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斐然 段曉華
淺論杜甫五古中的 “勢”
王斐然 段曉華
杜甫五古的成就,是對前代作家接受與開拓的結(jié)果。本文就 “勢”的角度對杜甫五古進行分析,并嘗試探尋杜甫五古文勢特征的成因。分為五個遞進的部分:一、中國古代文勢觀之鳥瞰,對 “勢”這一概念的發(fā)展做一大體歸納。二、章法的頓挫之勢,杜甫五古寓頓挫于嚴整,在起承轉(zhuǎn)合上都有對前人的繼承,而又具有更大的波折。三、表達的情感之勢,杜甫五古中的 “沉郁”風(fēng)格使其情感更為豐富深刻,這與他社會經(jīng)歷的豐富,接受儒家思想影響等都有關(guān)系。四、風(fēng)骨的力量之勢,杜甫五古中的風(fēng)骨吸收了漢魏五古風(fēng)骨中的積極成分,這是杜甫五古形成 “勢”的內(nèi)聚力之淵源所自。五、并總?cè)簞荨6鸥ξ骞旁?“勢”的方面的集大成,包括對不同風(fēng)格作品中 “勢”的繼承以及不同體裁作品中 “勢”的繼承。
勢 杜詩 五古
“勢”最早是指山川地理形勢,《周易》有“地勢坤”之說,之后它的引申義又作為哲學(xué)、軍事學(xué)和政治學(xué)術(shù)語出現(xiàn)在中國古代典籍中,如《孫子·計篇》中說,“勢者,因利而制權(quán)也”①。后來又被引薦到書論和畫論之中,有“作書必先識勢”②和 “作畫結(jié)局之道”③的說法,多指由字形、結(jié)構(gòu)之間的變化所賦予作品的一種不可視而可感的態(tài)勢、趨勢,其精神本質(zhì)在于傳遞有生命力的動態(tài)美。魏晉時期的作家逐漸開始把勢論引入文學(xué)范疇,劉禎④、陸云等人都曾以勢論文。
最早寫文章系統(tǒng)討論文勢的是劉勰,他在《文心雕龍·定勢》篇中闡釋了文勢的基本特點。劉勰對 “勢”做出了一個明確的定義:“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fā)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guī)體,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雹?/p>
劉勰的勢論深受 《孫子兵法》影響,孫武認為,用兵之道在于 “任勢”,“方則止,圓則行”⑥,按照不同的事物的物性來形成不同的勢,故兵勢之變化無常,需根據(jù)具體情況靈活運用。同樣,行文中的 “勢”也是指這種不得不然的趨勢??梢?,劉勰所說的 “勢”更多的是突出一種受作品體制所制約的風(fēng)格傾向上的變化性。而 “勢”所代指的風(fēng)格傾向,是更偏重于文辭氣力層面而言的?!啊锻ㄗ儭菲f:‘變文之?dāng)?shù)無方’,勢就是屬于 《通變》篇文辭氣力這一類的”。⑦
而后人在論勢時對劉勰的勢論做了進一步發(fā)展,更多偏向于其中所體現(xiàn)的動態(tài)感。如王昌齡“十七勢”、“詩有語勢三”,具體論述了 “勢”在詩歌中的運用。皎然在 《詩式》中提出 “明勢”和 “三不同語意勢”的說法,點明了對“勢”的繼承是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因素。其在 “詩有四深”中也提出 “氣象氤氳,由深于體勢”⑧,進一步點明詩得 “勢”之后所形成的動態(tài)美。佚名 《詩評》稱 “詩有四勢”。明清之際的學(xué)者對 “勢”也多有闡發(fā),如陸時雍“體勢在于游行”,強調(diào)了體勢要通過動態(tài)表現(xiàn)。王夫之的勢論更加強調(diào)那種 “尺幅萬里”的張力和蘊藉感,并闡述了 “意”和 “勢”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而在前人對杜詩中 “勢”的論述中,也多偏重于敘述這種文勢中所蘊含的動態(tài)感。
制約文勢的因素并非單純的某一種,在劉勰的文論觀中,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形生勢成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即 “勢”依托于體,《文心雕龍》中有 “即體成勢”的說法,“體”的概念包含了作品的體裁以及結(jié)構(gòu)布局等方面的信息。“勢”的形成在更深層次上源于情,情、體、勢是三位一體的關(guān)系??傊皠荨钡男纬珊徒Y(jié)構(gòu)布局、表現(xiàn)技巧、思想感情等密切相關(guān)。
正是因為一篇作品的文勢貫通著從字句到情感等諸多方面的因素,我們可以把文勢看做是由情到文的過程中的依托和中介。如果把一篇文學(xué)作品看做一條河流,“體”就是河床。而 “勢”就是河流的走向及使其波濤激蕩的巖礁的形態(tài)。
關(guān)于杜詩中 “勢”的問題,在古人詩話中也有論及,其中較為集中的是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其他如胡應(yīng)麟 《詩藪》、王夫之《姜齋詩話》、方東樹的 《昭昧詹言》等書中也偶有涉及。然而,這些材料都只是只言片語,并沒有一個系統(tǒng)的專論,且這些大都以詩話的形式呈現(xiàn),多憑作者主觀感覺,沒有充分依據(jù)。近現(xiàn)代作者對杜甫五古中文勢進行論述的的專著及論文,筆者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
