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麗華
成長的歷程在于抗爭
——論陳若曦小說中的海外華人女性形象
曾麗華
陳若曦在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了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突圍》《遠見》《二胡》和《紙婚》,通過婚戀與情愛故事探究海外華人女性的精神求索歷程。在這類移民小說中,陳若曦塑造了一系列在中西文化沖擊融會下艱難成長的華人女性形象,她們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積淀,卻又置身于美國那種需要獨立拼搏的西方文化中,勇敢地放棄父權社會中的愛情與婚姻,選擇有尊嚴的獨立生活來抗爭,從而達成自強,遂成為她筆下女性形象的鮮明特征。小說中她們從迷茫到自立的成長歷程,也是她們在異國生存中的一種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的變化過程。這種身份認同,源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揚棄,進而達到融入異域環(huán)境;這種文化認同,源于對西方文化的包容,進而達到接納,促進了個人自強,蘊含著作者獨特的呼喚女性自主精神升華的關懷意識。
陳若曦;留學生文學;抗爭;海外華人女性
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於梨華、白先勇、陳若曦、聶華苓等作家先后奔赴美國尋找夢想,他們以各具特色的文學創(chuàng)作推動了臺灣地區(qū)留學生文學的蓬勃發(fā)展。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關注海外“邊緣人”的困境,探尋中國留學生和旅美華人在美國文化沖擊下對中國文化的依戀,經歷了失根—尋根—扎根三個階段的主題變化。20世紀80年代,陳若曦移居美國期間以留學生及海外華人的情感生活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小說,表現華人在美國扎根的艱辛以及文化上的抗爭,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突圍》《遠見》《二胡》和《紙婚》等。這些小說故事視野宏闊,情節(jié)發(fā)展涉及美國、中國內地、臺灣和香港地區(qū),深刻探討了海外華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求索的歷程。在這類移民小說中,陳若曦塑造了一系列在中西文化沖擊融會下艱難成長的華人女性形象。她們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積淀,卻又置身于美國那種需要獨立拼搏的西方文化中,通過勇敢地放棄父權社會中的愛情與婚姻,或是放棄作為傳統(tǒng)女性存在價值的妻子與母親的角色,選擇有尊嚴的獨立生活方式來突圍與抗爭,從而達成自強,這成為她筆下女性形象的鮮明特征。陳若曦敘述的這種從迷茫到自立的成長歷程,也是華人女性在異國生存中的一種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的變化過程。因此,文章集中探究陳若曦20世紀80年代移民小說中的海外華人女性形象,揭示她們成長歷程在于抗爭的重要意義。
從大陸、臺灣地區(qū)赴美的知識分子,雖然各自的家庭背景、生活經歷大不相同,但中華民族相同的文化基因使得華人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根深蒂固。中國儒家文化源遠流長,綱常倫理觀念影響深遠。在傳統(tǒng)父權思想主導下,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主外,女主內”。表現在愛情、婚姻、家庭和事業(yè)中,“女人的一生都逃不脫家庭的規(guī)定,只有在家庭里,她才是一種職能、工具而非主體,她才是女、母、妻、婦、媳,而非女性”。[1]7女性應該賢淑嫻靜,遵守三從四德,女性的角色定位主要在家庭,只有照顧好家庭和孩子,才是女性一生的最大價值。這種傳統(tǒng)文化觀念,對女性的自由、自立而言,形成了一種壓力,必須通過抗爭才能掙脫。
