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鎮(zhèn)修傘匠

張懿

“需要幫忙嗎？”好聽的中年女聲問道，一把傘移到了我頭頂。

我轉過頭。

坐了四小時火車，又坐了三小時汽車，被吱吱嘎嘎的小巴士搖了一路，終于抵達雨鎮(zhèn)時，我是唯一下車的旅客。站臺上沒有一個人，站外也沒有一輛車。來之前就知道這里的交通極其不便，只是沒想到完全沒有公車。傍晚的雨鎮(zhèn)靜得像一只空蕩蕩的龜殼，三月的冷雨沒心沒肝地下，我拖著行李箱在高低不平的卵石路上磕磕絆絆走著，輪子很快就硌壞一個，傘又被大風吹折，只能徒勞地勉強舉在頭上，任憑自己濕成一只水獺。

以這樣的方式開始我的雨鎮(zhèn)之旅，無論如何算不上好，這次的任務應該不輕松。但阿姨的出現(xiàn)，卻又讓我這條茫然無措的夜航船，找到了燈塔。

“阿姨，我想去酥雨巷37號的天街旅館，但是迷路了?！?/p>

“哦，不遠，就幾步路，我?guī)闳グ?。”說著她就把行李箱往自行車后架上放。

“阿姨，我自己來……”我連忙幫著抬行李箱。

“傘壞了？”

“對啊，這兒的風太大，折疊傘根本招架不住，吹幾下就斷了。”

“到這兒才壞的？喲，那可真是幸運！”

幸運？在這種鬼天氣里弄壞了傘，怎么也談不上幸運吧！

看著我狐疑的眼神，阿姨反而顯得談興勃勃：“在雨鎮(zhèn)，要是沒有壞過傘，就真是白來了！雨鎮(zhèn)最有名的就是傘啦！”

這倒不難想象，雨鎮(zhèn)嘛。

“那么……這里有什么好傘可以推薦一下嗎？夠結實就行，明兒我去買一把?！?/p>

“我們這兒不興買傘。傘壞了，都是拿去修傘店修的?！?/p>

“……不賣新傘嗎？”

“賣倒是賣，可哪有補過的傘好！”

我糊涂了。

“這兒的人都盼著自己的傘壞，壞了才能拿去修呀。你不知道，那個修傘匠呀……”阿姨眉飛色舞地講了起來。

旅館果然很近，說話間就到了。

“這樣吧，明天你要是不忙，我?guī)闳バ迋??！卑⒁虩崆榈亟ㄗh。

本想拒絕，畢竟剛剛才結識，不好太麻煩別人，但又很想見識一下她口中的修傘匠，便答應了。離新工作上任還有三天，時間充裕著呢，何況我也想看看雨鎮(zhèn)的路況，畢竟旅行箱里的設計圖紙，此刻還是一片空白。到底該為雨鎮(zhèn)畫下什么樣的交通藍圖，將是我這次旅行最需思考的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下樓時，阿姨已經在前臺候著了，我們立刻出發(fā)。

雨鎮(zhèn)的街道并不寬敞，鎮(zhèn)中心鋪著卵石路，細腳蜘蛛似的向四面延伸出很多狹長的巷道，有水泥路，土路，青石板路，種類不一，路況有好有壞，不容樂觀。阿姨熱心地領著我在鎮(zhèn)上轉悠了一圈，才來到鎮(zhèn)子一角的修傘店。遠遠看見曬得發(fā)白的藍布幡上挑著兩個大字：“修傘”，幾個孩子從店里走了出來。

“我巴不得快點下雨?！?/p>

“我也是。”

“你這次要的什么？”

“不告訴你，一下雨就知道了?！?/p>

正說著，天空如愿地飄起了細雨。

“下雨了！”孩子們像蘑菇似的，忽地一下全撐開了剛修好的傘。傘的樣式都很古老，沉實的木柄上繃著厚厚的布料，傘面已經補過好幾次，補丁巧妙地鑲成了各種裝飾圖案。

一把把傘轉動起來。這把戲很簡單，我從小就會：只需用手搓一搓傘把，傘面就會旋轉起來。

“怎么什么都沒有？”

“你該不是故意弄壞的吧，修傘爺爺不是說故意弄壞就什么也沒有嗎？”

“別急，等一下！雨再大點就能看見了，上次就是這樣。”