與 “體”相比,“勢”的概念更偏向抽象化,單純從理論角度談 “勢”,則會出現(xiàn) “言不盡意”的結(jié)果,清人姚范在 《援鶉堂筆記》中所說的,“字句章法,文之淺者也,然神奇體勢皆由之而見”⑨,我們對 “勢”的把握需要從具體的字句章法以及其他比較具體的層面去分析。但另一方面,對 “勢”的繼承不能簡單的理解為是對語言文字至思想感情繼承的總和,“勢”具有整體性。對“勢”的繼承是比“語”、“意”的繼承要更深一層的?!皠荨本哂羞\動性、包蘊性和多樣性的特征,只有當(dāng)對前代的取法能夠使作品富有與前人相似的張力和蘊藉感時,才可以稱得上是借了前人的 “勢”。
相對于律詩的 “起、承、轉(zhuǎn)、合”而言,五古的章法較為隱晦和自由,但其在文勢方面的重要性并不亞于律詩。杜甫五古的頓挫之勢,正是在這種章法中進行的。這種章法的形成,既有杜甫對前人的繼承因素,又有其自己的創(chuàng)造。
(一)寓頓挫于嚴整是杜甫五古章法之勢的主要特點
歷代研究者多以 “沉郁頓挫”來概括杜甫的詩歌特點,分而言之,“沉郁”指的是情感、風(fēng)格方面的特點,而 “頓挫”則代表了他文勢方面最基本的特點。
“沉郁頓挫”這個詞最早就是出自夫子自道。杜甫在 《進雕賦表》中說:“則臣之述作,雖不能鼓吹六經(jīng),先鳴數(shù)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揚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雹獠徽摱鸥υ诖颂帉?“頓挫”二字的理解如何,當(dāng)后人用 “頓挫”來評價杜甫時,大都是就其詩歌的藝術(shù)手法而言的。
清代桐城派文論家姚瑩在 《康輶紀行》中寫到:“‘頓’者,如物流行無滯,極其爽快,忽然停住不行,使人心神馳響,如望如疑,如有喪失,如有怨慕,此 ‘頓’之妙也。否則,仍是一 ‘直’字。‘挫’者,如鋸解木,雖是一來一往,而齒鑿巉巉,數(shù)百森列,每一往來,其數(shù)百齒必一一歷過。是一來,凡數(shù)百來;一往,凡數(shù)百往也。又如歌者,一字故曼其聲,高下低徊,抑揚百轉(zhuǎn)。此挫之妙也。否則,仍是一‘平’字?!?他用形象的比喻說明了頓挫的文勢所能帶給人的感受?!拔乃瓶瓷讲幌财健?(袁枚《隨園詩話》),杜詩中這種曲折的 “勢”,是成就其藝術(shù)性的重要因素。
“頓挫”作為杜甫文勢最大的特點,同樣也是杜甫五古的基本特點。然而,針對不同的詩體,這種頓挫之勢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又是有所不同的,也就是劉勰所說的,“即體成勢”。如律詩中有語序顛倒的特殊句式、歌行中跌宕起伏的韻律都是這種頓挫之勢的構(gòu)成因素。同樣,杜甫五古中的 “勢”也有杜甫詩歌頓挫之勢的普遍性與特殊性。
與四言相比,五言的優(yōu)勢在于其 “單句意思可以獨立,且能連貫的敘述”?。與七言相比,五言給人的感覺更為凝重,遒勁。正如胡應(yīng)麟所說:“四言簡質(zhì),句短而調(diào)未舒。七言浮靡,文繁而聲易雜。折繁簡之衷,居文質(zhì)之要,蓋莫尚于五言?!?五言古詩與律詩相比,沒有平仄、詞性以及嚴謹?shù)钠鸪修D(zhuǎn)合的約束,可以給作者更大的自由發(fā)揮空間,但另一方面,正是因為沒有了諸多規(guī)范,長篇的古詩就更易流入雜亂。所以,古詩的寫作也需要一定的章法,文勢上的頓挫,都是在這一章法中進行的,同時也是構(gòu)成這一章法的要素。范梈說:“五言長篇,法有四要,曰分段、過脈、回照、贊嘆?!L篇怕雜亂,一意為一段?!?雖話說如此,但古詩畢竟與律詩不同。古詩的章法不必像律詩的起承轉(zhuǎn)合那樣遵循幾個步驟,也不必如范梈所言,要 “十步一回頭以照題目,又五步作一消息語以贊嘆之”。?古詩的章法可由作者因情酌定,不必有定法,相對自由,但一定要存在。
杜甫五古中的頓挫之勢,大體體現(xiàn)在起筆處的突兀,謀篇中的曲折變化和結(jié)尾處的元氣混茫。但這種頓挫之勢又是寓于一定的結(jié)構(gòu)章法之中。如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范元實評價此詩說:“其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舍,各有定處,不可亂也?!?然而此詩又極富變化曲折于嚴密章法之中。“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突兀而來,內(nèi)心的憤激不平之氣噴薄而出,自 “丈人試靜聽”至 “致君堯舜上”句又程平緩中漸起之勢。而下又在最高點上來了一個不算太平緩的大落,至 “殘杯與冷炙”句,落入最低點,而后又在 “主上頃見征”處徒然而起,但卻又接著在 “青冥卻垂翅”處猛地一落。之后又呈現(xiàn)一個平緩的起勢,但幅度不甚大,直到末句,“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詞氣噴薄,奇峰又起,且營造出一片混茫之勢。
整首詩文勢上起落的幅度,緊緩的節(jié)奏,以及奇正虛實的結(jié)合,共同構(gòu)成了抑揚頓挫的文勢。而這種文勢的起伏又具有一定的章法。也正是因為杜甫五古中頓挫起伏有嚴整章法的存在,我們才有可能對其五古中的 “勢”進行具體的把握。