長篇小說《突圍》以美籍華人教授駱翔之的婚姻家庭和婚外情為敘事主線展開故事,其間穿插了舊金山華人知識分子多彩多樣的人生世相。這種婚戀小說的敘事模式集中表現男女兩性在婚姻中的糾結關系,融入了女性身份認同、前途理想渺茫的復雜因素,作品標題的象征寓意也十分顯著。敘事主角留學生林美月純樸漂亮,所愛戀之人被威逼后遭遇車禍逝去,處于異國他鄉(xiāng)的她孤絕寂寞,封閉自己的內心,更是擺脫不了當時留學生共有的漂泊“失根”的苦楚境遇。在美月心靈最脆弱的時候,駱翔之狂熱追求,他們結婚了,但是婚后,她對丈夫持有的是冷漠恩賜的態(tài)度。久而久之,駱翔之不堪忍受,便轉向家庭之外尋找愛情,把故鄉(xiāng)杭州的女孩李欣接來美國留學。雖然美月與丈夫沒有感情基礎,基于傳統(tǒng)的綱常倫理觀念,當她發(fā)現丈夫與李欣的戀情后卻極力挽救這場婚姻,得到的卻是被拒之門外。屈辱絕望的她負氣離家出走,思慮怎樣擺脫家庭的牢籠,重新修讀課程找到工作,實現自立。在外徘徊二十四小時后,丈夫一通道歉哀求的電話讓她的決心隨著淚水一起消失了,“心情即是輕松地,好像剛經歷了一場疾風暴雨,現在雨過天晴,心上也是一片爽朗?!保?]118剛覺醒而萌生的女性自我意識就與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之間產生了對立,丈夫需要照顧,患自閉癥的女兒更離不開她,苦心經營的家需要她當一個好妻子、好母親,這正是她認定的,生存和生命價值之所在。為了女兒,她自覺回歸家庭,可是家里的寂靜依舊,她的努力并未能喚回丈夫的心。最后的結局是,美月在傳統(tǒng)性別文化重負中不堪忍受,選擇再次離開家庭之“圍城”,選擇放棄固有的婚姻家庭,選擇對歧視女性價值的男權社會的背叛。這種抗爭的過程是曲折的,代價是慘痛的,小說的結尾富于張力,啟人思索,令人嘆惋。
《遠見》以獨特的視角,讓具有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廖淑貞處在開放型的美國社會中。通過與身邊親友的不同類型婚姻的交錯,立體全面地反映了美國華人女性的生存與抗爭現狀。誠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社會文化塑造成的。在臺灣成長的廖淑貞自小被教育為端莊賢淑的乖乖女,大學畢業(yè)后聽從父母之命與吳道遠結婚。她把中國傳統(tǒng)女性“相夫教子”的職責貫徹實行得十分徹底,連父母留給自己的房產都毫無保留地過戶給丈夫。吳道遠是從大陸逃到臺灣后在當地任職的一個公務員,為解脫“外省人”的不安寧心態(tài),他具有移民美國的“遠大志向”。服從于丈夫的安排,廖淑貞放棄安逸的家庭生活,一個人帶著女兒來到美國這個陌生的國度,身先士卒謀取綠卡為丈夫鋪路。來到美國后,她舉目無親,只能寄人籬下,過著艱辛屈辱的職業(yè)保姆的生活。每天除了繁重的幫傭工作之外,還要忍受女主人對她的挖苦和諷刺,甚至是人格的侮辱。她經?;袒笞约哼^了大半輩子平安富足的生活后,卻跑來美國承受始料未及的折磨,為什么呢?期間,她克服寂寞幽怨,拒絕了李大偉醫(yī)生的挑逗和追求。面對應見湘的深情厚誼,她發(fā)乎情止乎禮,嚴守傳統(tǒng)女性堅貞如一的賢德。經過兩年的不懈努力,她終于完成丈夫的心愿拿到了綠卡。當她滿懷憧憬回到臺灣時,卻發(fā)現丈夫已另有新歡而且還育有一子(吳道遠一直渴望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她的溫順忍受和無私奉獻的犧牲精神受到極大嘲弄,不得不在痛苦絕境中抗爭,掙脫傳統(tǒng)文化規(guī)范的重負,選擇有尊嚴地自立生存,那就是堅決離婚后返回美國。大陸訪問學者應見湘以學識和關愛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廖淑貞,使她提高了思想層次,從一個眼中只有家庭、心中深受傳統(tǒng)束縛的柔弱女子逐漸轉變?yōu)楠毩⒆灾鞯膱詮娕?,并開始對中國與臺灣地區(qū)的政治面貌開始產生興趣。和應見湘從相識到相知,是廖淑貞思想從“無我”,到認識到自我價值的發(fā)展過程。[3]280廖淑貞原來執(zhí)著的“無我”境界是可怕的,她已經是缺失獨立意識的無實在的個體,說到底,她的婚姻是一個囚人的籠子,她成為籠子中的那個人;而現實中的種種變動逼迫,讓她萌生對自我價值的思索與追求,那就是,她的女性意識從朦朧變?yōu)榍逦?,個體從依附變?yōu)樽灾鳎J同自己的智慧、貢獻、獨立人格等。這種過程雖然艱難,但終究轉型成功,廖淑貞不再是以前那個只有三從四德觀念的人了。