“我的來了！”一個孩子叫了起來，大家把羨慕的目光投向她：隨著雨水的浸潤，傘面漸漸全濕了，一片郁郁蔥蔥的小森林舒枝展葉，慢慢從傘下浮現(xiàn)，幾根梯子似的藤蔓倒掛下來。孩子伸手碰了碰，那藤蔓梯子就變得又粗又壯，向上下延伸，雨傘被撐到了高處。

“真的可以蕩秋千！”那孩子坐到藤蔓梯上，蕩了起來。她的同伴也跟著爬上了藤蔓梯：“哇，梯子秋千傘，虧你想得出來！”

“我也沒想到有這么棒，我只是跟修傘爺爺說想要可以蕩秋千的傘而已。”

“咚鏘鏘、咚鏘鏘、咚咚鏘……”清脆有力的鼓聲從另一個方向響了起來。

“我的也來了！”另一個孩子舉起傘，迎著雨蹦跳起來。旋轉、跳躍、扭動，隨著身體的搖擺，鼓聲也變換了節(jié)奏，時急時緩，時弱時強，鼓聲強烈時還會出現(xiàn)小小的閃電，小得像是可以當發(fā)卡別在頭發(fā)上。

“雨傘鼓也沒什么了不起呀，我的才酷呢！”又一個孩子舉起傘晃了晃。

“恐龍！”大家忍不住驚呼。

一只霸王龍從那孩子的傘下探出頭來，發(fā)出一聲怒吼。

“啊——”孩子們嚇得連連后退。

“這也沒什么嘛！一把傘而已！”那孩子說著，沖雨傘霸王龍喊道，“再兇就把你關上！”然后得意洋洋地飛身跳到傘背上，腳往傘柄上一蹬，傘就像恐龍一樣向前蹦去。

雨越下越大，余下孩子的傘上也出現(xiàn)了各種奇景：發(fā)光、報時、指路、變換四季……我開始有些明白為什么雨鎮(zhèn)的人都愿意修傘了，這樣神奇的傘，誰會不想擁有呢？

完全沒注意修傘匠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旁。

“姑娘，你也是來修傘的吧？”

我嚇了一跳，猛轉過頭，只見一位身穿黑色長褂、戴著綢緞小帽、留著山羊胡子的老爺爺對著我微笑。

“我、我……”一時語塞，連忙回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陪我來的阿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姑娘是新來雨鎮(zhèn)的吧。是要在這兒長住呢，還是路過？”

“我剛從學校畢業(yè)，被分派到這兒來設計雨鎮(zhèn)的公交系統(tǒng)。”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爺爺的臉色突然一沉，拂袖往店里走，甩下一句冷冰冰的話：“你要是打算來破壞雨鎮(zhèn)，這傘也就趁早別修了！請回吧！”

這突如其來的態(tài)度改變，讓我愣了愣。不過，在腦里迅速分析了一番后，我大約猜到了幾分，于是打起笑臉，也跟著往店里去。

“爺爺，您大概是誤解我了。我可不打算來破壞雨鎮(zhèn)，只是想讓雨鎮(zhèn)的居民生活得更方便一點?！?/p>

“方便？你之前的那幾個設計師一開始也是這么說的，結果他們拿出來的方案，全是讓我們不方便的！一個個都要把雨鎮(zhèn)搞得面目全非，咱們鎮(zhèn)子是犯著誰了？”

我一時無語，只能干巴巴地說：“爺爺，我會努力設計出讓大家滿意的方案的?！?/p>

修傘爺爺半天沒有答話，只是啜飲著他的茶。

我站了一會兒，一種巨大的挫敗感像陰影一樣從腳底爬上來。我覺得再也承受不住，便告辭離開。沒走幾步，修傘爺爺又把我叫住了。

“你的傘要怎么修？”他的語氣很平靜。

“風吹折了，撐不起來，想換副結實點的傘架?！?/p>

“沒別的要求了？”

我想起剛剛在店門口見到的孩子，便問：“想怎么修，就能怎么修嗎？”

“那得看你想修成什么樣，有的能辦到，有的不能。” 老爺爺捻捻胡子，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眼睛里有一種不同于常人的明亮和銳利。

“暫時想不出來也沒關系，你先在店里等一下?！闭f著，他走到工作臺邊翻找起來。

我這才注意到，雖然門面不大，店鋪卻布置得相當琳瑯滿目，一側是各種色彩質地的雨布，層層疊疊滿滿當當，直堆到天花板，另一側是滿墻的零件，一格一格地堆滿了傘柄、傘把、傘架子，而我正對著的，便是工作臺，待修的傘堆在臺邊，修好的則掛在墻上。