(二)杜甫五古章法的頓挫之勢對前人五古的接受與開拓
杜甫五古頓挫文勢的形成,和對前人五言古詩的借鑒有很大關(guān)系。
杜甫五古的謀篇多于起處便營造一種先聲奪人之勢。這一傳統(tǒng)便早有淵源,不同時期的五言詩的作者很多都已經(jīng)有意識的在發(fā)端處造勢,例如謝朓和曹植。謝朓的 “善自發(fā)詩端” (鐘嶸《詩品》)是為世所公認的。謝朓善于在發(fā)端處通過對闊大的景象的描繪,宣泄出一種強烈的感情,先聲奪人,造成一種石破天驚之勢。比如他的千古名篇 《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就是以這樣一種夐無邊際的蒼茫悲涼之意作為發(fā)端——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王夫之在 《古詩評選》中評點此句:“如此發(fā)端語,寥天孤出,正復(fù)宛詣,豈不夐絕千古!非但危唱雄聲已也?!?另外,如其 “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之寅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朔風(fēng)吹飛雨,蕭條江上來”(《觀朝雨》)等起句,都具有這一效果。讓杜甫感覺到 “詩看子建親”的曹植,也是起調(diào)極高的,如 “驚風(fēng)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贈徐干》)等,沈德潛評價這些起筆都是 “皆高唱也”?,稱贊曹植的“極工起調(diào)”?。宋人吳沆亦認為,詩 “首句要如黥鯢撥浪,一擊之間,便知其有千里之勢”。?好的起句可以為全詩打下基調(diào),有助于整首詩感情的展開。
杜甫在五古的創(chuàng)作中有很多借鑒這種重視發(fā)端、開端造勢的寫法,同時又在具體方法上加以開拓,如像在 《天末懷李白》中 “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以一種悲茫的景物造勢,直承小謝。同時,以問句造勢也是杜甫常用的發(fā)端手法,以增強文章發(fā)端處的吸引力?;虬l(fā)起一種疑惑;或宣泄一種情緒;或明知而故問,造成一種高起之勢,以引發(fā)讀者的思考。如 《望岳》以“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發(fā)端。如 《入衡州》一句起云:“兵革自久遠,興衰看帝王。漢儀甚照耀,胡馬何猖狂?”杜甫另一種比較典型的開端手法如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開篇便云:“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通過飽含憤慨的質(zhì)問,奠定了一篇的基調(diào),有先聲奪人之勢,而這句詩之所以有如此突兀之勢,還不僅僅在于感情的強烈上,還在于作者運用了對舉的手法來造勢,對舉手法的運用可以使詩意在一張一弛,一起一落之間形成一種張力,而這種張力可以造就聲勢。其他還如 《夢李白》中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等也用此法。而五言中對舉手法的運用也早有先例,如左思的 《詠史詩》很善于運用對舉造勢。杜甫在刻意擬古的五言古詩中通常效仿漢魏古詩以比興起篇,如 《送從弟亞赴河西判官》起句 “南風(fēng)作秋聲,殺氣薄炎熾。盛夏鷹隼擊,時危異人至”?!端屠钚崱芬?“代北有豪鷹,生子毛亦赤。渥洼騏驥兒,尤異是虎脊”開篇。其他還如像“蓬生本無根,漂蕩隨高風(fēng)。天寒落萬里,不復(fù)歸本叢”(《遣興三首》其二)、“蟄龍三冬臥,老鶴萬里心”(《遣興五首》其一)、“漆以用而割,膏以明自煎。蘭摧白露下,桂折秋風(fēng)前”(《遣興五首》其三)等等不勝枚舉。極大地增強了杜甫五言的古意。
但杜甫更多的五古看似并無特別的造勢方法,但讀之卻有不平之勢。其實這恰恰是杜甫詩中最為常見的起法,即把看似應(yīng)該用在中間或者結(jié)尾的句子用在開篇,即 “截取中幅語作起句”?。如 《夢李白二首》其二以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起。古詩 《行行重行行》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的句子,杜甫此首的創(chuàng)舉在于把前人用于層層鋪墊之后的中幅之語置于篇首,這樣的效果就是造成一種比較高的起勢。王夫之在 《古詩評選》中評價王粲 《七哀詩》首句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構(gòu)患”時有“入手緊”的說法,并說 “杜陵有作,全以此為禘祖”?可見杜甫這種造勢手法也是有所學(xué)習(xí)的。所謂入手緊,就是起勢較高,不經(jīng)鋪墊,極為警健的迎面而來。突兀而起,使人印象深刻。此類例子在杜詩中極為常見,如 《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開篇便說 “崆峒小麥熟,且愿休王師”,《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起句 “威弧不能弦,自爾無寧歲”,開篇便施以景語。紀行詩 《石龕》起篇以 “熊羆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后鬼長嘯,我前狨又啼”起,起勢奇崛?!顿浶l(wèi)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亦是以中幅語起,發(fā)端尤突兀。
