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網(wǎng)”里“露”出的魚

胡學常

一年辛苦到頭，一些辛苦的人們，還不能暫停辛苦的腳步，還必須辛苦地向別人的辛苦致敬。放眼書業(yè)，“年度十佳圖書”之類的活動接二連三舉行，其實就是向凝結(jié)在書們身上的全部辛苦致敬。作為讀者，一年下來，我還是讀了些許好書的，每讀一種好書，都有單方面致敬的沖動?，F(xiàn)在到了“盤點”或“清賬”的時候，我的那些被壓抑的致敬，終于有望獲得“合理化”的表達。

那么，首要的，我要向那些被壓抑的歷史致敬。被壓抑的歷史裸露了它的本相，帶著自身的冤屈奔來眼底，它解放了它自己的壓抑，自然也解放了我這個普通讀者的感知和思想。是誰解放了被壓抑的歷史？當然是講述歷史的人。一種比較公認的說法是，歷史不過是一種“講歷史”的“講法”。這里的要害在于，“講”字下得太過輕佻，你以為你講的就是你“講”的嗎？“講”是一連串復雜的事情，一點都不純潔?？v使你有心講述歷史本相，無奈各式“力”在運作，一番講述下來，你的“歷史本相”不能不頗成問題。但是，天網(wǎng)恢恢，總有一露，或許“露相”不一，“露”的程度有異，“露”這件事本身，卻是肯定可以有的。

我這一年里的書單里，總有一些是從“天網(wǎng)”里“露”出的魚。我僅掏出兩部略作玩賞。

Ⅰ

伊恩·布魯瑪?shù)摹读隳辏?945》（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看就“露”得相當可以。這個荷蘭人野心勃勃，一方面，他要以“新世界主義者”的眼光打量歷史，重構(gòu)一種多元主義的世界歷史；另一方面，他又要更多地眼光下移，凝視蕓蕓眾生日常生活的鮮活歷史。有了這樣的眼光，布魯瑪就有能力向我們“裸露”1945年被壓抑的歷史。

1945年乃是“零年”，其實并非作者的發(fā)明，彼時“德意志零年”的說法已然大行其道，它表述的是人們對于“時間開始了”的理想主義信念。然而，布魯瑪借用“零年”，卻賦予它新的意義，除了理想主義的光明信念，還有復雜歷史“裸露”出的晦暗情調(diào)和悲情色彩。從這個意義上說，以“零年”重新定義“1945”，暗藏了布魯瑪對于歷史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反諷。無疑，1945年，是“解放”之年，在“解放”的大主調(diào)之下，是歡慶勝利，是返回家園，是懲治罪犯、彰顯正義，是清理戰(zhàn)爭廢墟、重建政治秩序和生活秩序?？墒牵敖夥拧痹庥隽恕敖夥判膽B(tài)”，實際上，這是一種可名之日“解放悖論”的歷史情境，一面是勝利之下的“喜大普奔”，一面卻又是各種情欲的壯麗“裸奔”，以及各式問題和危機的詭異浮現(xiàn)。

1945年的“解放”，首要的是情欲的“解放”，布魯瑪甚至在書中說：“那時，表達解放的方式很狂熱，首當其沖地體現(xiàn)在男歡女愛上。”這樣的男歡女愛繁復多樣，它可以是壓抑已久的出乎本能的濫交，或是一種藉此獲取食物和其他物質(zhì)的有效方式，但多數(shù)情況下，是男女之間的你情我愿。日后成為法國知名小說家的伯努瓦特·格魯，記錄過她“獵捕美國人”的戰(zhàn)果，在她筆下，跟美國大兵在一起，感覺就好像“跟整片大陸同床共枕”。作為“解放者”的兵哥哥，他們伙食好，軍餉足，穿著征服者軍裝的模樣實在是性感極了，一個荷蘭女人就說過：“面對事實吧，我們旱了那么久，加拿大人看著就美味可口?！比绱四袣g女愛，固然少不了濫交現(xiàn)象，但對于許多男女而言，這么做只是在尋求溫暖、陪伴、愛情，甚至是婚姻。被解放的集中營，也往往成為性行為高發(fā)之地，糜爛的性行為已經(jīng)達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梢暂p易地將這樣的行為斥之為“恬不知恥的墮落”，然而，布魯瑪書中的一句話會令讀者怦然心動：“性欲的恢復幫她們找回了一絲人性，除此之外，她們已孑然一身。”

