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定 芳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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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明道為究極:孫奇逢《理學宗傳》的道統(tǒng)重構*
孔 定 芳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在明末清初的歷史更迭時期,與社會動蕩、朝代鼎革相諧而行的,是傳統(tǒng)儒學的道統(tǒng)危機。面對這一危機,其時南北學人同聲共氣掀起一股“明道救世”的學術思潮。作為這一思潮的外在體現(xiàn),以梳理學脈、傳承道統(tǒng)為旨歸的學術史著述相繼涌現(xiàn),遽成一道獨特的學術盛景。在這一時代學術語境下,“北學重鎮(zhèn)”孫奇逢的《理學宗傳》應運而出。不同于一般宋明理學史著作,《理學宗傳》以一種宏闊的學術視野和超越于門戶之上的“大心胸”,對儒學道統(tǒng)進行了重構,從而在清初學界產(chǎn)生了深遠而重要的影響。
孫奇逢;《理學宗傳》;道統(tǒng);明末清初;翁方綱;章學誠;許宗彥
明末清初,中國歷史進入一個紛繁而劇烈的更迭時期。社會動蕩、朝代鼎革和儒學道統(tǒng)危機,這一切集中作用和反映于學術界的結果,不惟學術風氣由玄虛而趨于健實,學術思潮亦發(fā)生鮮明轉向。值此風云際會,其時南北學人,同聲共氣,或倡導“由王返朱”,或務為經(jīng)世致用,或張揚“通經(jīng)學古”,要皆以“明道救世”為中心旨歸。夏峰北學正是在此一背景下異軍突起,與以黃宗羲為代表的浙東經(jīng)史之學和李颙為宗主的關學鼎足而立,而為清初一方學術重鎮(zhèn)。作為清初北學泰斗的孫奇逢,親歷明清易代,遭際坎坷而曲折,然其“始以豪杰,終以圣賢”[1],以卓異的學術建樹而彪炳史冊。本文以孫奇逢代表作《理學宗傳》為視點,探究其以“明道”為究極的學術關懷所在,藉以觀察明清之際學術思想的一般發(fā)展趨勢和時代特色。
孫奇逢(1584-1675),字啟泰,號鐘元,晚年講學于輝縣夏峰村20余年,從者甚眾,世稱夏峰先生。順治元年明朝滅亡后,清廷屢召不仕,人稱孫征君。與李颙、黃宗羲齊名,合稱明末清初三大儒。
孫奇逢發(fā)愿撰著《理學宗傳》始于崇禎初年,數(shù)易其稿,至康熙六年刊刻蕆事,歷時凡三十載[2]。此三十年間,明廷國勢日危、江河日下,終至“非我族類”的滿洲入主,定鼎中原。明清易代的歷史巨變,激起了身遭家國之痛的理學之士以“明學術,正人心”為焦點的學術省思。清初關學宗師李颙說:“天下之大根本,人心而已矣;天下之大肯綮,提醒天下之人心而已矣。是故天下之治亂,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學術之晦明?!盵3]孫奇逢也認為“世無治亂,總一學術”[4],“學術之廢興,系世運之升降”[5],因為“學術政事,原是一個道理。故云‘是亦為政’。究其實,時雍風動,亦不過人人親其親,長其長,堯舜之道,豈能加于孝弟外乎!”[6]基于這種認識,孫奇逢主張“所貴乎儒者,通萬物為一體,便要以天下為己任”[5]283。
但是,明末清初學術的實況卻是“儒釋未清,學術日晦”[6]《理學宗傳》卷首,《敘一》621。在《游譜》中,孫奇逢痛斥道:
圣學不明,曲士偽儒,竊禪之似,亂儒之真,后生小子未窺其本源,而但拾其余唾,遂儼然以學人自命,皆此輩有以啟之也[6]下冊《游譜》1440。
明末清初以降的儒學之士,面臨一個較之唐宋學人更為急迫的儒學純潔化的時代使命。一方面他們要接續(xù)自唐代韓愈以來的建構儒學道統(tǒng)以抗衡佛教“法統(tǒng)”的學術使命;另一方面他們更懷有一種因滿洲文化侵蝕而致儒家道統(tǒng)面臨中斷之虞的危機感。所以,清初漢族士人無論是身處江湖之遠的遺民,還是高居廟堂之上的理學儒臣,雖其人生境遇有異、政治立場各別,但卻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反思學術、弘傳儒家道統(tǒng)的共同呼聲。編撰學術史著作,以明學統(tǒng)、傳道統(tǒng)遂蔚成風氣。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順、康年間朝野之士所編撰的學術史著作就多達25種之多[7],而孫奇逢不惟以《理學宗傳》的編撰而開清代學術史著作之先河,更囑弟子魏一鰲、湯斌分撰《北學編》和《洛學編》,分別條述河北、河南自漢以來儒學淵源傳授。
清初的各類學術史著述盡管內(nèi)容繁雜,觀點紛呈,或尊程朱,或奉陸王,抑或在二者之間調(diào)和折衷,但學術宗旨則百川歸海、殊途同歸,這就是藉由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工作,以厘清并傳承儒家道統(tǒng)。以在野的遺民士人而言,黃宗羲以《明儒學案》和《宋元學案》而成一代學術史典范,他在為《明儒學案》所撰序言中有云:
今講學不修德,又何怪其舉一而廢百乎?時風愈下,兔園稱儒,實老生之變相;坊人詭計,借名母以行書。誰立廟庭之中正?九品參差,大類釋氏之源流;五宗水火,遂使杏壇塊土為一哄之市,可哀也夫[8]!
