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文倩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曲阜 273165)
美國學者羅爾斯頓的《哲學走向荒野》的問世,引領了當代哲學的荒野走向?;囊白匀粌r值被重現(xiàn)并以一種全新的生態(tài)倫理維度予以詮釋。作為生態(tài)批評學術潮流中的一種新理論,荒野哲學并非空穴來風,在東方文化中,早已具有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淵源。在先哲孔子那里,他的天人合一、仁愛萬物、山水比德等思想已經(jīng)建構了荒野的美學意象,賦予荒野以生態(tài)意義上的隱喻,為當代生態(tài)建設提供了新的視角。
荒野,狹義上是指荒地;廣義上是指生態(tài)規(guī)律起主導作用,沒有人跡,或雖有人到過、干預過,但沒有制約或影響自然規(guī)律起主導作用的非人工的陸地自然環(huán)境。[1]隨著對其研究的深入,荒野被賦予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
荒野一直被當作否定的、負面的詞語,直到18世紀末,否定性評價才漸漸消解。19世紀末20世紀初興起于美國的荒野保護運動,對荒野思想的探索不斷深化,范疇不斷完善。代表性人物與著作有梭羅及其《瓦爾登湖》,繆爾及其《我們的國家公園》,利奧波德及其《沙鄉(xiāng)年鑒》,納什及其《荒野與美國精神》,羅爾斯頓及其《哲學走向荒野》,等等。梭羅提出了“在荒野中保留著一個世界”的著名思想。梭羅認為健全的社會需要在文明與荒野之間達成一種平衡,因為文明人可以從荒野中找回在文明社會中失落的東西,即一種敬畏生命的謙卑態(tài)度??姞柕膰夜珗@思想使荒野概念更加明確。他把荒野定義為文明的對立物。但是人類需要荒野,“在上帝的荒野中,存在著世界的希望”。[2]利奧波德把荒野定義為便于狩獵、野營和“沒有道路、人工痕跡、村舍以及其他人類活動”的保留地。他認為荒野是一切生命形式和人類文化的根源和起點,是“人類從中錘煉出那種被稱為文明成品的原材料”,[3]并提出“大地倫理”這一理論。納什《大自然的權利:環(huán)境倫理學史》對美國荒野問題進行了探討,他把環(huán)境主義作為一種倫理命令接受并依據(jù)這一命令而行動。
荒野哲學的集大成者羅爾斯頓提出了“哲學的荒野走向”這一命題,他將“荒野”作為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自然的代名詞,從時間、空間與人類情感三個維度對荒野進行了全面定義。從時間維度講荒野是“根”,“荒野是生命孵化的基質(zhì),是產(chǎn)生人類的地方”。[4]從空間維度講荒野是“鄰居”,除了產(chǎn)生人類,還孕育了作為人類鄰居的其他的生命形式。從人類情感維度講荒野是我們遭遇“陌生者”的地方。所以對荒野的定義要包括荒野自身、其中的生命以及人這三個層次的因素。隨著哲學的這次荒野轉(zhuǎn)向,人們開始從哲學的高度重建人與自然的關系,一大批生態(tài)思想家如福格特、康芒納、卡森等出現(xiàn),關于“人類中心主義”、“大地倫理”、“代際倫理”、“自然界內(nèi)在價值”等相關討論涌現(xiàn)。
“‘荒野’和‘自然’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對可以互文的概念,它們既可以是實體性的,也可以是精神性的?!盵5]在中國古代哲學史中自然是自由自在、自是如此的狀態(tài),而自然的狀態(tài)就是美的狀態(tài)、自由的狀態(tài),是人們尋求回歸的精神家園,這樣的自然便是與所要建構的荒野是同一概念的?;囊?,就是未受到人類干預的本然狀態(tài),是最純粹、最原初的自然狀態(tài),也是孔子所趣、所近、所歸之地。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邱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6]在荒野中,除了山河瀑布、奇花異草,還有野生動物的奔走馳騁。所以,荒野的蓬勃生機、生命趣味成為文人的情趣所在。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保ā墩撜Z·雍也》)“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七八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這兩段文字傳達出自然有其讓仁者、智者所喜愛和崇尚的品質(zhì),即它的勃勃生機與君子人格。