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得”的詞匯化研究

□徐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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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得”的詞匯化研究

□徐錦芳

摘 要：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不見得”由狀中結(jié)構(gòu)“不+見得”詞匯化而來?！安灰姷谩弊钤绯霈F(xiàn)于西漢時期，表示“看不見、不能看見”，之后逐漸演變?yōu)楝F(xiàn)代漢語中表示說話人的否定傾向的判斷?！安灰姷谩痹~匯化的條件是賓語的語義特點的非具體性，詞匯化的動因是主觀化規(guī)律，機制是隱喻機制。

關(guān)鍵詞：不見得 詞匯化 主觀化 隱喻

“不見得”在漢語書面語和口語當(dāng)中的出現(xiàn)頻率都很高，但是前人對于“不見得”的研究還不多，大多是對“不見得”和“不一定”的比較研究，針對“不見得”的專門研究并不多。本文從歷時層面對“不見得”進行考查，探討“不見得”詞匯化過程及其動因。

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不見得”是一個副詞，《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對它的解釋是：“不一定”?！安灰姷谩敝饕腥N用法：①可以修飾動詞和形容詞，比如：看樣子，他不見得會來；②可以修飾助動詞，如：看樣子，他不見得會來；③可以單獨回答問話或在句中做賓語，比如：這棵樹長不高。——不見得?！安灰姷谩北硎疽环N主觀的估計，語氣比較委婉，句中常用“我看、看樣子”一類詞語，表示事實還沒確定，要用“不一定”?！安灰姷谩痹诔蔀橐粋€詞之前是一個多層結(jié)構(gòu)，由否定副詞“不”與動賓結(jié)構(gòu)“見得”組合而成。“不見得”是從“見得”的否定形式詞匯化而來的，而“見得”是從“動作動詞+名詞”的動賓結(jié)構(gòu)詞匯化而來的。本文探討“不見得”詞匯化的過程和動因，以期豐富漢語詞匯化的研究。

一、“不見得”的源結(jié)構(gòu)

（一）“見得”的來源

“見”在《說文》中解釋為：“見，視也。從目從兒”?！耙姟钡谋玖x為“聽見，看見”。后來由“看見、聽見”引申為“理解、知道”。在《古代漢語詞典》中，“見得”已經(jīng)有“理解、知道”義，如《三國志·魏書·董遇傳》注引魏略：“書讀百遍，其意自見?！杏兴靡病！薄墩f文》：“得，從彳?聲。?，古文省彳。多則切?！北玖x為“遠行探索而有所獲”。

“見”和“得”的搭配最早大約出現(xiàn)于春秋時期。例如：

（1）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

（2）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論語》）

在以上兩例中，“見”和“得”雖然一起出現(xiàn)，但是并不作為一個詞單獨充當(dāng)句法成分。子張說士遇見危險時能獻出自己的生命，看見有利可得時能考慮是否符合義的要求，祭祀時能想到是否嚴肅恭敬，居喪的時候能想到自己是否哀傷，這樣就可以了。由此可見，“見得”是看到有利可得。

“見得”作為一個詞最早大概見于唐朝。例如：

（3）若如是見得，便與佛祖不別。（唐佛語錄《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意思是“如果你能像這樣理解，那么就與佛祖沒什么差別了?！边@里的“見得”表示“能夠理解、能夠知道”。因而，“見得”最早作為一個詞的本義是“能夠理解、能夠知道”。

（二）“不見得”的來源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見得”的解釋是：“動，看出來，能確定（只用于否定式或疑問式，可以知道“見得”已經(jīng)不能單獨使用，而只能用在否定形式“不見得”“未見得”或者疑問形式“怎見得”“怎么見得”“何以見得”“如何見得”中）。