杜甫五古的結(jié)尾也多用開放式,即杜甫稱贊高適時所說的 “篇終接混?!?,杜詩往往能在落句曲終奏雅,營造元氣混茫之勢,雖是止于其所當(dāng)止,言終而意未終,給人以獨特的審美感受。而營造這種混茫之勢的手法有很多也是取法前人,如杜甫五古中這種混茫之勢常見的一個表現(xiàn)就是以問句結(jié)尾,寄意言外,問而不答。這種方式使詩篇具有相對的開放性,挹之而源不窮,咀之而味逾長,有詞已盡而味無窮的作用。另一方面,這些問句很大程度上可以增加詩歌的情緒感染力,使作者與讀者之間達到更好的互動。杜甫五古中以問句結(jié)尾的有很多。如 “何時一杯酒,重與細論文” (《春日憶李白》)、“諸將已茅土,載驅(qū)誰與謀”(《遣興三首》其二)、“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立秋后題》)。而以問作結(jié)的手法在五言詩中早有傳統(tǒng),單就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而言,以問作結(jié)的就有二十幾首之多。卒章顯志也是杜詩開放式結(jié)尾的一個重要手法,如“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望岳》),“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百年從萬事,故國耿難忘” (《遣悶》),“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夢李白》其二)等等,作者的思想都是經(jīng)過層層鋪墊,在結(jié)尾處噴薄而出。卒章顯志的手法于前人早有傳統(tǒng),如王夫之在評價阮籍詠懷詩時說:“緩引夷猶,直至篇終乃令意見。故以導(dǎo)人聽而警之不煩。”?這樣的結(jié)尾方式給人一種云開月明之感,使人豁然開朗,久久不忘。杜甫詩歌于結(jié)尾處宕開一筆,避實就虛也是營造混茫之勢的一種手法,“結(jié)句大約別出一層,補完題蘊”?,這也是杜詩中常用的結(jié)尾方式。如 《望岳》中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蛘咭跃罢Z結(jié),給人以不盡之意味,如 《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便是 “不更著議論,而清潔貞正意,自隱然言外”。?另外如 “山陰一茅宇,江海日清涼”等皆如此。
相比于發(fā)端與結(jié)尾處文勢上更多的繼承性,杜甫篇內(nèi)的承轉(zhuǎn)要比前代五言詩的起伏要大的多,但偶爾也可以一窺杜甫繼承前人五古的痕跡。方東樹在 《昭昧詹言》中即舉出一例,即杜甫的 《玉華宮》取勢于謝朓的 《同謝諮議詠銅雀臺》。謝詩云:“穗帷飄井干,樽酒若平生。郁郁西陵樹,詎聞歌吹聲。芳襟染淚跡,嬋媛空復(fù)情。玉座猶寂寞,況乃妾身輕?!狈綎|樹對此評價道:“此詩八句,換四層意,做四轉(zhuǎn)勢,幾于每句做一色筆法。所謂一波三折,驚鴻游龍,殆盡之矣。何仲言、王子安皆不能過此。杜《玉華宮》脫化此,但變用散體陽調(diào)耳?!?又言,“此詩意格,韋柳不知矣,后惟杜韓短篇時有此文法章法?!痹倏炊鸥?《玉華宮》:“溪回松風(fēng)長,蒼鼠竄古瓦。不知何王殿,遺構(gòu)絕壁下。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灑。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dāng)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兩首詩就遣詞與及意象而言并不相同,只是在文勢上,杜甫有借鑒謝朓的痕跡,也就是方東樹所說的換意、轉(zhuǎn)勢中的 “驚鴻游龍”之妙。謝詩第一句先從所見之古跡寫起,第二句做第一層轉(zhuǎn)折:曹操墓地的樹木都長得很茂盛了,他哪里還能聽到妾伎歌吹之聲?第三句于句意上做了第二層轉(zhuǎn)折:妾伎落淚也是徒然,因無人見。末聯(lián)又做一轉(zhuǎn)折,曹操這樣的人物尚有一死,妾伎又何足道呢!于層層轉(zhuǎn)折之間,作者的思想與感情也層層遞進?!队袢A宮》也是如此,前八句寫景,先寫眼前古跡,前三句寫哀景,忽而筆峰一轉(zhuǎn),“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灑”,正如王嗣奭在 《杜臆》中所說:“‘萬籟笙竽’,‘秋色瀟灑’,吊古中忽入爽語,令人改觀,然適以增其慘凄耳?!?即在描寫上采用了反襯法,即以樂襯哀。詩歌后八句抒寫對舊宮荒涼的感慨。做第二層轉(zhuǎn)折,感嘆人與物的幻滅無常。在對人和物的感嘆中又做了進一層的轉(zhuǎn)折,抒發(fā)了人生短暫,不能常年之憂苦。以寫景開篇,而又節(jié)節(jié)推開,憂思層層遞進,此種寫法全然取勢于謝詩,而又不在字句上稍留痕跡,有羚羊掛角之妙。
