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與木偶

吉葡樂

在一個小山包包里，造夢師穿著肥肥大大的棉布袍子，在棗紅色的袍子上，貼著銀色的星星，造夢師銀白的頭發(fā)編成數(shù)根長長的發(fā)辮順著肥肥的袍子垂下來。

造夢師從早晨一睜眼，就開始造夢。

他想把夢弄成各種餡，包在面皮里，捏成餃子?？墒?，山包包里的風很勤快，面皮被風都刺溜干了，而餡有時候就餿了，造夢師沒有冰箱，把包成餃子的夢凍起來。他只好想點別的辦法。為了好出售，他必須想辦法把夢弄得漂亮一些。

這天，他突發(fā)奇想，把夢弄成了蜜蜂、蝴蝶、七星瓢蟲、天?！S許多多昆蟲的樣子，過了不久，造夢師又煩了，因為，這些夢還沒有等到出售，就自己飛出山包包，出去游逛去了，結(jié)果被一些人逮住，捏著翅膀放在自己的睡眠里。有的人的睡眠像一個潔白的蚊帳，有的人的睡眠像一個五彩的口袋，有的人睡眠像一個紙糊的燈籠?？傊?，打扮成昆蟲的夢一放到睡眠里就伏帖了，乖乖地在睡眠里，呈現(xiàn)出夢的色彩。

造夢師白白丟失了夢，一分錢沒賣到，當然很生氣。

不用怎么付出，就得到夢。造夢師越想越氣。自己勞動的價值何在呢？

造夢師決定……找一個人懲罰一下，也好平復心中的悶氣，他就把自己變成了一雙草鞋，擺在一棵大樹的底下，并在心里嘀咕：“穿上我的人，會做一晚上噩夢吧！”

遠遠過來一個小乞丐。

“真倒霉，他的腳一定臭死了?！?/p>

草鞋后悔也晚了，因為小乞丐就是沖著這雙草鞋來的。

“這里有一雙草鞋吶！”小乞丐自言自語。

小乞丐踢掉自己臟臟的露了腳指頭的鞋子，換上這雙新草鞋。

正合適，唉，這是造夢師變的，能不合適嗎，造夢師再不情愿，但他遵守鞋子要適合腳的規(guī)則。小乞丐穿著這么舒適的鞋，睡覺都不想脫下來了。

不脫下來，他就做了……一個噩夢。

走在一個很深的巷子里——這樣的巷子，不用說，他很熟悉，經(jīng)常會來這種巷子乞討啊，會在餓得發(fā)暈的時候，忍不住篤篤地敲門。

門一打開，出來的多半是女人，小乞丐就會聲音輕輕地說：“行行好吧，大嬸，我好餓?！贝髬鹨话愣紩命c吃的出來，像丟給一只小狗。小乞丐撿了吃的，想對大嬸說聲謝謝，而大嬸的眼神分明都是把他當做一個麻煩，給點食物麻煩就解決掉了的那種感覺。這讓小乞丐很是受傷的，可是他餓啊。餓，餓，餓。小乞丐吃了東西，所有的自尊都回來了。他會很難過自己的行為，會對自己很失望。可是，他是個孩子，又沒有別的謀生能力。他是一個孤兒，沒有任何親人，他渴望自己快快長大，快快變得有力氣，他想等到自己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的那天，也好好攢一點錢，去那個小山包包里，找造夢師去買一個夢，買一個美麗的夢，他太需要一個美麗的夢了，因為沒有夢，他不曉得他未來的人生，應該怎樣規(guī)劃。他只有一個模糊的方向就是長大。

而現(xiàn)在，造夢師給了他一個噩夢。

他在長長的巷子里，巷子深得看不到頭。

他艱難地行走著，感到肚子里有點餓，于是他又無可奈何地把手放在門上，篤篤篤，“吱”一下，門打開了，出來的不是大嬸，不是老奶奶，不是大爺大叔大哥，是一個木偶，眼睛空空的，像兩個黑窟窿，肚子上有一個心形的洞。

“你、你……”

小乞丐的聲音有些結(jié)巴。

“我比你還可憐吶！”小木偶說，“我不但看不見，心還是空的?！?/p>

“啊、啊……”