可見梨洲撰著《明儒學案》的動機厥在厘正學脈,純潔道統(tǒng)無疑。后來,梨洲弟子萬斯同秉承師教而為《儒林宗派》,其書按語道:“明以來,談道統(tǒng)者揚己凌人,互相排軋,卒釀門戶之禍,流毒無窮。斯同目擊其弊,因著此書?!盵9]可謂切中義諦。而在朝的理學儒臣,雖然在政治上采取了與滿洲統(tǒng)治者合作的立場,但他們對學術文化的關懷,對道統(tǒng)傳承的責任感卻未始稍減。魏裔介撰有《圣學知統(tǒng)錄》和《圣學知統(tǒng)翼錄》各2卷,在前書的自序中,他說:“自孟軻氏既歿,圣學晦蝕,火于秦,雜霸于漢,佛老于六朝,詩賦于唐,至宋乃有濂溪、程朱繼起,伊洛淵源粲然可睹。其后,為虛無幻妄之說,家天竺而人柱下,知統(tǒng)遂不可問矣。”[10]魏氏的著述動機亦不脫其時語境。也正是在這種學術背景下,孫奇逢傾其畢生心力于《理學宗傳》的編撰。
學術界一般視《理學宗傳》為一部“以史昌學”“為學作史”的理學史著作,自無疑義。然而孫奇逢最中心、最深切的學術關懷當不止于此?!独韺W宗傳》為孫奇逢傾注畢生心血之作,前后歷時凡三十載,至成書的康熙五年(1666),孫奇逢已屆八十三歲高齡??滴跛哪炅鲁蹙牛瑫啥ǜ?,孫奇逢喜不自禁,于當日寫就《寄立兒家書》,其中有云:“自端午抵夏峰,四閱月,日夕與博雅料理《宗傳》,目前始就。思錄一清本,出入攜帶,此是老夫饑食渴飲第一快事。”十月二十五日,他再度給長子立雅去函,又言:“近年功課,料理《宗傳》一編,共得百四十余人,有主有輔,有內(nèi)有外,人人有悅心自得之處。日夕玩味,覺無物可以勝此?!盵4]卷十三,康熙四年九月初八日孫奇逢一生著述繁富,而《理學宗傳》亦非其臨終絕筆之作,然其珍視之若此,暗示此書代表了其最后的學術關懷,此即孫奇逢自己所謂:“《理學宗傳》敘列從古名儒修德講學之事,明道統(tǒng)也。”[4]卷十二,順治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正是“明道統(tǒng)”這一莊嚴的學術使命的完成,方使得孫奇逢以《理學宗傳》的成書竣稿為“饑食渴飲第一快事”,“日夕玩味,覺無物可以勝此”!孫奇逢弟子湯斌在為《理學宗傳》撰序時說:“蓋五經(jīng)四書之后,吾儒傳心之要典也。八十年中躬行心得悉見于此?!盵11]張沐之序也說:“蓋八十年中下學上達,有不可以告諸人,人亦終不得而知者,悉著此?!盵11]202所謂“吾儒傳心之要典”,所謂“八十年中躬行心得”,所謂“不可以告諸人,人亦終不得而知者”,不正是深隱于其書背后的儒學道統(tǒng)?