然而,杜甫五古就章法內(nèi)部的承轉(zhuǎn)來說,杜甫的五古在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的起伏轉(zhuǎn)折要遠遠大于前人作品。一是因為杜甫五古中長篇作品的比例比較高,有足夠的篇幅供老杜做大的起伏。二是因為杜甫提掣、起伏、離合、繼續(xù)、奇正、主賓、開闔、詳略、虛實、正反、整亂等手法的運用,使其章法于嚴整之內(nèi)起伏不斷,波瀾壯闊。即便是在短篇五言古詩中,杜甫亦是 “用橫,用對面,用逆,用離,用側(cè),用遙接”。?多種寫作手法的運用,使文勢跌宕起伏,窮極變化。
與五古在章法上寓頓挫于嚴整的特點相表里,杜甫五古在情勢上所體現(xiàn)出的也是一種頓挫起伏、變化無端卻又終不脫敦厚之旨的特點。這一情勢和杜甫對中國文學(xué)史上 “沉郁”風(fēng)格的接受有密切關(guān)系,但更多的是和杜甫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及其所接受的儒家思想有關(guān)。
(一)杜甫五古的情勢與中國文學(xué)史上沉郁風(fēng)格的傳統(tǒng)
杜甫的五古中縱橫捭闔之中所體現(xiàn)出的飛揚跋扈、縱橫捭闔之感是遠超于前人的,這種頓挫之勢是杜甫對五言古詩這一體裁最大的開拓之一。促使杜甫 “頓挫”文勢形成的因素,不僅僅是他對前代文學(xué)作品章法的接受,也有他對其間情感的接受。杜甫的情勢起伏波瀾無定,而究情感的主要特點,還是不脫 “沉郁”二字。情感的沉郁是頓挫情勢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這種沉郁并非是一味的沉重,而是一種寓起伏于溫厚的沉郁,這也是杜甫寓頓挫于嚴整的文勢的情感來源,二者實有內(nèi)體外用之分。而這種沉郁的情感則是與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中的沉郁風(fēng)格一以貫之的。正因時代和境遇的相似性,道德操守及自我信念上的共通性,杜甫對 “憤懣而極哀悲”?的屈原詩,“文多凄愴,怨者之流”?的托名李陵詩,“文典以怨”的左思詩,“沉郁頓挫,淋漓悲壯......遂開杜公之宗”?的曹植詩,“用筆沉郁頓挫,比之 《小雅》,更促數(shù)噍殺。后來杜公往往學(xué)之”?的曹操詩,“意悲而遠,驚心動魄”?的 《古詩十九首》、“興寄遙深,文法高妙”?的漢魏古詩,在情感上都是相通的。而杜詩中那種憂國憂民的情懷,也是與自 《詩經(jīng)》以來的溫柔敦厚、怨誹而不亂的詩教一以承之。杜甫沉郁的情感及在這種情感驅(qū)使下所形成的頓挫的情勢,和對前人沉郁風(fēng)格的接受也是分不開的。
但杜甫在情感上又不僅限于對某人某派的繼承,梁啟超在 《情圣杜甫》中說:“因為他的情感的內(nèi)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樣子,能像電氣一般一振一蕩的打到別人的心弦上?!?只有具備豐富的感情,才能做到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可以說,杜甫對前人詩歌的接受是基礎(chǔ),而在接受基礎(chǔ)上,形成自己頓挫的文勢,則是杜甫在勢的層面對五言古詩這一體裁的開拓。
因情立體,即體成勢,自然就形成了充滿力度的文勢。也就是因為這種極為豐富、持續(xù)而強烈的感情,才使得杜甫五古的文勢在連綴上比別人都要緊密得多,句與句之間都給人以一種很緊湊的感覺,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以貫之。
(二)杜甫頓挫情勢的現(xiàn)實來源
然而,單純的感情強烈還不一定能成就文勢上的頓挫,就如李白,雖然也有著強烈的感情和杰出的才華,但卻并不能像杜甫那樣形成有強烈頓挫感的文勢。除了對前人詩歌中沉郁情感的接受,這種情勢的形成更多的是和杜甫所處的社會背景及其所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有關(guān)。唐朝由盛入衰,由治而亂的政治環(huán)境,由 “裘馬輕狂”到“殘杯冷炙”再到身陷叛軍再到漂泊西南,人生的跌宕起伏更造就了心中感情的頓挫不平。從小受到的儒家思想的影響也是使其文勢寓頓挫于嚴整的重要原因。袁行霈 《中國文學(xué)史》中說:“他的詩,蘊含著一種厚積的感情力量,每欲噴薄而出時,他的仁者之心、他的儒家涵養(yǎng)所形成的中和處事的心態(tài),便把這噴薄欲出的悲愴抑制住了,使它變得緩慢、低沉,變得低回起伏?!?正是因為杜甫的這種仁者之心,使他的詩中的情感縱然有極大的起伏頓挫,但仍舊不脫溫厚的底調(diào)。例如在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中,縱然是面對壯志難酬、凄寒苦楚、貧富懸殊、幼子夭折的境狀,縱有一腔憤懣不平之氣噴薄而出,但依舊不脫 “窮年憂黎元”的框架。而這種胸襟情懷,不唯在詠懷詩中存在,杜甫面對一景一物,都有一股家國之思寄托其中?!吧w于詩人為胸襟,于詩法為起伏。無起伏則局平而邊幅狹;無胸襟則景多而寄興少”。?