同時,人們通過培養(yǎng)內(nèi)在之氣與天地萬物通達相融??鬃訌倪@盎然生機的自然荒野中,讓自己的內(nèi)心與天地溝通,體察到那蘊于天地萬物中的氣化流動。正是因為荒野中這種生命起源處的野趣和生機,讓孔子致力于追求“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充滿自然品質(zhì)的美感生活,即人們當下所稱道的詩意的棲居。無論是“山水比德”還是“舞雩之樂”都是自然山水所蘊含的內(nèi)在生命情趣與人的內(nèi)在生命情感的交融。審美對象的蓬勃生機與獨特魅力,映射到審美主體內(nèi)心,審美主體感受到獨特的審美趣味,引起心靈的激蕩,加以欣賞、品味,趣味就在這“天人合一”中得以實現(xiàn)。荒野之趣,在于它的自在、永恒與生機。于是文人投身荒野,來化解人事郁結,忘卻塵世煩惱,進入一塵不染、自由靜謐的生命境界。也正是如此,在荒野生命趣味的指引下山水詩得以世代傳誦、經(jīng)久不衰。
羅爾斯頓認為,荒野作為生命共同體,有著其自身內(nèi)在的價值。在《哲學走向荒野》一書中,他提出荒野具有市場價值、消遣價值、科學價值、審美價值等多種類型的價值。其中荒野的審美價值就是人與世界、與天地自然交融的原初境界,是一個情景交融、主客統(tǒng)一的世界。從孔子的思想中,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哲學在起點上便親近自然、趨向荒野,中國古代的道德觀、生命觀、美學觀等都和荒野緊密相連。尤其是“天人合一”觀念是對當今“人類中心主義”觀點的有力批判。這將引導人們以嶄新的視角審視人與自然關系及其背后的人與人的倫理關系。
“人們都傾向于把自然看作一個有機又有靈的整體,一個同時包容了人類自己在內(nèi)的混沌化一的整體。一個充滿活力、飽含生機、擁有著自己的意志和情感的整體。”[7]自然中無論人還是自然物,在古人眼里,都被賦予生機與情意。
孔子最主要的觀點就是仁。仁既包括愛人,也包括愛物。首先,他提出了“仁愛萬物”的觀點,把尊重自然界的一切生命看作人類的一種道德準則與崇高職責?!疤旌窝栽眨克臅r運行,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這種生機盎然的生命流注于宇宙間的活潑景象乃是天德,即仁的深刻體現(xiàn)?!白俞灦痪W(wǎng),弋不射宿。”(《論語·述而》)這是一種仁愛思想,不注重結果,享受的是垂釣與射弋本身的樂趣。事實上,孔子極為關心自然,他不僅要求弟子學《詩經(jīng)》以便“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他本人也走近自然,如孔子看到山雞在空中盤旋一陣又落下去,發(fā)出“山梁雌雉,時哉時哉”的感嘆。此外,孔子親近自然并崇尚自然?!皻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以自然之美的形象贊譽具有美德的君子,意謂君子當有松柏之堅強風骨?!白釉诖ㄉ显唬骸耪呷缢狗?,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看著流逝的河水,感悟生命的永恒。這些理念都是典型的生態(tài)倫理道德思想,他把人倫道德與生態(tài)道德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從而使主體擁有一個善待萬物的胸懷。
人在自然面前,從未以征服者和統(tǒng)治者的身份出現(xiàn)過,而是以謙卑和敬畏之心融入自然,感受自然的博大、玄妙與永恒。當代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西蒙森認為,野生的東西讓人產(chǎn)生敬畏與親近的感覺。而這種敬畏與親近是現(xiàn)代人類走出“單向度的人”,成為“完整的人”、全面的人的關鍵。也是解決當下人類對荒野進行開發(fā)與征服、荒野與人類關系日漸惡化的途徑。
德國著名哲學家諾瓦利斯曾說過,哲學是對精神故鄉(xiāng)的不斷追尋?;囊笆侨祟惖母?,是人類生存的場域、棲息的家園。人類即使遠離荒野,但也無法做到真正地從荒野中超拔出來?;囊俺俗屓诵蕾p、親近,更能讓人“暢神”,它是無拘的精神與自由的心靈徜徉的場所,是人類精神回歸的永恒指向。