自朱熹撰《伊洛淵源錄》以來,宋明時期的理學士人聞風而起,理學史著作接踵而出,但大抵不脫朱子窠臼,多所門戶宗派意識,終釀程朱、陸王正統(tǒng)之爭。所以四庫館臣評曰:
蓋宋人談道學宗派,自此書始;而宋人分道學門戶,亦自此書始[12]。
梁啟超也說:
朱晦翁《伊洛淵源錄》一類書……大率藉以表揚自己一家之宗旨,乃以史昌學,非為學作史,明以前形勢大略如此[13]。
有別于宋明時期一般的理學史著作,孫奇逢的《理學宗傳》不以門戶自限,而是以宏闊的學術視野審視自漢至明儒學的發(fā)展流衍,以正閏的評判標準甄別儒釋之異,從而純潔儒學道統(tǒng),為儒家學脈的發(fā)展傳衍掃除異端之障。孫奇逢的這種學術關懷,在《理學宗傳敘》中言之鑿鑿:
學之有宗,猶國之有統(tǒng),家之有系也。系之宗有大有小,國之統(tǒng)有正有閏,而學之宗有天有心。今欲稽國之運數(shù),當必分正統(tǒng)焉;溯家之本原,當先定大宗焉;論學之宗傳,而不本諸天者,其非善學者也[6]上冊卷首,《敘一》620。
孫奇逢力主“圣學本天”之說,而斥“本心”的佛教為異端邪說,所以他特意撰著《理學宗傳》以對“本天”的儒學與“本心”的佛教“嚴毫厘千里之辨”[6]上冊卷首,《敘一》621。而他更認為此種辨析所系至巨,誠如其所言,論學之宗傳猶溯家之本原、稽國之運數(shù),非等閑之事。此與孫奇逢有關學術價值的一貫認知相互內(nèi)在呼應,孫奇逢曾有異端之學“以學術殺天下后世,此何可不慎!”[4]卷六,順治十二年二月初九日之說。其弟子湯斌所為《理學宗傳》撰序有云:
近世學者或?qū)S浾b而遺德性,或重超悟而略躬行,又有為儒佛舍一之說者,不知佛氏之言心言性,似與吾儒相近,而外人倫、遺事物,其心起于自私自利,而其道不可以治天下國家……容城孫先生,集《理學宗傳》一書……其大意在明天人之歸,嚴儒釋之辨[11]。
知師莫如弟,湯斌此言適中乃師深意,其“佛氏言心言性,似與吾儒相近……而其道不可以治天下國家”云云,與孫奇逢“毫厘千里”之謂何其合致!揭示出孫奇逢撰著《理學宗傳》以嚴儒釋之辨、純潔圣道統(tǒng)緒的學術旨趣。不獨湯斌,在孫奇逢弟子后學看來,孫奇逢實為“吾道正宗”[6]中冊曾培祺:《補刊日譜序》1336。或謂:“讀《理學宗傳》諸書,愈知先生實能承宋、元、明諸儒,以上接尼山道統(tǒng)?!盵6]中冊 戴襄清:《畿輔人物考序三》1303或謂:“(孫奇逢)際貞元絕續(xù)之時,明大道于方來,佐圣治于在下,有若天心啟牖之一人,以維持一線之緒者?!盵6]中冊 錢儀吉:《重刻夏峰先生集序》1321或謂:“(孫奇逢)當明季,世身任道統(tǒng),既輯《理學宗傳》,以明道之會歸,并成《中州人物考》,以見道之散殊。”[6]中冊 鄭元善:《畿輔人物考序四》1305弟子后學的評騭或有溢美,然孫奇逢在“圣道日晦”、“真儒道喪”[4]卷三,順治七年十一月初七日之時的以身肩道實感召和影響了一代學人,故親炙其門的求道之士絡繹于道,孫奇逢亦以“北學重鎮(zhèn)”而享譽當世。
當然,《理學宗傳》的撰述旨趣究竟還得從其書內(nèi)在的義諦去讀取。以“理學宗傳”之命名來看,孫奇逢自撰書序中并未直接對書名加以解釋,但在其所記《日譜》中則有云:
《易》以乾坤冠篇,《書》以堯舜冠篇,《詩》以周文冠篇,《春秋》以尊王于天冠篇。如一身之有冠冕,一家之有大宗。一切上衣下裳,皆不敢出冠冕之上。一切小宗、別宗,皆不敢出大宗之上……至如堯大圣人而道其心,湯之大圣人而禮其心,孔子大圣人而矩其心,是謂理學。釋氏本心之學,不可謂之理學。曾以至善為宗,孟以性善為宗,周以純粹至善為宗,是謂傳宗。釋氏無善之宗,不可謂之傳宗[4]卷九,順治十三年六月十三日。