(三)杜甫五古中情感之勢的具體表現(xiàn)
正是因為杜甫在受時代及經(jīng)歷的影響,使內(nèi)心充滿了沉郁憤懣之情,而其感情之厚重,思緒之起伏,感慨之強烈,都是遠遠超過其他詩人的。所以當(dāng)與其他人面對同樣的事物的時候,杜甫能寫出比其他人更為曲折有致、文勢跌宕的作品。比較典型的就是杜甫與岑參、高適、儲光羲等人同登慈恩寺塔時所做的詩。
高、岑諸作,都是前面寫塔勢的高聳,結(jié)尾抒發(fā)一下感慨,整體文勢平緩,且多止于對佛教義理的闡述,于文勢和文意上都無大起伏。而杜甫不同,一登塔頂,便是百感交集,他于塔的外觀形態(tài)上著墨不多,主要在于登塔之后的所見所感。他們雖然身處同時同地,但由于心中所想不同,眼前所見便也有所差異。高、岑、儲等人看到的是宮闕、群山、秦塞、五陵,有所感悟也都只是關(guān)乎佛教教義,感情不夠深厚,在文勢上自然也就不能掀起波折。而杜甫則不然,起筆便說:“高標跨蒼穹,烈風(fēng)無時休?!遍_篇便做壯語,起勢浩大。接著筆勢一頓:“自非壯士懷,登茲翻百憂?!背鹱ⅲ骸鞍賾n,憫世亂也?!?正如浦起龍所說:“亂源已兆,憂患填胸,觸境即動。只一憑眺間,覺山河無恙,塵昏滿目?!?但于此處亦未細寫,只是總提一句,為下文做伏筆,而后,筆勢又做以回轉(zhuǎn),以 “七星在北戶”四句寫塔勢之高聳用虛筆寫出,只提四句,筆勢便又做一轉(zhuǎn),由虛入實,寫在塔上所見到的秦山破碎、涇渭不分的實景。而在這蒼茫之景中又融入了詩人胸中的憂愁之情?!盎厥捉杏菟础币韵?,由寫景轉(zhuǎn)為寓意,對往昔全盛時代的懷念,對玄宗荒淫無度的諷諫,對賢臣被斥的惋惜,俱于此噴薄而出,最后用 “君看隨陽雁”收筆,以冷峭的譏諷作結(jié),這一百多字之間,涵括了無限起伏,而杜甫之所以能做出如此頓挫之語,正是那一腔因憂慮國事而沉郁厚重的感情。
無論是杜甫五古文勢上的頓挫還是情勢上的起落,都是由于其中所蘊含的巨大的張力與運動性,而這種張力與運動性的形成,則源于文章的風(fēng)骨。杜甫五古中的風(fēng)骨形成,和他對漢魏風(fēng)骨有選擇性的繼承和在此基礎(chǔ)上的超越有很大關(guān)系。
(一)“勢”與 “力”及風(fēng)骨的關(guān)系
徐寅在 《雅道機要》中提出:“勢者,詩之力也?!?一篇文章的文勢之所以能有動態(tài)感,就是由于文章內(nèi)聚著的力的作用。明代費經(jīng)虞《雅論·瑣語》云:“起落者,勢也;露藏者,意也;到轉(zhuǎn)者,篇法也;過舍者,句法也。知起不知落則失勢……起要陡,落要捷?!?起伏是“勢”的特性,而這種起伏正是在 “力”的驅(qū)使下完成的。而杜甫五古的頓挫之勢,正是在于它的起伏轉(zhuǎn)折要比一般詩人的作品更加劇烈,而這種起伏轉(zhuǎn)折,和文章中強大的內(nèi)聚力是分不開的。正是這種由力而生的動態(tài)感,驅(qū)動著情和意的開展,賦予作品以生命特征。就如方東樹的評價杜甫五言古詩有 “飛揚嵂兀之氣,崢嶸飛動之勢”,?說的也正是杜甫五言在力的驅(qū)動下所形成的強烈動態(tài)感。
而這種力和運動性的形成,則源于文章的風(fēng)骨。劉勰在 《文心雕龍·風(fēng)骨》篇中說 “若風(fēng)藻克贍,風(fēng)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風(fēng)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fēng)骨,則雉竄文囿”。?杜詩中這種造成飛動之勢的力,也是源于文章的風(fēng)骨。而杜詩中的風(fēng)骨,則是與漢魏風(fēng)骨一脈相承的。楊倫 《杜詩鏡銓》有言:“五古前人多以質(zhì)厚清遠勝,少陵出而沉郁頓挫,每多大篇,遂為詩道中另辟一門徑。無一蹈襲漢魏,正深得其神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兩點,第一,杜甫五古中頓挫的文勢,是對前人五古 “質(zhì)厚清遠”的一種開拓。第二,這種頓挫文勢的形成,是得自漢魏古詩中的“神理”,而這一神理,就是漢魏古詩中的這種“力”。
劉勰在 《風(fēng)骨》篇中說:“故練于骨者,析詞必精;深乎風(fēng)者,述情必顯?!?也就是說,作者需要通過有力的文辭,將深沉強烈、激昂慷慨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來。這樣作品才能有震懾人心的力量。他在 《時序篇》指出:“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無論是 “建安風(fēng)骨”,還是 “正始之音”,都是有一種不平之氣蘊含其中的。
(二)杜甫五古中的 “力”對前代漢魏五古的繼承與開拓
但具體而言,漢魏古詩中所表現(xiàn)的感情其實也不盡一致。除了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王粲《七哀詩》)的亂世哀音,也有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王粲《七哀詩》)的社會現(xiàn)實和 “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曹植《贈白馬王彪》)的豪言壯志,以及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植《白馬篇》)的愛國情懷。同樣是身處亂世,顛沛流離,個人際遇的困頓,百姓生活的苦難一一收于眼底。而心中的那種為國家朝廷分憂的情懷時時激蕩,使杜甫心中產(chǎn)生了對漢魏詩人所懷情感的強烈認同,杜甫同時又持有“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的文藝觀,這與 “近風(fēng)騷”的漢魏詩歌又不謀而合,這些都造成了杜甫對漢魏風(fēng)骨的強烈認同,可以說,以深刻有力的文字去表達深沉強烈的感情,是杜甫對 “漢魏”風(fēng)骨的繼承。這種繼承通過字句層面表現(xiàn)出來,如王夫之在評價王粲的 《七哀詩》時說,“落筆刻,登音促,入手緊,后來杜陵有作,全以此為禘祖”。?“刻”“促”“緊”是就 “析詞必精”而言。而更主要的是那種慷慨激昂的心態(tài)所帶給人的感觸。即筆后蘊含的慷慨激昂的感情使文章整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感發(fā)力。