“不見得”最早見于西漢時期。例如：

（4）數(shù)易不足以至錢用之費稱此苦甚，竊以所聞，縣令丞相歸休者，慮非甚強也，不見得從者。（西漢，賈誼《新書》）

上例中，“不見得”表示“沒有、看不到”，這是“不見得”的本義，到了宋代，“不見得”的用例逐漸增多。例如：

（5）若不見得入頭處，緊也不可，慢也不得。（北宋語錄《朱子語錄》）

（6）擬向溪西牧，亦不免食他國王水草。不如隨分納些些，總不見得。（南宋，佛語錄《五燈會元》）

上例中，“不見得”仍是表示“沒有、看不到”。可見，在宋代“不見得”仍然是一個短語，“見得”的否定形式，不單獨充當(dāng)句法成分。

到了元朝，“不見得”的語義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如下例：

（7）只得勸道∶“小娘子，說便是這般說，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見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元代話本選集《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8）想起來，既是楊知縣舍與二郎神，只怕真?zhèn)€是神道一時風(fēng)流興發(fā)，也不見得。（元代話本選集《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由上述例句可以發(fā)現(xiàn)，“不見得”的語義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句中的“不見得”表示“說不定、有可能”，前面常搭配副詞“也”，對前面分句的推測表示肯定的判斷，認為有可能發(fā)生?！安灰姷谩辈辉偈恰耙姷谩钡暮唵蔚姆穸ㄐ问剑覀兛梢园l(fā)現(xiàn)在“不”和“見得”中間不可以隨意插入成分。這里的“不見得”已經(jīng)凝固為一個詞。

到了明朝時期，這一對前面分句表示肯定判斷的用法已經(jīng)相當(dāng)普遍。例如：

（9）不曉得那半扇盒兒要做甚用，所以擺在桌兒上，或者遇個主兒買去也不見得。（《二刻拍案驚奇（上）》）

（10）憑著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槍，或者博得個衣錦還鄉(xiāng)，也不見得。（《醒世恒言（上）》）

到了清朝，“不見得”主要意思是“說不定”，“有可能”這一義項已經(jīng)逐漸萎縮，這里的“不見得”已經(jīng)主要用于表示委婉的否定?！安灰姷谩钡木浞ㄎ恢靡舶l(fā)生了變化，不再出現(xiàn)于句末，一般出現(xiàn)在句中或句首。例如：

（11）童子道：“不曾看見，大約不過出去云游而已，也不見得有什么耽擱。據(jù)我看來，師兄還是在這里等的好。”（清小說《七劍十三俠（下）》）

（12）比如昨日的事情，若是換了別人，恐怕不見得把你輕輕放過，到了那懊悔嫌遲的時候，他們一班光棍可替得你么？”（清小說《九尾龜（一）》）

現(xiàn)代漢語中，“不見得”的表達方式也很多，但和明清時期不同的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不見得”不能用在句末表示肯定性推測。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不見得”對命題表示否定傾向的判斷或推測。例如：

（13）對于不同的人，選擇有名公司還是沒名公司都有不同的標(biāo)準，不見得有名就一定適合你。還存在一批盛名在外、其實難副的企業(yè)。（名家對話職場7方面）

（14）日本隊主力伊達公子前幾天未見露面，她不出場，日本隊不見得占多大優(yōu)勢。（1994年《人民日報》第4季度）

由以上例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見得”由最初的表示“看見、知道”逐漸虛化，語義變得空靈，而本來是“見得”的否定形式的“不見得”的語義由“沒有、看不到”虛化為“有可能、說不定”，逐漸語法化為語氣副詞，用來表示說話人的主觀判斷，表示推測語氣。“不見得”也由一個短語發(fā)展為一個詞，可以單獨充當(dāng)句法成分。

二、“不見得”詞匯化的歷程

（一）語義演變

現(xiàn)代漢語中，主謂賓補都是句子的主要成分，攜帶重要的句法和語義信息，是人們理解句子的焦點所在，因而不容易喪失其句法性質(zhì)而降格成詞。所以，動賓短語成詞缺乏句法上的條件，在語音和句法特征都相同的情況下成詞與不成詞就取決于語義特征了。

1.“見”的語義泛化與“得”的語義虛化

“見得”的搭配最早見于春秋時期，表示“看見有利可得”。這時的“見得”作為動賓短語，“見”的動作性雖然比較強，表示“看見”，但是其較強的動作性卻被詞義整體的非動作性削弱了。雖然動詞成分有較強的動作性，但由其參與組成的“得”卻是在隱喻的基礎(chǔ)上，“得”隱喻“利益”，所以“見得”具備語義上的詞匯化條件。

賓語成分“得”的語義特點：非具體性，不占據(jù)特定空間，因而賓語成分和動詞成分在語義關(guān)系上的最大特點是賓語受影響的程度低，即賓語所表示的事物受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的作用程度低。所以，動賓短語“見得”是及物性低的非典型的動賓結(jié)構(gòu)。