此段文字可發(fā)之蘊至少有如下三點。一則在孫奇逢看來,著述之名非可輕率為之,一如一身之有冠冕,一家之有大宗,必慎重其事。事實上,孫奇逢于其書之命名可謂斟酌再三,幾經(jīng)變更,鄭重其事。崇禎初,孫奇逢輯錄諸儒論學語,是為發(fā)愿撰著《理學宗傳》之始,然名其書曰《諸儒宗旨》。后或一度更名為《理學傳心纂要》*《四庫全書總目》收錄有孫奇逢《理學傳心纂要》一書八卷,卻未提及《理學宗傳》,此書除卷帙及將周汝登置于“羽翼理學之派”而非作為“補遺”而列入“附錄”外,其余均同,疑《理學傳心纂要》即《理學宗傳》定名前之書名。。順治十二年,取諸友訂正之長,嚴格體例,最終定名為《理學宗傳》。其定名之謹,正暗示出其書之義蘊或可從其定名讀取。二則“理學”之名非專指宋明理學,而是整個儒學之通名。所以,不同于朱子之《伊洛淵源錄》僅及于兩宋時期二程道學的承傳源流,而置漢唐諸儒于不顧,《理學宗傳》在主要梳理宋明理學傳授源流的同時,亦兼及漢唐“傳經(jīng)之儒”,以表彰其“存道”之功。這是孫奇逢視“理學”為儒學之通名觀念的必然反映。以“理學”為儒學之通名而不以宋明理學為限,正表明孫奇逢在主觀上意欲為整個儒學厘清學脈,其志在“明道”,而非特為王學爭正統(tǒng)之微意深蘊隱然可見矣。三則“宗傳”之義乃以曾、孟以來儒家性善論為旨歸,意為有相同之核心宗旨而又一脈相承者,方為“宗”,而釋氏“本心”且無善之宗,故不在“儒宗”之列。正如《理學宗傳跋》所言:“宗傳云者,若大宗嫡派,脈脈相承,無以譜之則亂;若繼火傳薪,燈燈相照,無以續(xù)之則滅?!盵6]1261孫奇逢“嚴儒釋之辨”以純潔儒家道統(tǒng)的著述旨趣于此已是不言自明。
以《理學宗傳》的成書過程而言,是書編撰歷時三十載,凡三易其稿,其中最重要和最關鍵的變化當為體例和結構。崇禎初年,孫奇逢與鹿善繼輯錄諸儒論學語而為《諸儒宗旨》,其書體例乃以年代為經(jīng)編排而成的諸儒論學資料匯編,而并未有意去建構一個儒學的傳道譜系,因而其書所涉儒者甚眾,“書帙浩繁”[14]。順治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孫奇逢在《日譜》中追記曰:“予從來喜讀儒書,因家貧,生長北方,不能多構諸家文集,積二十余年始成一選,曰《諸儒宗旨》。自董江都至鹿江村,計五十人?!钡牵@種不分主輔的編排體例與結構,孫奇逢始終是不甚滿意,特別是在將書稿質(zhì)諸同道、多方請益之后,更覺其體例之不當。順治十三年,孫奇逢曾致函張蓬元,其中有云:
某幼而讀書,謹守程朱之訓,然于陸王亦甚喜之。三十年來,輯有《宗傳》一編,其人不下四五十,謂識大識小,莫不有孔子之道,小德之川流也。及謁先生,渥領指示,覺人繁淆殊,非傳宗之旨。故止存周、張、二程、朱、陸、王七子,標曰《宗傳錄》。然于舊所匯四五十人者,終不敢有散佚也……此三種者,皆欲攜以就正先生[4]卷八,順治十三年四月初四日。
據(jù)考,孫奇逢以《理學宗傳》初稿當面請益張蓬元當在順治十一年(1654)?!赌曜V》載,是年四月,孫奇逢應張鏡心之約,出游磁州,逗留一月余后,徑往東昌訪問張蓬元,故《年譜》曰:“先生至磁,因攜《理學宗傳》就正焉?!盵14]5當然,孫奇逢圍繞《理學宗傳》而與諸學友的問學論難,絕不僅止張蓬元一人,如順治七年,孫奇逢嘗命弟子高鐈攜稿南下會籍,送請倪元瓚、余增遠評箋;順治十二年又將舊稿中輯出的《七子》目錄和評語,呈送倪元瓚、姜希轍審正。從《理學宗傳》的成書過程來看,南北學友的評箋、審正,為書稿體例的厘定、內(nèi)容的簡擇提供了諸多有益的啟示,而與張蓬元的晤面論學,孫奇逢所獲尤多。