小乞丐嚇得什么也說不出來，感覺脊背發(fā)涼。

他撒開腳丫子就跑，卻又聽見，小木偶在他身后呱嗒著腳板喊：“等等我……”

小乞丐踢到一個腳邊的瓦罐上，豁了口的瓦罐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小乞丐從噩夢里醒了過來，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這是在自己藏身的那座破廟里嗎？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噩夢。太真實了，小乞丐捂住怦怦跳的心臟。

真的有那么一個小木偶嗎？

小乞丐記得很清楚它的樣子，眼睛像兩個黑窟窿，胸口有一個心形的洞。

小乞丐支起雙腿，用又黑又瘦的手臂抱住。把下巴抵在膝蓋上，他無聲地哭著，淚水都把膝蓋打濕了，弄出臟乎乎的濕痕。

這時，造夢師可后悔了，他原本只是想戲弄一下那些平白無故得到他夢的人，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要戲弄這個無辜的小乞丐。這個小乞丐還從來沒有擁有過一個美夢。造夢師有點同情起小乞丐。他盼望著小乞丐快一點把草鞋脫下來，那樣他就可以變身，小乞丐再穿上它，他就可以給予小乞丐美夢了?？梢姡@個造夢師的法術(shù)是多么有缺陷?。∫坏┳兂刹菪┰谀_上，他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

他想，下次一定不能變成草鞋。

自己為什么要變成草鞋呢，咳，應該變成一雙高檔的牛皮鞋擺在發(fā)亮的玻璃櫥柜里呀。穿高檔牛皮鞋的趾高氣揚的那種惡人，才是自己要懲治的對象?。】墒?，現(xiàn)在，他還穿在小乞丐的腳上呀，造夢師為自己的弱智后悔不已。小乞丐不把他脫下來，到了晚上，他還得制造噩夢??！

再說小乞丐，做了噩夢以后，他除了害怕，莫名地惦記起小木偶來，真的有這么一個小木偶嗎？它是那么可憐，應該給予他點什么呢？

這天，小乞丐又去乞討了，今天他的運氣不錯，他討到了金黃的玉米餅，在回到破廟的路上，他看見路邊的蘋果花開了，他摘了幾朵，然后，他把玉米餅、蘋果花都包在了一張青麻桃葉里。

回來以后，他早早躺在破舊的木板上，他想快一點入睡。

他想那個令他怕怕的噩夢，快一點來臨。

果然，他剛進入睡眠，噩夢就來臨了。

長長的灰色巷子，永遠像走不到頭，是哪一家呢，小乞丐仔細辨認著，大概是這家吧，篤篤篤……吱一下門打開了，出來的小木偶，身材高了不少，只是眼睛還是空空的，胸口的心形小孔，里面黑黢黢的，看上去像空的。

小乞丐這次沒有那么怕它了。

把蘋果花放在他心里，把玉米餅放在他手里，然后盯著他空洞的眼睛看看，如果有兩顆玻璃珠做他的眼睛……小乞丐這樣想著，內(nèi)心也感覺亮了起來。還不止如此吧，下次，一定要帶一枚槐葉，在小木偶的心里，留下一段音樂。因為小乞丐葉笛吹得太好了。他沒有機會沒有條件接觸別的樂器，只有大自然數(shù)不清的樹葉，給他提供了這種方便。

小木偶感動得流淚了。

長長的淚掛在空洞的眼睛上，好嚇人。小乞丐想趕緊跑回來，可是腿有點不聽使喚，他聽到小木偶在身后喊他，他心里想著要給他去找玻璃珠做眼睛，他跑得能快一些了，但長長的巷子，怎么也跑不到盡頭。他感到好累，但也停不下來。

他跑啊跑啊跑啊……

小乞丐醒了。

天剛微微亮，從掛有蛛網(wǎng)的窗戶里灑進來的一絲亮光，令他的眼睛眨動了幾下。

他覺得自己跑得好累，雖然是在夢里。

他坐起來揉著腳，把草鞋解下來。這時造夢師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想，我終于可以變身，終于可以逃走了，可是，接連兩天給予這個孩子噩夢，造夢師覺得應該補償他點什么，那就給他一個美夢吧，造夢師就念了魔法，雖然看上去還是那雙鞋，但小乞丐再穿上，晚上休息時做的就會是美夢了。