在詞匯化過程中，由于“得”的語義特點，“得”的語義虛化，“見得”最早作為一個詞時僅保留“見”義，表示“能夠看見、能夠知道”。和“得”的語義虛化相反的是，“見”在之后的詞匯化歷程中，語義逐漸擴大化，由開始的“能夠看見、知道”發(fā)展為“理解、知道”。

2.“見得”的語義虛化

在主觀化規(guī)律的作用下，“見得”由表示客觀的“是否看見”的概念意義逐漸弱化，產(chǎn)生出表示說話人主觀判斷或評價的情態(tài)意義。“不見得”的本義“看不見或不能看見”，用法是對“見”這個動作的實現(xiàn)的可能性否定，具有比較具體、實在的概念意義。但是在使用過程中，其概念意義逐漸弱化，在語境中逐漸開始表示“不知道”或說話者的否定傾向的估計，在發(fā)展歷程中，也只保留下這一語義，所以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見得”表示說話者委婉的否定性推測。

（二）句法功能演變

伴隨著語義的演變，“不見得”在句中的句法功能和句法位置也發(fā)生了改變?！安灰姷谩弊钤缬谖鳚h時期作為一個詞時，表示“不能看見”，主要用在陳述句中充當(dāng)謂語核心，后面可加賓語，屬于名詞成分。隨著主觀性程度的增強，它原來的語義功能逐漸弱化，不再充當(dāng)獨立的謂語核心。宋朝時期，表示肯定性推測的“不見得”一般用于句中，后加推測的內(nèi)容。到了明清時期，表示否定性判斷時，常常出現(xiàn)于句末，前面是表示推測的內(nèi)容。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見得”用在回答上文提問的后續(xù)句中，引出說話人對上文話題的主觀評價，這里的“不見得”體現(xiàn)出一定的銜接功能或語篇功能。

三、“不見得”詞匯化的動因

“不見得”從表示“見”的客觀否定到表示主觀的判斷，主觀化規(guī)律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

（15）他里面骨髓方好。如公看詩，只是識得個模像如此，他里面好處，全不見得。

（16）于家問中云：秦會之歸自虜中，若得執(zhí)政，必大可觀。康侯全后來不見得后來事，亦是知人不明。（北宋語錄《朱子語類》）

上例中，表示“看不見”或“不能看見”義的“不見得”都是客觀的敘述，并沒有摻雜說話人的主觀因素。

（17）語敬之曰：敬之意氣甚弱，看文字都恁地遲疑不決，只是不見得道理分明。

（18）問：三省忠信，是聞一貫之后，抑未聞之前？”曰：不見得。

上例中，都或多或少地含有說話人的主觀判斷或評價，喪失了原來的概念意義，而具備了一定程度的情態(tài)意義。這是語言發(fā)展過程中主觀化規(guī)律作用的自然結(jié)果。

“不見得”之所以由概念意義發(fā)展出情態(tài)意義，是特定語境和語用推理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分析上述用例，可以發(fā)現(xiàn)，表情態(tài)意義的“不見得”大多出現(xiàn)在答句中，都是說話人對上面問句的回答，這就必然使其帶上說話人的主觀情感因素。從說話人的角度來說，沒有看到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說話人對某種情況做出了否定傾向的估計。當(dāng)這種語用推理過程被反復(fù)使用并且最終凝固以后，就實現(xiàn)了概念意義向情態(tài)意義的轉(zhuǎn)變。

四、語法化的機制

詞匯化的一個重要機制是隱喻，隱喻是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是一種用一個具體概念來理解一個抽象概念的認知方式。詞語由表空間義轉(zhuǎn)化為表時間義，就是由于隱喻的作用。

本文中的“不見得”從表示概念意義“看見”到表主觀判斷或評價的情態(tài)意義和隱喻機制也是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翱匆姟钡谋玖x是對“見”這個動作具體、實在的判斷。由于隱喻的投射作用，“見得”從“看見”這個很具體的視覺領(lǐng)域投射到“理解、知道”比較抽象的認知域，這也符合人類的認知心理。在遠古時期，人們以自己的肉眼為判斷標(biāo)準，強調(diào)“眼見為實”。自然眼睛所見之后，才能夠理解、知道。所以用“看見”這個具體的概念來理解“知道、了解”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所以在發(fā)展中，“不見得”從“看不見”發(fā)展到“不能理解、不知道”最后失去實義，表示說話者一種主觀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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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錦芳 上海師范大學(xué)對外漢

語學(xué)院 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