東昌晤面張氏的翌年,孫奇逢在《日譜》中記曰:“繼而病其太繁,于五十人中自周濂溪至王陽明得十一人,曰《理學宗傳》?!盵4]卷六,順治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可見孫奇逢晤張之后,對其書初稿不僅有“病其太繁”之感,而且更覺書稿體例“人繁淆殊”了。于是再理舊稿,斟酌去取,分別主次,最終建構出一個從周敦頤到王守仁的十一人儒學道統(tǒng)傳承譜系。盡管此后列入此道統(tǒng)譜系中的人物迭有更易,但“有主有輔,有內(nèi)有外”[6]卷首,《義例》622的編撰體例則由此確定下來。
要之,從最初的輯錄諸儒論學語而為一儒學史資料長編,到最后建構出一個一脈相承的儒學道統(tǒng)傳承譜系,孫奇逢的學術關懷也實現(xiàn)了由“存道”至“明道”的躍遷。在“圣道日晦”的明清之際,“明道”正是以身擔道的孫奇逢的終極關懷所系,所以他才視《理學宗傳》之竣稿為“饑食渴飲第一快事”。
在以“明道”為最后旨歸的學術關懷下,孫奇逢在《理學宗傳》中建構了一個有別于一般宋明理學史的道統(tǒng)譜系。孫奇逢在《義例》里對《理學宗傳》的編撰原則和體例做說明曰:
是編有主有輔,有內(nèi)有外:十一子其主也,儒之考其輔也;十一子與諸子其內(nèi)也,補遺諸子其外也。
意即凡著錄儒林人物,以其在道統(tǒng)傳承中的地位,分別主輔和內(nèi)外而分類立傳。按照這一原則,在《理學宗傳》二十六卷中,首先敘列的是稱之為“主”的“十一子”。人各一卷,前十一卷依次為宋明理學程朱和陸王兩派諸儒: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朱熹、陸九淵、薛瑄、王守仁、羅洪先、顧憲成。在孫奇逢看來,此十一子因“直接道統(tǒng)之傳”而得道統(tǒng)之正,乃理學之“大宗”,故稱之為“主”。其次是作為“輔”的“儒之考”。自卷十二至二十五,分述自漢唐迄于明末的“傳經(jīng)之儒”或輔翼道統(tǒng)諸儒。如有“薪傳之功”的漢儒董仲舒和鄭玄、隋儒王通、唐儒韓愈等皆赫然在列。至于“十一子”之外的宋、元、明諸儒,作為理學傳人,因其輔翼道統(tǒng)之功而多所載入。計《宋儒考》上起胡瑗,下迄金履祥凡五十四人,《元儒考》著錄劉因、姚樞、許衡等十八人,《明儒考》自曹端至劉宗周著錄凡六十四人。最后是被視為“外”而被列入“補遺”的宋明諸儒。依次著錄宋儒張九成、楊簡,明儒王畿、羅汝芳(門人楊起元附)、周汝登凡六人。全書載錄歷代儒者計一百七十人。顯然,孫奇逢主觀建構的這個道統(tǒng)譜系迥異于程朱理學家所認定的一般道統(tǒng)譜系,而在儒學道統(tǒng)學說史上獨樹一幟。
首先,確立了陸王心學在儒家道統(tǒng)中的正統(tǒng)地位。在傳統(tǒng)儒學史上,韓愈首倡“道統(tǒng)”說,并建構了一個儒學道統(tǒng)傳承譜系:由堯、舜、禹而傳之湯、文、武、周公,再傳之孔、孟,此后道統(tǒng)中絕而不得其傳。雖然韓愈隱然以道統(tǒng)傳人自任,但在作為理學集大成者的朱熹看來,理學承傳的才是孟子以后久已失傳的道統(tǒng),而將包括韓愈在內(nèi)的漢唐傳經(jīng)之儒排斥在道統(tǒng)譜系之外。隨著《伊洛淵源錄》的問世,后經(jīng)元代《宋史》特設《道學傳》,朱熹建構的道統(tǒng)傳承譜系遂成一權威的道統(tǒng)論述模式。所以,明代以后,承朱子之余緒而為《伊洛淵源錄》作續(xù)錄者,代不乏人。如明代楊廉作《〈伊洛淵源錄〉新增》、謝鐸撰《〈伊洛淵源〉續(xù)錄》,清代張伯行作《〈伊洛淵源〉續(xù)錄》。而仿其體例,以“淵源錄”為題者,亦所在多有。