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泰
就在不遠的二三十年前,“無所畏懼”幾乎成為人們的口頭禪,成了英雄主義的同義語。電影或戲劇中,當作者寫到他心愛的英雄人物時往往要加進一句“我們是無所畏懼的”之類的臺詞,再配合一些假大空話,以鼓舞臺下的觀眾和臺上的自己,從而使劇中的人物“高大”起來。這種現(xiàn)象是司空見慣的,似乎誰也沒有感到它的謬誤。然而人們在過分的“無所畏懼”的鼓舞下,仿佛世間真是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橫沖直撞而不負任何責任了。于是,社會上充斥了一種帶有愚昧色彩的虛驕之氣。
四十年前的“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許多人希望靠這股“英雄之氣”改天換地、為民造福,結果是“玉皇”“龍王”都沒有當成,“天”“地”也越“改”越糟,越“換”越差,對自然界大破壞是實實在在的。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能直接感受到由此造成的后果,如生態(tài)失衡、荒漠化等。每當北京春天沙塵暴到來、走在大街對面不見人的時候,我就想起這首所謂鼓舞人民、實際上是鼓吹虛驕之氣的“民歌”。這也許是首倡者想象不到的。更令人驚訝的是“無所畏懼”論調(diào)的末流竟演變?yōu)椤拔沂橇髅ノ遗抡l”,真是令人感嘆:“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p>
與凸顯于外的“無所畏懼”相對的是存于內(nèi)心的“敬畏”,這個詞在近幾十年來幾乎成為絕響(現(xiàn)在有的倫理學家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有的人認為“敬畏”就是“畏懼”,它大?!盁o所畏懼”之道,從而與“謹小慎微”“奴隸主義”結了緣,為熱心推動歷史前進的人們所不齒。在這些人看來,人們(實際上,這“人們”往往就是主張者自己,從不把他以外的人算進去的)只要活著就是天地間的“老大”,可以為所欲為、無所畏懼。
“畏懼”與“敬畏”是有根本區(qū)別的。它們一是來之于外部的刺激,一是發(fā)之于內(nèi)心的反省;一是有特定的對象,一是由于信仰有別,各有不同的理由。外部自然界高大迅疾的事物、不可抗拒的力量、未知的世界與社會上種種壓迫人的勢力、生活中的困難都可能成為畏懼的對象,但是它卻不能成為敬畏的根源。懂得反省的人們才會有敬畏之情,“敬畏”的本質(zhì)是人類對自己有限性的清醒的認知,只有心存敬畏,人類才能逐步實現(xiàn)對無限世界的追求。孔孟等儒家的創(chuàng)始者們的憂患意識即與此有關,這種敬畏促成了他們敬德修業(yè),不斷提升自己;增加對社會的責任感、培養(yǎng)悲天憫人的情懷。有了敬畏才會有自尊、自愛,才會有所守、有所不為,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也就是守法公民。懂得有所守、有所畏的人們是有責任心的,他們在困難面前也會表現(xiàn)出勇氣,所謂“知恥(行有所止)近乎勇”,就是這個意思。
而“無所畏懼”不在一定操守的支持下就會變成無所不為,甚至近乎殘忍,這就不是什么“勇”了。《紅樓夢》中的鳳姐也曾向“地獄陰司報應”挑戰(zhàn),表現(xiàn)出“無所畏懼”呢!她向托她破壞年輕人婚姻的尼姑說,她“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這個女強人不動聲色地貪了三千兩銀子,破壞了一樁美滿的婚姻,害死了兩個年輕人??墒沁@種號稱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怕的人,當他失去支撐、面臨強大外部力量時,很快就會顯示其懦弱的、無所守的本性來。因此“勇敢分子”與懦弱分子往往是一個人的兩面 。小說《芙蓉鎮(zhèn)》中“運動根子”王秋赦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嗎?
柏楊在他的自傳中也寫過一個故事。1948 年遼沈戰(zhàn)役后,沈陽解放。當時解放軍的政策是許可放下武器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回關中,而且還發(fā)通行證。柏楊也打算回北平,便到火車站買票?;疖囌镜那榫傲钏蟪砸惑@。平常喧聲鼎沸的車站,現(xiàn)在居然鴉雀無聲;“平常兇暴得不可一世的國軍官兵,現(xiàn)在卻那么有秩序地魚貫排列在各個售票窗口,有的甚至排到車站外的廣場上,有的像S 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吃驚的是,沒有一個人吵鬧和大聲講話,也沒有一個人插隊,好像一夕之間,都成第一流國民”,成為懂得遵守紀律、自尊自愛的人。對此,柏楊評論說“這是恐怖下的產(chǎn)物,中國人沒有管束自己的能力”。平常好像什么都不怕,“無所畏懼”,那是因為對手的弱小,沒有能力阻礙他們?yōu)榉亲鞔?,他們可以一馬平川地沖過去,簡直是英姿勃發(fā);一旦眼前出現(xiàn)了強大外力,馬上就會呈現(xiàn)另外一種姿態(tài)。此時他們?yōu)槭裁床辉诨疖囌敬蟪炒篝[,施展自己的蠻橫了呢?因為他們打敗了,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放他們一馬,可以進關自謀生路,如果自己節(jié)外生枝,鬧出些事來,走不成了,會有什么下場?所以他們害怕,怕惹惱了共產(chǎn)黨(后來進關后,去北平的途中,夜里行路常常和解放軍大部隊相遇,解放軍哨兵有時會問你們是哪部分的?這些繳了械的國民黨兵怯怯回答“我們是蔣匪軍”)。這個故事啟發(fā)我們能想起很多事,虛驕之氣支配下的“無所畏懼”,往往有極其可鄙的一面。
柏楊說的中國人不能“管束自己”,正是由于缺少內(nèi)心自省,這是童年的特征。一個民族只有學會了“管束自己”才是真正的成熟,而敬畏心是人們走向成熟的開端。
人有了敬畏心就會減少虛驕之氣、浮躁之氣,杜絕狂妄之氣、昏暴之氣,不僅能少犯錯誤,大約還是人們事業(yè)取得成功的初步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