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句話就是一生

劉荒田

父親節(jié)那日午間，坐巴士往唐人街，參加一個和父親節(jié)無關的聚會。巴士行近唐人街，一位持杖的華裔老先生艱難地上車，坐在老人專座上。

兩站以后，一位白凈的老太太上車，見到前者，親熱地打招呼，坐在他旁邊。

他們說話之前，我猜那位女士是臺山人，說到根據(jù)，則是只能意會的直覺，家鄉(xiāng)來的女人，臉相與軀體似乎有若干特征。果然，他們熱絡地說起臺山話來。

臺山方言極為復雜，我可以憑口音猜到籍貫，具體到鎮(zhèn)那一級。眼前這兩位，口音完全相同，該是潮境一帶的同村或村莊相鄰的鄉(xiāng)親。

舊金山市臺山人眾多，這兩位老人家，即使交情沒有深到三天兩頭聯(lián)袂上茶樓，每年也至少見上幾次，在同鄉(xiāng)會的春宴、婚禮、葬禮一類活動上，所以，“兩眼淚汪汪”的濫情場面是沒有的。然而，他們的交談，觸動了我的心。尤其是其中的三句話。

第一句，老先生問女士：“家里人都來了吧？”

第二句，老先生在雙方談過幾位鄉(xiāng)親的近況以后說：“都這么挨過來了?！?/p>

第三句，老先生談到自家身體狀況時說的：“我什么也不想，今天上床睡覺，能醒來，下得了床，再想明天的事?！?/p>

三句俚俗閑話，把“老金山”的一生勾勒出來了。

第一句是人生理想。

早年的移民，終其一生，最大、最迫切的愿望是團圓，但是，回老家探親只是治標，把所有親人都弄到美國來，讓家族在全然陌生的土地綿延，才是“異國一世祖”們至為頑強的抱負。為了這個夢，他們一邊拼命賺錢、存錢，一邊找律師辦申請。在中國改革開放以前，無法可施，只能鼓勵親人偷渡到香港，再以難民身份來美。改革開放以后則以走正道為主，以假結(jié)婚等歪道為輔助，艱難曲折之中，夾雜著多少期許和籌謀、鉆營和犧牲。

第二句是人生寫照。

一個“挨”字道盡游子漫長的奮斗。初來時不通英語、備受歧視，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在底層靠工時超長的拼搏，年復一年地熬，才打下根基。尤為諷刺的是，僑鄉(xiāng)百姓綿延至今的傳統(tǒng)是：不出國不算找到出路，一代代業(yè)已落地生根的移民，寧可耗盡積蓄也要把鄉(xiāng)中親人弄出來，不是為了有福同享，只是有苦共挨。

盡管世道常變、治亂更迭，出國潮有起有落，但臺山人的深層心理之中，這樣的硬道理一脈相通：走出去，挨是值得的。第一代苦是苦些，從下一代起，日子就好過了。

第三句，指晚年心境。

過一天算一天，不預支憂慮。風燭殘年，他的人生成了搖曳的微焰，命運則是無定的風。

我繼續(xù)聽下去，收集到更多資訊。老先生已經(jīng)81歲了，“六十二年沒有回去過。”世故的女士沒刨根問底，我猜，他19歲出洋，那時正是家鄉(xiāng)解放的1949年。

悠悠歲月，他把鄉(xiāng)愁壓在心底，拒見家山。其因由，應不是沒錢沒雙程機票，而在于別的方面，比如，家鄉(xiāng)的親人在“土改”中遭了罪。

“過去在一起的，走光了?！崩舷壬终f。

“在一起”，可能指一起上埠的鄉(xiāng)親，一起從軍的袍澤，一起打工的伙伴，一起打麻將的牌友，他們已成古人。

我看他把著拐杖的手，布滿青筋，皺紋觸目，微微顫抖著。

“我也七十了?！迸空f。我看她的臉，依然圓潤，表情極淡漠，似乎老下去的是別人。

巴士在唐人街停站，兩位老人挪下車去，我忙于把三句話溫習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