如明代宋端儀的《考亭淵源錄》、清代黃嗣東的《道學淵源錄》、王植的《道學淵源錄》等,不一而足。在這一道統(tǒng)論述下,陸王心學被斥為近于“禪”的儒學異端,所以自南宋以來即釀程朱、陸王門戶之爭,兩派互較短長,互爭正統(tǒng),勢如水火。孫奇逢之學雖淵源于陽明心學,但卻不以門戶自限,而是以宏闊的學術視野,以超越于門戶之上的“大心胸”,將陸九淵、王守仁等心學巨擘納入道統(tǒng)譜系之中,從而為陸王心學爭得正統(tǒng)地位。在《理學宗傳》開篇卷首,孫奇逢即以《周易》關于萬物演變的“元、亨、利、貞”說,來梳理儒學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在分述了“上古”、“中古”的儒學演變史后,指出:
近古之統(tǒng),元其周子,亨其程張,利其朱子,孰為今日之貞乎?……蓋仲尼歿至是且二千年,由濂洛而來且五百有余歲矣,則姚江豈非紫陽之貞乎[6]卷首《敘一》620?
明確宣示陽明為直接朱子道統(tǒng)的儒學正宗。孫奇逢的此一道統(tǒng)論述所賴以立足的理論基礎是“圣學本天”說。在孫奇逢看來,無論程朱還是陸王皆源于“本天”的孔孟圣學,“雖見有偏全,識有大小,莫不分圣人之一體焉”[6]卷首《敘一》620,而“共偕大道”[6]卷首《義例》623。因為“儒者一人之見,安能盡圣人之大?圣人如天地四時,儒者各分春夏秋冬之一令,清任和皆圣,清任和皆偏,然偏至之品,各成足色。”[4]卷六,順治十二年六月初四日孫奇逢認為程朱和陸王各“見圣道之大”,雖“入門不同”,最終卻殊途而同歸:
道問學與尊德性,原是一樁事,正不妨并存。見圣道之大,各人入門不同[4]《日譜》卷六,順治十二年六月十四日。
又說:
孔孟是大德之敦化,諸儒皆小德之川流。流者,流其所敦者也。敦者,敦其所流者也……周子主靜,主此也。程子識仁,識此也。朱子窮理,窮此也。陸子先立,立此也。王子致知,致此也……所以云:殊途而同歸[4]卷六,順治十二年六月十八日。
所以他認為:“文成之良知,紫陽之格物,原非有異?!盵6]《四書近指》卷一,《大學之道章》278“陸王乃紫陽之益友忠臣,有相成而無相悖”,“兩賢之大旨固未嘗不合也”[5]卷七,《復魏蓮陸》。孫奇逢弟子趙御眾說:
九師之學,以天為歸,以孔為的,以至誠為全量,以慎獨為工夫,以知明處當為力行之實地,其所以信獨見而化異同者,總之以孔子印諸儒也。當看其是不是,不當問誰朱誰王[15]。
正是通過這種“以孔孟之旨折衷諸儒之論”[4]卷十五,順治十八年二月初五日的回歸和重釋元典的方式,陸王之學在道統(tǒng)中的正統(tǒng)地位才得以安頓,儒學道統(tǒng)譜系的重塑遂告完成。
其次,從儒學道統(tǒng)發(fā)展流變的實際出發(fā),給予漢唐“傳經(jīng)之儒”以應有的歷史地位。在以門戶為標榜的程朱學派的道統(tǒng)論述中,不僅沒有陸王心學的合法地位,而且漢唐諸儒的傳經(jīng)翼道之功也被全然抹殺。但是,既然承認孔子以前道在圣王,孔子以后道在師儒這一客觀事實,則漢唐諸儒的傳經(jīng)之功就必然在要在道統(tǒng)傳承譜系中占有一席之地。儒學史上,拘泥于門戶者與秉持道統(tǒng)傳承觀念者,在這一點上判然有別。孫奇逢正是從道統(tǒng)傳承的立場給漢唐諸儒在道統(tǒng)譜系中安置了一個合法的位置。他說:
嘗思之,顏子死而圣學不傳,孟氏歿而聞知有待。漢隋唐三子(即董仲舒、王通、韓愈)衍其端,濂洛關閩五子大其統(tǒng)[6]《理學宗傳》卷首,《敘一》620。