孔子一直主張“慎終追遠”?!跋冗M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君子的禮樂是人為的,野人的禮樂是自然的,正是自然,才展示荒野的本性,所以孔子傾向于先進?!拔岱巧撸霉?,敏以求之者也?!薄笆龆蛔鳎哦霉??!保ā墩撜Z·述而》)孔子的“好古”即是對荒野狀態(tài)的回歸,對那種純粹的、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的追尋。正是這種回歸荒野的心態(tài),讓孔子雖身處禮壞樂崩、戰(zhàn)亂紛爭的時代,仍孜孜以求,不改初衷?;貧w荒野的現(xiàn)象自始至終出現(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古代人的“隱”則是最鮮明的展示。徐復觀說:“人的精神,固然要憑山水的精神而得到超越?!盵8]無論是身在荒野還是心在荒野,都是擺脫現(xiàn)實苦難、尋求精神安放的一種途徑。他們寄情山水,或表現(xiàn)與世無爭、恬淡悠然,如劉長卿“牛羊歸故道,猿鳥聚寒枝”,汪藻“野田春水碧于鏡,人影渡傍鷗不驚”;或借自然山水抒發(fā)憤懣、寄予理想,如八大山人以殘山、剩水、枯荷、怪鳥喻亡國之痛,李成以生長在巖石縫隙中的寒林象征無官職的君子。
“千百萬年以來,人試圖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再次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人愿意再次與動物、大樹生活在一起?!盵9]抱本返祖、追思生命的源頭,正是先哲精神渴求回歸之所。這是一種原始的、無遮蔽的荒野狀態(tài),只有在荒野中,人類才能找回失去的自然狀態(tài),即人的本性?,F(xiàn)代社會給人類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異化,人類如何回歸精神家園,獲得自由全面的發(fā)展,幾乎是所有存在主義者不斷探尋的命題。
孔子所倡導的人類與宇宙相統(tǒng)一即“天人合一”的觀念,是一種整體的、非人類中心論的、萬物平等的世界觀。他強調(diào)生命本真、親近自然、回歸野性,回復到與萬物合一的整體。不是要回到主客關系以前的原始狀態(tài),而是追尋詩意棲居之地?;囊翱梢园l(fā)人興會、愉人耳目、慰人靈魂,它是充滿情趣的,是有生命有靈魂的自然。羅爾斯頓荒野哲學思想中強調(diào)人的參與性,強調(diào)人要體驗、了解、領悟自然內(nèi)在價值的觀念為我們帶來的整體思維觀的轉(zhuǎn)向和環(huán)境保護的啟示。這與中國傳統(tǒng)儒家的環(huán)境理論的道德取向是一致的。二者的理論來源都是對自然情感的體悟,都以“人性善”為環(huán)境倫理的理論基礎。
“天人合一”的思想,應該從兩個方面解讀:一是環(huán)境生態(tài)化,把人類的價值觀從人類中心或者生態(tài)中心轉(zhuǎn)向到維護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人與自然萬物是息息相關的,人不僅僅根據(jù)自身利益行事,同時也要尊重自然內(nèi)在價值。改變以往雁過拔毛、竭澤而漁式掠奪自然資源的觀念,以整體性、平等性的心態(tài)共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二是實現(xiàn)人的生態(tài)化,即不僅是人與自然,而且要達到人與人、人與社會和諧的發(fā)展。人得到全面自由發(fā)展,綜合素質(zhì)不斷提高,精神世界不斷充實。與此同時自然生態(tài)的優(yōu)化和社會生態(tài)的建立,又為人的全面發(fā)展提供了最優(yōu)的環(huán)境。
荒野哲學是在人類家園遭受毀壞的深深憂患與對現(xiàn)代文明生存方式的深刻反思下產(chǎn)生的,它是對長期以來傳統(tǒng)倫理學以人為立足點,以人的需要與感受為根據(jù)的價值論框架的突破,也是對人類在自然中的地位的重新審視,對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對人的行為合理性的反省。它必定會喚起人類重新建立科學的生態(tài)倫理范式。人類的理性和良知,通過倫理道德的協(xié)調(diào)、法律法規(guī)的約束等,促使人類把單向度的物質(zhì)追求變成人的精神境界審美追求和對生態(tài)和諧完滿的追求。從深度上關注人類與自然界之間的長期性、代際性、國際性的關系,這對生態(tài)意義至關重要。只有這樣人類才有可能迎來生態(tài)文明的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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