那些修好的傘，都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呢？合攏時，它們看上去這樣平淡無奇，而打開時，每一把都是一個驚喜。如果每一把待修的傘都是一個愿望的話，我應該許什么樣的愿，而且能成為“能辦得到”的呢？

“關于交通系統(tǒng)的設計，你有什么好主意了嗎？”修傘爺爺問道。

“老實說，還沒有?！蔽艺\實地表明了自己的沮喪。就之前所見，要想在雨鎮(zhèn)跑公交車，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街道太狹窄了，路況也不夠好，而且，我并不想破壞雨鎮(zhèn)寧靜的生活環(huán)境。

一把傘遞了過來：“那就去好好走走吧，設計師可不能不知道雨鎮(zhèn)長什么模樣。也許等你對雨鎮(zhèn)像我對雨傘一樣熟悉了，就會有好主意了。在你的傘修好之前，可以先用著這個。姑娘，祝你好運！”

在雨鎮(zhèn)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一走就是一個星期。雨鎮(zhèn)街道布局，漸漸像掌紋一樣，變得清晰又熟悉。我也開始注意到，在這里，沒有一個人的傘是跟別人相同的，哪怕看上去極為相似的傘，也總有某個地方別具一格。孩子們的傘比較浮夸，每一把都個性迥異，而大人的就低調很多，雖然很難講清到底是哪里不同，但就是確確實實知道它們是不一樣的。

是因為每把傘的主人對傘寄予了不同愿望，所以每把傘的氣質，也各不相同吧。

對于城鎮(zhèn)設計師來說，每一座城市、每一處鄉(xiāng)鎮(zhèn)，又何嘗不像一個個獨立的人，有自己的脾氣和愛好呢？雨鎮(zhèn)沒有兩把相同的傘，雨鎮(zhèn)也沒有和其他任何城鎮(zhèn)相同的面孔，而它所需要的交通系統(tǒng)，也應該是適合它的個性的。

這時，一陣大風吹過，我不禁握緊雨傘。走著走著，突然感覺兩腳踏空。低頭一看，我已經浮離了地面，而手里的雨傘，還在帶著我緩緩上升。

一個大膽的念頭從我的腦海里閃過。我興奮得微微顫抖。沒錯，雨鎮(zhèn)需要的，是一種大膽的嘗試。除了擴路修路，除了汽車，一定還有更適合雨鎮(zhèn)的交通系統(tǒng)，一種與眾不同的交通系統(tǒng)。我甚至想象得到，我的設計圖紙將引起怎樣的震動和爭議。我?guī)缀跻硬灰选?/p>

而此時此刻，就讓風帶著我，用鳥的眼光來細細觀察這個小鎮(zhèn)吧！

風停之后，傘又帶著我慢慢降落。我第一時間跑回了修傘店。

“修傘爺爺！”我大喊著跑進店鋪，老爺爺側過頭來，“請您幫我在傘頂再裝一個掛鉤，要最結實的！還有，我希望風起的時候，我的傘能像你借我的這把一樣飛起來！還有……”

我滔滔不絕地談了起來。要實現(xiàn)我的構想，必須得到修傘爺爺的支持。我從來沒有這樣健談過，但如果這是最好的方案，不論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我都愿意費盡一切口舌去爭取。

修傘爺爺時而靜靜聆聽，時而提幾個問題。我看得出，他銳利明亮的眼光里，多了一份贊賞和慈愛。

“您覺得怎么樣？”一口氣講完，我迫不及待地問。

修傘爺爺捧著茶杯，沉思起來。

時間像是被拉松了發(fā)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大象踩過那么沉，像樹懶爬過那么慢。就在我快要被心里的忐忑和緊張擊倒時，他拍拍我的肩：“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棒的設計，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當然，得到修傘爺爺的支持，還遠遠不夠。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跑遍了雨鎮(zhèn)每一條大大小小的街巷，做了詳細的勘探記錄。又花了一個月精心計算，夜以繼日地繪圖。