視漢唐諸儒與理學諸儒為一脈相承的關系,前者“衍其端”而后者“大其統(tǒng)”。具體而言,如論漢儒鄭玄,孫奇逢以為“宋儒以訓詁目之,未許其見道”有失公允,他說:“著述之豐莫過康成,而以學未顯著改祀于鄉(xiāng)。蓋因宋儒以訓詁目之,未許其見道,遂沒其傳經(jīng)之功。夫不見道,而何以為懿行君子耶?”[6]卷十二,《漢儒考·鄭康成公》912如論隋儒王通,以王氏《中說》之抨擊“長生神仙之道”為“足破千古之惑”[6]卷十三《隋儒考·王文中子》918,認為王通“因隋無可行道之機,故隱居教授,以洙泗之事為事”[6]卷十三,《隋儒考·王文中子》922。再如論唐儒韓愈說:“學術關乎氣運,益令人思韓子之功也?!盵6]卷十四,《唐儒考·韓子》938凡此種種,皆為從儒學道統(tǒng)傳承的視域肯定漢唐諸儒的“薪傳之功”。
最后,“嚴儒釋之辨”以維護儒學道統(tǒng)的純潔性和正統(tǒng)性。《理學宗傳》在梳理傳承儒學道統(tǒng)的十一子和諸子的同時,還特立《附錄》一卷,將“近于禪”的所謂“儒者”作為“補遺諸子”著錄其中。因此,黃宗羲曾批評曰:“鍾元雜收,不復甄別?!盵8]《明儒學案發(fā)凡》17從著述體例的統(tǒng)一性而言,梨洲的批評或不無道理,然孫奇逢著述的初衷究竟在“嚴儒釋之辨”,正是有感于明末清初“儒釋未清,學術日晦,究不知何所底極”[6]《理學宗傳》卷首,《敘一》,621的道統(tǒng)危機,孫奇逢才特意結撰《理學宗傳》,在體例上以“十一子與諸子,其內(nèi)也”,而與“補遺諸子其外也”相區(qū)別,且在自序中開宗明義地說:“補遺云者,謂其超異與圣人端緒微有不同,不得不嚴毫厘千里之辨?!盵6]《理學宗傳》卷首,《敘一》,621立足于儒釋之辨,孫奇逢一一辨析“補遺諸子”“近禪”之所在。如評張九成曰:“人謂子韶(張九成)為禪,為其拈覺字”,“其立論多凌遽棒喝語,人故以禪歸之。”[6]卷二十六,《補遺·張文忠九成》1232評楊簡曰:“以不起意為宗,令人無所把捉?!盵6]卷十七,《補遺·楊慈湖簡》997評王畿則認為其“獨持四無之說”而致王學“流弊滋甚”[6]卷二十六,《補遺·王龍溪畿》1245。這些“補遺諸子”或為程門弟子,或為陸王后學,“皆世所推為大儒”,然孫奇逢以其“學焉而未純者”[4]卷八,順治十三年四月初四日,有悖師教,自應與其師有“毫厘千里之別”而不能與于程朱、陸王之門墻。為此孫奇逢明其用意有云:
或問:“補遺諸公,皆世所推為大儒者也,而謂其為近于禪。夫諸公居官立身,皆卓然自見。即議論有疑于禪者,亦借禪以為用。所謂不以世間法礙出世間法,不以出世間法讓世間法。庸何傷?”曰:“夫子惡鄉(xiāng)愿之亂德,為其以假而亂真也。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其誰能辨之?”曰“……儒釋之界,其流雖遠,其源卻近……其流弊將至儒釋同歸,而不可解矣。吾輩不能辭以辟之,而以助其波,揚其焰,寧不得罪于圣人?”[6]卷二十六,《補遺·周海門汝登》1260
孫奇逢既以“明道”為著述之最后關懷,那么儒學道統(tǒng)的凈化工作自是其職責所在,所以被他列入道統(tǒng)之“外”的補遺諸子,即使為“世所推為大儒”,甚至“居官立身,皆卓然自見”,他也不肯輕易放過,而要辨其毫厘之差,并將之打入儒學道統(tǒng)譜系的另冊。