造夢師心情很不錯，白天，他在小乞丐不斷行走的腳上，不斷完善著他要送給小乞丐的美夢，那一定會是一個很可人的美夢，這么想著，造夢師就希望夜晚來臨得快一點兒。小乞丐忙活了一整天。他四處尋找玻璃珠，他轉(zhuǎn)遍了大大小小的垃圾堆，終于在傍晚找到了兩顆透明的一模一樣的珠子。他把它們拿到小河邊，沖洗得干干凈凈。

小乞丐想，晚上就可以送給小木偶了。

到了晚上，小乞丐早早地就躺下了，他希望自己快一點睡著，在嘴里數(shù)著羊，數(shù)到三十三只時，他的眼皮打架，終于睡著了。

造夢師編織了一天的美夢也在睡眠里，鋪展好了，他相信這個夢是天下所有孩子都喜歡的美夢。他為能把這么好的美夢送給小乞丐，感覺到欣慰和滿足。

小乞丐在睡眠里，進入了這個夢。這是一個大大的游樂園，好玩的游戲，美麗的食物，可愛的漫畫主角……只有造夢師才能把天下這些孩子都喜歡的東西，集合在一起，他相信，小乞丐一定會玩瘋的，在他這個年齡，他就應該玩??！

造夢師想自己也應該好好休息休息，只等著小乞丐在夢里美得笑醒的早晨來臨吧。

可是天還沒亮，小乞丐就醒了。他是哭醒的。

“小木偶……小木偶……”

小乞丐的哭聲好可憐，造夢師也聽明白了，小乞丐還在記掛著噩夢中的小木偶。造夢師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一連幾天，小乞丐都是穿著草鞋睡覺的，造夢師沒有辦法轉(zhuǎn)換魔法。小乞丐開始失眠了。

終于，這天，下雨了，小乞丐要蹚水走路，舍不得弄濕草鞋，他把草鞋提在手里，造夢師又有了機會變換魔法。等小乞丐又穿上草鞋，造夢師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小乞丐每晚都抓著玻璃珠，還有當天采摘的新鮮槐樹葉。他期望再次進入夢中，邂逅那個孤獨的小木偶。

這晚，他終于如愿了。

小木偶又長高了，比小乞丐還要高一點。

小乞丐把兩個透明的溜圓的玻璃珠給小木偶安到眼睛里。真好看。他的眼睛看上去再也不空洞了，小乞丐又取出槐葉吹了一支曲子，放在小木偶的心里。

“這下你的心不再是空的了，以后我還會放上一段動聽的故事，放上笑聲，放上青草，放上好多好多美麗的東西?！?/p>

小木偶輕輕地抱住小乞丐。

從來不曾有過擁抱的記憶，小乞丐嘴唇抽動了幾下，眼睛濕潤了。

后來，小乞丐要走了。

小木偶一直立在門前。小乞丐轉(zhuǎn)過身來，朝他揮揮手，正打算跑的時候，小木偶突然說：“等一等，請等一等?！?/p>

小乞丐停了下來。

“我想要你的鞋子?！毙∧九歼舌_板。

是啊，小木偶還沒有一雙鞋子呢。

小乞丐就蹲下身把草鞋解下來，毫不猶豫地扔了過來，然后撒開腳丫就往回跑。

小乞丐跑出了一身汗。

早晨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木偶躺在他身邊。

“我是被囚禁在你噩夢里的一個小木偶，謝謝你解救了我。以后我要和你去流浪了?！?/p>

“好，以后我們長大了掙錢，去山包包里，買一堆美麗的夢?！?/p>

“買夢？孩子，你是心中有夢的人，你哪里用得著買啊?！毙∧九脊匦χ冻隽嗽靿魩煹恼婷婺?。

從此，小乞丐就跟著造夢師去了他的小山包包，再后來，造夢師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了，小乞丐也長大了，成了造夢師的接班人。

圖·李軍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