但杜甫五古中的 “風(fēng)骨”又不完全等同于漢魏,杜甫對漢魏風(fēng)骨的繼承更多的是選擇了其中積極的一面,杜甫在亂世的顛沛流離中并沒有喪失那份積極用世的心,始終存在著 “致君堯舜上”的志向,這種志向已經(jīng)超越了漢魏五古中那種追求個人建功立業(yè)的情懷,是一種更為廣闊的襟抱。
劉勰在 《文心雕龍·定勢》中提到:“然淵乎文者,并總?cè)簞?,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cè)犭m殊,必隨時而適用?!?杜甫就是這樣一位“并總?cè)簞荨钡脑娙恕>拖裨≡诮o杜甫寫的墓志銘中所寫的那樣,“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杜甫的五古就是這樣,得勢于前代諸家詩人作者,才巧意精,不留朕跡,而又以自己內(nèi)心跌宕起伏的感情驅(qū)動筆下文字,以心中波瀾調(diào)動起筆底波瀾,實現(xiàn)了對五言古詩的開拓,使這一體裁臻于極盛。
(一)對不同風(fēng)格詩人之勢的繼承
因為繼承對象風(fēng)格的差異,而造成杜甫文勢上的多變。元稹在論證杜甫在文勢方面的集大成時也說,他是 “上薄風(fēng)騷,下蓋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51)杜甫由于充沛的感情及 “隨時敏捷”的創(chuàng)作才華,不同的情境可以引發(fā)杜甫不同層面的感受,加之對不同風(fēng)格的詩人的繼承,這也就造成詩歌中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不同。除了主要的風(fēng)格特色“沉郁”之外,杜甫早年 “飛揚跋扈為誰雄”的豪放,以及后來冠以 “戲題”、“戲贈”的詩呈現(xiàn)的又是一種幽默、詼諧甚至自嘲的風(fēng)格,在描寫自然風(fēng)景時的風(fēng)格或為清新、或為奇險。這都造成了杜甫在文勢上的不同。翁方綱在 《石洲詩話》中評價:“杜五言古詩,活于大謝,深于鮑照,蓋盡有建安、黃初之實際,而并有王、孟諸公之虛神,不可執(zhí)一以觀之?!保?2)在杜甫的五言古詩中,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詩歌,在風(fēng)格意境上都呈現(xiàn)出前人的特色,如 “陶體”、“漢魏體”、“大謝體”、“江鮑體”等等。風(fēng)格上的效仿直接導(dǎo)致了文勢上的相類。試舉一些比較典型的例子:
杜甫詩作 取法對象《送高三十五書記》(后半) 古詩,蘇李詩,曹植詩《遣興三首》(蓬生非無根) 曹植《成都府》 阮籍,曹植,王粲《遣興三首》 阮籍《得舍弟消息》 古詩《遣興五首》(其一) 古雜體
杜甫詩作 取法對象《述古三首》 古雜體《陪李北海宴歷下亭》 謝靈運《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 謝靈運《渼陂西南臺》 謝靈運《宿花石戍》 謝靈運《晚登瀼上堂》 謝靈運《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 謝靈運《喜晴》 陶淵明《羌村三首》 陶淵明《雨過蘇端》 陶淵明《夏日李公見訪》 陶淵明《后出塞》其五 鮑照
因其繼承對象的不同,杜甫在繼承不同風(fēng)格的詩作的時候,也繼承了該類作品中的 “勢”,如對漢魏古詩的繼承,則繼承了其中 “氣象混沌,難以句摘”(53)的文勢特點,而對謝靈運的繼承,則重點偏向于繼承他 “景入理勢”或 “理入景勢”(54)。對陶詩的繼承,在繼承陶淵明恬淡自然的風(fēng)格的同時,也繼承了陶詩善于將動態(tài)過程凝聚成靜態(tài)場景,并在句意上前后相生相續(xù),全篇一意貫穿,較難分出層次的文勢特點。
(二)對諸體之 “勢”的繼承
而杜甫對前人作品的繼承已經(jīng)不僅局限于對其詩歌的繼承,對此前人的詩評中已多有論述,如 《留花門》一篇,楊倫認為其 “可當(dāng)名臣奏議”,(55)《劍門》一篇,浦起龍認為其 “別立議論之文”,(56)“子美之詩,是一篇疇邊議,有懷遠以德意?!保?7)楊倫對 《火》一篇的評價更是一語中的:“公詩有近賦者,亦由熟精選理。”(58)管世銘更是對此做了一個全面總結(jié):“杜工部五言詩,盡有古今文字之體,前后出塞,‘三別’ ‘三吏’,固為詩中絕調(diào),漢魏樂府之遺音矣,他若《上韋左丞》,書體也。《留花門》,論體也?!侗闭鳌?,賦體也。《送從弟亞》,序體也;《鐵堂》《青陽峽》以下諸詩,記體也;《遭田父泥飲》,頌體也;《義鶻》《病柏》,說體也;《織成褥緞》,箴體也;《八哀》,碑狀體也;《送王砅》,紀傳體也??芍^牢籠眾有,揮斥百家。”(59)
劉勰 《文心雕龍》中有 “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的說法,文勢會隨著文體的不同而有所差異,杜甫在以諸體入詩的同時,也繼承了諸體中的 “勢”,“勢”的集大成離不開 “體”的集大成。如對樂府繼承的典型 “三吏”“三別”,就在 “勢”的方面繼承了漢魏樂府截取一個場景進行連貫敘述的原理。繼承論體的如 《留花門》,則敘述客觀詳實,不緩不急,口吻似一篇疇邊議。繼承書體的詩如 《上韋左丞》,開篇即點出 “丈人試靜聽”,敘述口氣也極似有韻且規(guī)整的書體。而繼承賦體的如 《北征》、《火》等詩,在 “勢”的方面體物寫志,極盡鋪陳。其中,杜甫五古中頓挫之勢的形成,和對史書中文勢的借鑒也有很大關(guān)系。杜詩被以史視之,不僅因為其多陳時事,也是因為其詩勢多取法于史書?!抖旁娞嵋酚醒?,“其法同諸左、史”,“提掣、起伏、離合、繼續(xù)、奇正、主賓、開闔、詳略、虛實、正反、整亂,波瀾頓挫,皆與史法同”(60)。杜甫五言古詩在繼承各種文體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諸體自身所具備的“勢”,并使各種文體所有的 “勢”都在五言古詩這一詩體中體現(xiàn)出來。并兼群勢,是杜甫五言古詩對前人的一個重要開拓。
本文對杜甫的五古之勢的研究,偏重于對其文勢中所展現(xiàn)出的動態(tài)感的論述。表現(xiàn)為于章法上寓頓挫于嚴整,凝練而不失自由,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上取勢前人而加以開拓。于情勢上以沉郁為底色,波瀾層出而不失溫厚之旨。于風(fēng)骨上直承漢魏,而更偏于積極一面。杜甫五言古詩并總?cè)簞莸奶攸c,體現(xiàn)在他的五古對不同風(fēng)格的詩歌中“勢”的繼承與對不同體裁作品中 “勢”的繼承。