圖紙寄到省里的交通局后，不出所料地引起了不小的爭議。我不得不親赴各種大大小小的會議，在各種“異想天開”的嘲笑聲里，陳述我的構想，為我的設計據理力爭。

“局長，請您再考慮一下，這種方案對雨鎮(zhèn)的破壞最小，也是最環(huán)保的?！蔽易詈笠淮螒┣?。

“招你來工作，我們看中的是你的設計才能和實干精神，沒想到你正經工作不做，光做白日夢！”局長把圖紙和審查報告扔還給我，摔門走了。

報告的每一頁都像是一個大大的“不”字。

不僅如此，因為無法勝任這份工作，上級準備將我調回交通局做助理制圖師。

我再一次來到修傘店。

“傘又壞了？”修傘爺爺問。

我搖搖頭。

“那么……”

很久很久，我都講不出一句話。我講不出失敗，講不出道別，講不出我的沮喪和惋惜。

“來，喝杯茶。”修傘爺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破例停下手邊的工作，和我一起坐了下來。

茶香裊裊，煙雨濛濛，我們相對靜坐著。

突然，修傘爺爺想起了什么。他拉開工作臺下的一個大抽屜，在里面翻騰了起來。

“來，拿著這個?！?等他再次抬起頭時，嘴邊現(xiàn)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我接過的那張名片上，赫然寫著：

施 賢

夢之纜車公司總經理

和施經理的見面異常地順利。聽說是修傘爺爺將他介紹給我時，他臉上竟然流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爺爺還好嗎？是不是有很多小孩整天跑去叨擾他？”

原來，施經理小的時候，也常常跑去找修傘爺爺修傘呢。

“你不知道，每次修完以后，傘都跟從前不一樣，而且你根本想不到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驚喜！我看，不該叫他修傘爺爺，該叫他魔法師才對！”一說到修傘爺爺，施經理的話匣子就合不上蓋了?！白畎舻氖怯幸换兀以趯W校受了欺負，修傘爺爺給我設計了一種能發(fā)送飛彈的傘，誰碰我誰倒霉，后來再也沒人敢欺負我了……”

他絮絮地講著，我好不容易才見縫插針地說明了來意，并鋪開了設計圖紙。

看著圖紙，他沉默了。

我惴惴不安地看著他。

原以為自己會被再一次拒絕，沒想到，等他再次開口時，響雷般震蕩著我耳朵的竟是這樣一句話：“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從來沒想到過！修，他們不修，我修！”

施經理要在雨鎮(zhèn)修建纜車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雨鎮(zhèn)。我把設計圖紙的復印件放在修傘爺爺的店里，供每一位前來問詢的居民查看。本以為會受到更多的質疑和否定，沒想到的是，我的設計得到了鎮(zhèn)民們的熱情歡迎。

省交通局再一次審查了我的設計圖紙，這一次因為有纜車公司出力出資，居然沒費多大的周折就通過了。

半年之后，新的交通系統(tǒng)終于落成了：蛛網般的彩色環(huán)保磁力電纜高懸在雨鎮(zhèn)上空，電纜覆蓋了整個鎮(zhèn)子。在工程師們的幫助下，修傘爺爺為每一位居民的傘頂安裝上可以根據磁力的強弱伸縮的掛鉤，在傘柄裝上自動導航系統(tǒng)，在傘把上裝上可折疊收縮的輕便座椅。雨鎮(zhèn)居民出門時，只需將雨傘一舉，掛鉤就會自動感應磁力，按需要伸縮，掛到電纜上，再根據要去的方向調整導航，打開座椅，就可以乘著獨有的“纜車式雨傘巴士”出行了，無論去哪里都非常方便。

系統(tǒng)試運行的那一天，雨鎮(zhèn)空前地熱鬧。人們在空中電纜上滑來滑去，每把傘下都有一片奇景，整個鎮(zhèn)子變成了奇妙幻境。我再一次遇見了那位熱心的阿姨，她給了我一個熱乎乎的擁抱。

在雨鎮(zhèn)的成功為我贏得了這一年的最佳城鎮(zhèn)設計師獎，我很快就被派往了別的城市。臨走前，修傘爺爺再一次為我修整了雨傘，結實得跟什么似的，再也沒壞過。我很享受在雨天，在無人的清晨或深夜，打開雨傘，讓它帶我到空中去。

沒有人知道，當我乘著傘飛行時，我的雨傘能發(fā)出銀色的火花，被銀光包裹其中的我，像一顆美麗的星星。只有我才知道，這是修傘爺爺送我的特別禮物。

我始終記得最后一次修傘時我們的對話。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像星星一樣，照亮一些地方、一些人。”

“你會的。”

我也相信我會的。也許，修傘爺爺修的不是傘，而是愿望。

圖·魏 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