與歡天喜地的“解放”相伴隨的，是無處不在的饑餓。作為彼時一大社會危機的饑餓，人們對它的認知，不外是饑餓之慘狀，以及大力救助饑民的人道主義故事，布魯瑪自是與眾不同，他用力開掘的正是一段被壓抑的饑餓的歷史。原來美、英等國不惜削減自己國民的食物配給，而慷慨地援助德、日諸國及其占領(lǐng)區(qū)國家，與其說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或者出于戰(zhàn)后重建秩序之所必需，不如說出自冷戰(zhàn)政治的戰(zhàn)略考量，美、英真正擔心的是德、日一怒之下會轉(zhuǎn)投共產(chǎn)主義，或者孕育復仇思想。美國的一名民主黨議員向同僚呼吁：“饑饉、荒蕪、疾病會醞釀動亂，催生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痹谌毡镜柠溈税⑸舱J為，饑餓“能輕而易舉地讓一個民族臣服于任何一種能帶來食物、維系生命的意識形態(tài)”。

還有“解放”的大情景下的復仇，布魯瑪也呈現(xiàn)了它丑陋的底色。盟軍解放者震驚于德國人的卑劣行徑，并不太堅持程序正義的原則，納粹分子被人處以淹死、肢解和用鏟子砸死之類的私刑，美國兵則站在一旁袖手旁觀——如果說這樣的復仇，多少還合乎粗鄙的“情理”，那么，大規(guī)模的報復事件并不鮮見，而且大多會有官方的慫恿和組織——這樣的復仇，就不能不令人震驚了。比如，蘇聯(lián)紅軍踏上德國領(lǐng)土后，蘇德邊境上的路牌用俄語寫道：“士兵，你現(xiàn)在到德國了：狠狠報復希特勒的那群狗崽子們?！敝劣谝粐鴥?nèi)部的復仇，更是花樣繁多，比如法國就爆發(fā)了所謂的“狂野清洗”運動，僅1944年，就有多達6000人因為在德占期通敵賣國被殺。而那些向“德國鬼子”出賣肉體的女人，則被指控犯有“橫向通敵”罪，她們被扒光衣服游街示眾，頭發(fā)被剃得精光，身上涂滿了納粹標志。

布魯瑪當然也呈現(xiàn)了歷史亮麗的一面，他承認在“零年”，“戰(zhàn)爭廢墟上的重建工作成績斐然”，諸如福利國家、有些起色的經(jīng)濟、國際法，以及看似無堅不摧的美國保護下的“自由世界”，等等。然而，他說這些“成績”時多少顯得有些心思恍惚，語含猶疑，所以，書的最后，他終于說道：“這樣的世界不會長久，沒有什么是永恒的?！笨磥?，布魯瑪看重的還是他還原歷史本色的努力，而“裸露”被壓抑的歷史，正是《零年：1945》最大的價值所在。

Ⅱ

早前，人們不知宋以朗是誰。再早前，比如說上世紀90年代中前期之前，人們幾乎也不知宋淇是誰。為什么是“上世紀90年代中前期之前”？這是有講法的。一個關(guān)鍵事實是1995年張愛玲在洛杉磯家中逝世。張愛玲逝世了，遺囑第一項即謂“我去世后，我將我擁有的所有一切都留給宋淇夫婦”。這樣，宋淇就突然“露頭”了。事情就這么簡單。宋淇去世是在1996年，他已經(jīng)因為張愛玲“露頭”了，人既去世，就需要有人做“替身”，替他保持與張愛玲的親密關(guān)系。宋以朗乃宋淇之子，他不做“替身”，誰做？那是不可作第二人想的。宋以朗生于1949年，1996年的時候，尚未至退休時候，故而他可以做“替身”，卻沒辦法全力以赴做“替身”。

