢獄所拘囚的人們所極羨慕的.這種環(huán)境的變更,在心理的效果上,其實等于出門旅行.
但讀書的益處還不只這一些.讀者常會被攜帶到一個思考和熟慮的世界里邊去.即使是一篇描寫事實的文章,但躬親其事和從書中讀到事情的經(jīng)過,其間也有很大的不同點.因為這種事實一經(jīng)描寫到書中之后便成為一幅景物,而讀者便成為一個脫身是非,真正的旁觀者了.所以真正有益的讀書,便是能引領(lǐng)我們進(jìn)到這個沉思境界的讀書,而不是單單去知道一些事實經(jīng)過的讀書.人們往往耗費許多時間去讀新聞紙,我以為這不能算是讀書.因為一般的新聞紙讀者,他們的目的不過是要從而得知一些毫無回味價值的事實經(jīng)過罷了.
據(jù)我的意見,宋朝蘇東坡的好友詩人黃山谷所說的話實在是一個讀書目標(biāo)的最佳共式.他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他的意思當(dāng)然是人如讀書即會有風(fēng)韻,富風(fēng)味.這就是讀書的唯一目標(biāo).唯有抱著這個目標(biāo)去讀書,方可稱為知道讀書之術(shù).一個人并不是為了要使心智進(jìn)步而讀書,因為讀書之時如懷著這個念頭,則讀書的一切樂趣便完全喪失了.犯這一類毛病的人必在自己的心中說,我必須讀莎士比亞,我必須讀索??死锼?Sophocles),我必須讀伊里奧特博士(Dr. Eliot)的全部著作,以便我可以成為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以為這個人永遠(yuǎn)不會成為有學(xué)問者.他必在某天的晚上出于勉強地去讀莎士比亞的《王子哈姆萊特》(Hamlet),放下書時,將好像是從一個噩夢中蘇醒的一般.其實呢,他除了可說一聲已經(jīng)讀過這本書之外,并未得到什么益處.凡是以出于勉強的態(tài)度去讀書的人,都是些不懂讀書藝術(shù)的人.這類人抱著求知目標(biāo)而讀書,其實等于一個參議員在發(fā)表意見之前的閱讀舊案和報告書.這是在搜尋公事上的資料,而不得謂之讀書.
因此,必須是意在為培植面目的可愛和語言的有味而讀書,照著黃山谷的說法,方可算作真正的讀書.這個所謂“面目可愛”,顯然須做異于體美的解釋.黃山谷所謂“面目可憎”者,并不是相貌的丑惡.所以世有可憎的美面,也有可愛的丑面.我的朋友中,有一位頭尖如炸彈形一般,但這個人終是悅目的.西方的作家中,我從肖像中看來,相貌最可愛者當(dāng)屬卻斯德頓(G.K.Chesterton),他的胡須、眼鏡、叢眉、眉間的皺紋,團聚在一起是多么的怪異可愛啊!這個形容使人覺得他的前腦中充滿著何等豐富的活潑思想,好像隨時從他的異常尖銳的雙目中爆發(fā)出來.這就是黃山谷所謂可愛的面目,不是由花粉胭脂所裝成的面目,而是由思想力所華飾的面目.至于怎樣可以“語言有味”,這全在他的書是怎樣的讀法.一個讀者如能從書中得到它的味道,他便會在談吐中顯露出來.他的談吐如有味,則他的著作中便也自然會富有滋味.
因此,我以為味道乃是讀書的關(guān)鍵,而這個味道因此也必然是各有所嗜的,如人對于食物一般.最合衛(wèi)生的吃食方法終是擇其所嗜而吃,方能保證其必然消化.讀書也和吃食相同.在我是美味的,也許在別人是毒藥.一個教師絕不能強迫他的學(xué)生去讀他們所不愛好的讀物;而做父母的,也不能強迫子女吃他們不喜歡吃的東西.一個讀者如對于一種讀物并無味口,則他所浪費在讀的時間完全是虛耗的,正如袁中郎所說:“若不愜意,放置之俟他人.”
所以世上并無一個人所必須讀的書,因為我們的智力興趣是如同樹木一般的生長,如同河水一般的流向前去的,只要有汁液,樹木必會生長;只要泉源不涸,河水必會長流;當(dāng)流水碰到石壁時,它自會轉(zhuǎn)彎;當(dāng)它流到一片可愛的低谷時,它必會暫時停留一下子;當(dāng)它流到一個深的山池時,它必會覺得滿足,而就停在那里;當(dāng)它流過急湍時,它必會迅速前行.如此,它無須用力,也無須預(yù)定目標(biāo),自能必然有一天流到海中.世上并沒有人人必讀的書,但有必須在某一時間,必須在某一地點,必須在某種環(huán)境之中,必須在某一時代方可以讀的書.我頗以為讀書也和婚姻相同,是由姻緣或命運所決定.世上即使有人人必讀的書如《圣經(jīng)》,但讀它必應(yīng)有一定的時期.當(dāng)一個人的思想和經(jīng)驗尚沒有達(dá)到可讀一本名著的相當(dāng)時期時,他即使勉強去讀,也必覺得其味甚劣.孔子說,五十讀易.他的意思就是說,四十五歲時還不能讀.一個人沒有到識力成熟的時候,絕不能領(lǐng)略《論語》中孔子話語中淡淡的滋味,和他的已成熟的智慧.