皎然在 《詩式·三不同:語、意、勢》中提到:“三同之中,偷語最為鈍賊……。其次偷意,……。其次偷勢,才巧意精,若無朕跡,蓋詩人閫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吾亦賞俊,從其漏網(wǎng)?!保?1)而杜甫被稱為 “集大成”的詩人,其對前人的繼承不僅限于字句,對 “勢”的繼承是其在更深層面的繼承,更是其 “集大成”的重要體現(xiàn)。而于文勢上對前人的接受與開拓,更是杜甫五古之所以能夠超越前代,臻于極盛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注釋:
①⑥ (春秋)孫武撰,(三國)曹操等注:《新編諸子集成·十一家孫子校理 (增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2頁、第99頁。
②潘運告:《張懷瓘書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年4月,第274頁。
③潘運告:《清代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09頁。
④劉禎原文已亡佚,引自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531頁:劉楨云:文之體旨實有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⑤?????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529-530頁、第494頁、第513-514頁、第513頁、第673-674頁、第530頁。
⑦詹锳:《文心雕龍的 〈定勢〉論》,《文學(xué)評論叢刊》1980年第5輯。
⑧(61)皎然著,李壯鷹校注:《詩式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頁、第59頁。
⑨姚范:《援鶉堂筆記》第四十四卷,臺灣廣文書局,1971年8月初版。
⑩?(56)(57)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8頁、第9頁、第87頁、第88頁。
?姚瑩:《康輶紀行》卷八第5輯第14冊,四庫未收書輯刊,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
?葛曉音:《先秦漢魏六朝詩歌體式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312頁。
?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22頁。
?????(51)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9頁、第79頁、第78頁、第104頁、第235頁、第235頁。
????王夫之注,李中華、李利民點校:《古詩評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9頁、第152頁、第163頁、第151頁。
??葉燮、薛雪、沈德潛:《原詩·一瓢詩話·說詩晬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頁。
?惠洪、朱弁、吳沆:《冷齋夜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27頁。
????(55)(58)楊倫:《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50頁、第231頁、第215頁、第111頁、第201頁、第615頁。
???????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377頁、第190頁、第216頁、第73頁、第68頁、第51頁、第212頁。
?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頁。
??鐘嶸著,陳延傑注:《詩品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18頁、第17頁。
?《杜甫研究論文集·第一輯》,中華書局 1962年版,第2頁。
?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二卷,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90頁。
?(60)吳瞻泰:《杜詩提要》,黃山書社2015年版,第19頁、自序第3頁。
?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34頁。
?賈文昭:《中國古代文論類編》,海峽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660頁。
(52)趙執(zhí)信,翁方綱:《談龍錄·石洲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頁。
(53)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151頁。
(54)遍照金剛著,盧盛江??迹骸段溺R秘府論匯校匯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06頁-408頁。
(59)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46頁。
責(zé)任編輯 李霞鋒
作者:王斐然,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古代文學(xué)研究生,250100。段曉華,南昌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33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