作為一部理學史著作,《理學宗傳》所體現(xiàn)出的平門戶之爭的學術工作,雖然在表現(xiàn)形式上不期然而與明末清初調(diào)和、折衷程朱與陸王的學術思潮相合致,但孫奇逢的終極關懷非僅止于為陽明心學爭正統(tǒng),而是為整個儒學梳理學脈、建構道統(tǒng)傳承譜系。所以其《理學宗傳》雖以“理學”為名,卻上溯漢唐傳經(jīng)之儒,也不以程朱理學為限,而將陸王心學納入儒學道統(tǒng)的范疇。事實上,從整個儒學的發(fā)展流衍來觀察,儒學的“圣圣相傳”既有賴于漢唐諸儒的傳經(jīng)之功,亦因陸王之學的興起而使儒學步入一個新的境界。至于王門后學之流于“狂禪”,而“非名教之所能羈絡”[8]卷三十二,《泰州學案序》,并最終導致理學的衰微,則誠如孫奇逢所見:“楊慈湖以傳象山失象山,王龍溪以傳陽明失陽明”[4]卷十五,順治十八年二月初五日,其責在傳師者,而非師傳者之過。顯然,孫奇逢所建構的儒學道統(tǒng)譜系更符合儒學史的客觀歷史實際。
作為清代學術史編纂的開山之作,《理學宗傳》上承宋儒朱熹《伊洛淵源錄》和明儒周汝登《圣學宗傳》之遺緒,下啟以黃宗羲《明儒學案》為代表的學術史編纂之流風,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康熙初年,《理學宗傳》甫刊行,學界即聞風而起,諸如魏裔介的《理學知統(tǒng)錄》、湯斌的《洛學編》、魏一鰲的《北學編》、費密的《中傳正紀》、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張夏的《洛閩淵源錄》、熊賜履的《學統(tǒng)》、范鎬鼎的《理學備考》、萬斯同的《儒林宗派》、王心敬的《關學編》等學術史著作接踵而出,或梳理學脈,或建構道統(tǒng),蔚為一時風尚。陳祖武先生曾對《理學宗傳》的歷史地位有過中肯的評斷:“在中國史學史上,學案體史籍的得臻完善和定型,無疑是完成于黃宗羲的《明儒學案》。然而倘若溯其淵源,則孫奇逢的《理學宗傳》繼往開來,確乎功不可沒。”[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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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穎超
網(wǎng)址:http://xbbjb.swu.edu.cn
10.13718/j.cnki.xdsk.2016.05.020
主持人:陳寶良
2016-03-10
孔定芳,史學博士后,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歷史系,教授。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滿漢文化整合與明代遺民的變遷研究”(12BZS035),項目負責人:孔定芳。
K248
A
1673-9841(2016)05-0160-07
[明清史研究]
主持人語:本期收錄論文兩篇,內(nèi)容均與清代學術史有關。一為孔定芳文,通過對孫奇逢結撰《理學宗傳》一書的考察,藉此對清初道統(tǒng)的重構過程加以系統(tǒng)的梳理,進而厘定宋明理學史在清初的內(nèi)在轉向;二為孫運君文,以翁方綱、章學誠、許宗彥三家學說為考察中心,通過對漢宋兼采思想興起的理性剖析,進而指明清代學術得以現(xiàn)代轉向的路徑。
以信奉漢人治經(jīng)之說為主流的清代學術,一直以“漢學”為名,治學特色與“宋學”與“明學”迥然有別。毫無疑問,清代漢學的異軍突起,是宋明學術衰落的必然結局。值得指出的是,從宋到清的學術演變理路已經(jīng)證明,傳統(tǒng)中國的學術同樣會面臨現(xiàn)代轉型的問題。惟有拋棄道學內(nèi)的程朱、陸王之爭,以及漢學與宋學之爭,使學術更加適應社會變遷的需要,傳統(tǒng)中國學術才可以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