再者,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讀同一部書,可以得到不同的滋味.例如我們在和一位作家談過一次后或看見過他的面目后,再去讀他的著作,必會覺到更多的領(lǐng)略.又如在和一位作家反目之后,再去讀他的著作,也會得到另一種的滋味.一個人在四十歲時讀《易經(jīng)》所得的滋味,必和在五十歲人生閱歷更豐富時讀它所得的滋味不同.所以將一本書重讀一遍,也是有益的.并也可以從而得到新的樂趣.我在學(xué)校時教師命讀《Westward Ho》和《Henry Esmond》兩書,那時我已能領(lǐng)略《Westward Ho》的滋味,但對于《Henry Esmond》則覺得很是乏味,直到后來回想到的時候,方覺得它也是很有滋味的,不過當(dāng)時未能為我領(lǐng)略罷了.
所以讀書是一件涉及兩方面的事情:一在作者,一在讀者.作者固然對讀者做了不少的貢獻(xiàn),但讀者也能藉著他自己的悟性和經(jīng)驗,從書中悟會出同量的收獲.宋代某大儒在提到《論語》時說,讀《論語》的人很多很多.有些人讀了之后,一無所得.有些人對其中某一兩句略感興趣,但有些人則會在讀了之后,手舞足蹈起來.
我以為一個人能發(fā)現(xiàn)他所愛好的作家,實在是他的智力進(jìn)展里邊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世上原有所謂性情相近這件事,所以一個人必須從古今中外的作家去找尋和自己的性情相近的人.一個人唯有藉著這個方法,才能從讀書中獲得益處.他必須不受拘束地去找尋自己的先生.一個人所最喜愛的作家是誰?這句問話,沒有人能回答,即在本人也未必能答出來.這好似一見鐘情,一個讀者不能由旁人指點著去愛好這個或那個作家.但他一旦遇到他所愛好的作家時,他的天性必會立刻使他知道的.這類忽然尋到所愛好的作家的例子甚多.世上常有古今異代相距千百年的學(xué)者,因思想和感覺的相同,竟會在書頁上會面時完全融洽和諧,如面對著自己的肖像一般.在中國語文中,我們稱這種精神的融洽為“靈魂的轉(zhuǎn)世”.例如蘇東坡乃是莊周或陶淵明轉(zhuǎn)世,袁中郎乃是蘇東坡轉(zhuǎn)世之類.蘇東坡曾說,當(dāng)他初次讀莊子時,他覺得他幼時的思想和見地正和這書中所論者完全相同.當(dāng)袁中郎于某夜偶然抽到一本詩集而發(fā)現(xiàn)一位同時代的不出名作家徐文長時,他會不知不覺地從床上跳起來,叫起他的朋友,兩人共讀共叫,甚至童仆都被驚醒.喬治·伊里沃(George Eliot)描摹他的第一次讀盧梭,稱之為一次觸電.尼采(Nietzsche)于初讀叔本華(Schopenhauer)時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叔本華是一位乖戾的先生,而尼采則是一個暴躁的學(xué)生,無怪后來這學(xué)生就背叛他的先生了.
只有這種讀書法,這種自己去找尋所喜愛的作家,方是對讀者有益的.這猶如一個人和一個女子一見生情,一切必都美滿.他會覺得她的身材高矮正合度,相貌恰到好處,頭發(fā)的顏色正深淺合度,說話的聲音恰高低合度,談吐和思想也都一切合度.這青年不必經(jīng)教師的教導(dǎo),而自會去愛她.讀書也是如此,他自會覺得某一個作家恰稱自己的愛好.他會覺得這作家的筆法、心胸、見地、思態(tài)都是合式的.于是他對這作家的著作即能字字領(lǐng)略,句句理會.并因為兩人之間有一種精神上的融洽,所以一切都能融會貫通.他已中了那作家的魔術(shù),他也愿意中這魔術(shù).不久之后,他的音容笑貌也會變得和那作家的音容笑貌一模一樣了.如此,他實已沉浸在深切愛好那作家之中,而能從這類書籍里邊得到滋養(yǎng)他的靈魂的資料.不過數(shù)年之后,這魔法會漸漸退去,他對這個愛人會漸漸覺得有些厭倦.于是他便會去找尋新的文字愛人,等到他有過三四個這類愛人,把他們的作品完全吞吸之后,他自己便也成為一位作家了.世上有許多讀者從來不會和作家相愛,這正如世上有許多男女雖到處調(diào)情,但始終不會和某一個人發(fā)生切近的關(guān)系,他們能讀一切的作品,但結(jié)果終是毫無所得.