大可慶幸的是，現(xiàn)今宋以朗估計退休了，可以全心全意做“替身”了，可以盡職盡責處理張愛玲的事情，處理與張愛玲有關(guān)系的事情。甚至還可以處理與張愛玲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的事情。宋春舫系宋淇之父，“與張愛玲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此之謂也。宋以朗終于拿出了《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花城出版社），聚焦“宋家客廳”，集中推出宋氏三代人，以及與宋氏三代人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人。

估計我們讀者之蕓蕓眾生，對宋氏三代的興趣不會太大，感覺來勁的恐怕還是與宋氏三代有關(guān)系的一干大人，錢鍾書，張愛玲，傅雷，吳興華，哪一個不是學術(shù)文化界的大牛？但問題是，錢鍾書、張愛玲這一干“文化大?！?，我們已經(jīng)懂得很多了，我們的口味已經(jīng)很刁了，欲滿足我們“舌尖上的幸?！?，必須要給我們上“猛料”。我們讀者之蕓蕓眾生有福了，宋以朗正有這樣的“猛料”，且?guī)缀鯚o人可替，他手里攥著大把大把的私密信件，隨便“露”出一點，即堪稱“猛料”。

先看錢鍾書的“猛料”。宋以朗抖出了楊絳寫于1980年年底的一封信，信中居然稱錢鍾書有“咬筆”的習慣，“他愛咬筆桿，每支筆——毛筆、鉛筆，以至康克令活動筆都有他的齒痕”——錢大師有咬筆習慣，對普天下“錢迷”而言，該是多好玩的事情！更好玩的是，錢大師很早就用過“呵呵”了。1989年1月15日，錢致函宋淇，說自己精力大不如前，應酬已全謝絕，客來亦多不見，隨后不無自嘲說，“恐人嗤我何不以尿自照耳?！本o接上的赫然是“呵呵”二字。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蘇東坡已使用過“呵呵”，博學如錢大師，他的“呵呵”直接師承蘇東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還有，錢大師眼高于頂，少有人能入其法眼；他又似乎私底下喜好臧否人物。大師的這一為人特色，可見于他對楊憲益夫婦所譯《紅樓夢》的品題。

錢大師愛咬筆，張愛玲則喜卜卦。《秧歌》出版前，張愛玲曾在宋淇香港家中以牙簽牌卜卦，得上上簽。結(jié)果《秧歌》果然在美國順利出版，而且好評如潮。宋以朗書中還有其他材料，我們大抵可以知曉了，張愛玲確有“神秘主義”傾向，嚴重起來，庶幾近乎“女巫”。宋以朗最有價值的“抖料”，是事關(guān)張愛玲的多種誤解。比如，有人說張愛玲為了拿到綠卡，隨便嫁給了美國人賴雅。宋以朗提供的材料表明，張愛玲是以中國專才難民資格去美國，根據(jù)移民程序，一入美境即可當場獲得移民局發(fā)給的綠卡，住滿五年，正式入籍成為美國公民。而張愛玲“落地”的日期是1955年10月22日，而此后的1956年3月，她才遇見賴雅。事關(guān)重大的誤解，當屬關(guān)于《秧歌》和《赤地之戀》的以訛傳訛。許多人判定兩部小說是虛假不真的“壞作品”，它們的寫作，乃是張愛玲供職于香港美國新聞處的“職業(yè)行為”，因而受制于“反共”宣傳，以藝術(shù)圖解政治，而不是藝術(shù)源自生活。對此，宋以朗辨析說，張愛玲并非香港美國新聞處的正式員工，只是合同工；至于兩部小說的寫作，《赤地之戀》或與“職業(yè)行為”有關(guān)，張愛玲自己也稱是“在授權(quán)的情形下寫成的”，故事大綱都是別人擬定的，而《秧歌》卻是她進入美國新聞處之前便已經(jīng)開始了寫作和潤色，與所謂的“宣傳文稿”毫無關(guān)系。

不必費事再舉更多的“猛料”，也不必贅述事關(guān)傅雷、吳興華的好玩“段子”，想必這本書能上我“年度書單”的原因，諸位已經(jīng)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