如此的讀書藝術(shù)的概念,顯然把以讀書為一種責(zé)任或義務(wù)的概念壓了下去.在中國,我們常聽到勉人“苦讀”的話頭.從前有一個勤苦的讀書人在夜里讀書時,每以錐刺股,使他不致睡去.還有一個讀書人在夜里讀書時,命一個女婢在旁邊以便在他睡去時驚醒他,這種讀法太沒意思了.一個人在讀書的時候,正當(dāng)那古代的聰明作家對他說話時而忽然睡去,他應(yīng)當(dāng)立刻上床去安睡.用錐刺股或用婢叫醒,無論做到什么程度,絕不能使他得到什么益處.這種人已完全喪失了讀書快樂的感覺.凡是有所成就的讀書人絕不懂什么叫作“勤研”或“苦讀”,他們只知道愛好一本書,而不知其然的讀下去.
這個問題解決之后,讀書的時間和地點問題也同時得到了答案,即讀書用不著相當(dāng)?shù)牡攸c和時間.一個人覺得想讀書時,隨時隨地可讀.一個人倘懂得讀書的享受,即不論在學(xué)校里邊或?qū)W校外邊都可以讀,即在學(xué)校里邊也不致妨礙他的興趣.曾國藩在家書中答復(fù)他的弟弟想到京師讀書以求深造時說:
“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fù)薪牧承皆可讀書.茍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xiāng),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
有些人在將要讀書時常想起許多的借口.剛要開始讀時,他會憎厭房里太冷,或椅子太硬,或亮光太烈,而說不能讀,還有些作家每每憎厭蚊子太多或紙張?zhí)?,或街上太鬧,而說無從寫作.宋代大儒歐陽修自承最佳的寫作時候乃是“三上”:即枕上、馬上和廁上.清代學(xué)者顧千里當(dāng)夏天時,常“裸而讀經(jīng)”,即以此得名.反之,一個人如若不愿意讀書,則一年四季之中也自有不能讀書的理由:
“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去冬來真迅速,收拾書包過新年.”
那么究竟怎樣才算是真正的讀書藝術(shù)呢?簡單的答語就是:隨手拿過一本書,想讀時,便讀一下子.如想真正得到享受,讀書必須出于完全自動.一個人盡可以拿一本《離騷》或一本《奧瑪·迦》(Omar Kyayyam),一手挽著愛人,同到河邊去讀.如若那時天空中有美麗的云霞,他盡可以放下手中的書,抬頭賞玩.也可以一面看,一面讀,中間吸一斗煙,或喝一杯茶,更可以增添他的樂趣.或如在冬天的雪夜,一個人坐在火爐的旁邊,爐上壺水輕沸,手邊放著煙袋煙斗,他盡可以搬過十余本關(guān)于哲學(xué)、經(jīng)濟、詩文、傳記的書籍堆在身邊的椅子上,以閑適的態(tài)度,隨手拿過一本來翻閱.如覺得合意時,便可讀下去,否則便可換一本.金圣嘆以為在雪夜里關(guān)緊了門讀一本禁書乃是人生至樂之一.陳眉公描寫讀書之時說,古人都稱書籍畫幅為“柔篇”,所以最適宜的閱讀方式就是須出于寫意.這種心境使人養(yǎng)成隨事忍耐的性情.所以他又說,真正善于讀書的人,對于書中的錯字絕不計較,正如善于旅行的人對于上山時一段崎嶇不平的路徑,或如出門觀看雪景的人對于一座破橋,或如隱居鄉(xiāng)間的人對于鄉(xiāng)下的粗人,或如一心賞花的人對于味道不好的酒一般,都是不加計較的.
中國最偉大的女詩人李清照的自傳中,有一段極盡描寫讀書之樂之能事.她和她的丈夫在領(lǐng)到國子監(jiān)的膏火銀時,常跑到廟集去,在舊書和古玩攤上翻閱殘書簡篇和金石銘文.遇到愛好的,即買下來.歸途之中,必再買些水果,回到家后一面切果,一面賞玩新買來的碑拓.或一面品茶,一面校對各版的異同.她在所著《金石錄》后跋中,有一段自述說: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一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于是幾案羅列,枕籍會意,心謀目往神授,其樂在聲色犬馬之上.”
這一段自述文,是她老年時丈夫已經(jīng)故世后所寫的.這時正當(dāng)金人進(jìn)擾中原,華北遍地烽煙,她也無日不在流離逃難之中.
① 本文選自林語堂《生活的藝術(shù)》一書中的一篇.林語堂 . 生活的藝術(shù)[M]. 越裔漢,譯. 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