《遠見》中的林美智算是臺灣成功女性的典范。她聰穎優(yōu)秀,中學時代就考取第一名,以第一志愿被臺灣大學錄取,并以優(yōu)異的成績拿到去美國留學的獎學金,開始輝煌的海外留學生活。林美智原計劃花四到五年的時間攻讀博士學位,可是因為結婚、懷孕而一再耽誤。當丈夫拿到了學位擁有穩(wěn)定工作后,已是八年之后,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她白天做實驗,照看孩子,晚上整理家務,熬夜趕功課。長期如此,造成她神經衰弱患了失眠癥。好不容易熬出頭拿到了學位,本以為可以衣錦還鄉(xiāng),回到臺灣當了大學教授。不料丈夫早已一頭扎進臺灣的浮華宴樂中,并與年輕秘書發(fā)生了婚外情。十幾年的辛苦付出換來如此情變,這令美智著實感到委屈,憤激之下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婚。但不久她便后悔了自己的選擇,酒醉后還會掛念丈夫而不自覺把車開到丈夫家樓下。有感于臺灣地區(qū)離婚女人仍然處處遭受歧視的弱勢地位,身受婚變痛苦的她只能勸告好友廖淑貞要冷靜理智,“你離婚,正好人財兩空;不離,丈夫和家庭卻都保全了”。[4]319林美智這個擁有高學歷擔任大學教授的女性學者思想本應更前衛(wèi)進步,更懂得維護女性的合法權益,而卻在內心深處無法擺脫世俗婚姻的觀念,對于傳統(tǒng)文化中給予的女性重負沒有反抗的力量,因而突圍后后悔,心境愈加悲傷凄涼,這也說明抗爭的艱難,覺醒的艱難,廖淑貞式的結局并非每個女人都可以到達。由此,可以比較《二胡》中那個久居國內的梅玖,男主人公胡為恒的妻子,梅玖嫁到胡家后不久,胡為恒為逃避婚姻而遺棄她。但她認為曾經身為胡家人,當然要死為胡家鬼,雖然丈夫離婚后去美國留學,自己卻愿意獨守空房,撫育兒子,照顧公婆,無怨無悔。這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的婦女形象,是傳統(tǒng)文化重負下蜷縮生存的一個女性形象,她的抗爭體現在漫長的等待中,等待丈夫的歸來,等待所擁有的既現實又虛擬的一切。如果說,梅玖能忍受丈夫的自私、個人慘淡的人生和精神肉體的雙重傷害,是把自己當作男人的附屬物,因而,她的抗爭就是不敢面對殘酷的現實、不敢挑戰(zhàn)自己奴性的性格;那么,林美智逃離婚姻,走出梅玖所不敢接受的道路,是一次對自己存在價值與尊嚴的成功實踐。林美智對這次實踐的后悔,實際上還是靈魂深處那種夫權父權思想作祟,樂意當男人的附屬品。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們的這種抗爭是隱性的,也是無奈的,是廖淑貞式抗爭的反面。
“文化中的異質性成分,一方面是不同文化傳統(tǒng)中長期形成的東西,有許多共同性,不具對抗性;另一方面則是不同社會制度、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積淀,必然會引起沖突?!保?]81華人移民在異國他鄉(xiāng)都會經歷一段文化震蕩期,在中西不同文化的碰撞夾擊下進行抗爭,尋求個體生命的自我認同從而達到文化融合,個人自強。
《紙婚》是陳若曦移民小說中的經典之作。小說以日記體的敘事方式,講述了一個已35歲才由大陸赴美留學的女子尤怡平的故事。小說以“我”(尤怡平)和同性戀男子項·墨非的婚禮儀式開篇?!拔摇绷裘榔陂g沒有綠卡,被人舉報非法打工,美國移民局通知限期離境回到中國。在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窘迫困境下,項·墨非出于人道主義情懷,不計較利益,伸出援手與她登記進行假結婚。對“我”來說,“結婚竟是一件寂寞的事”。[6]5“我”既是敘述者,也是敘述對象,以具有雙重意義的身份處在左右為難的屈辱人生之中。項·墨非是個追求自由叛逆社會的同性戀者,但他正直,富有同情心。尤怡平與項·墨非兩人相互敬重,發(fā)展出一段超越愛情的友誼。在她眼中,項·墨非“那溫柔但堅定的目光,比言語更具懾服力。它令人戰(zhàn)栗、激動、喜悅......什么感覺都潮涌出來”。[6]132在項·墨非的鼓勵與幫助下,尤怡平逐漸發(fā)現自己的女性氣質,變得自信開朗起來,同時重拾畫筆進行雕塑創(chuàng)作,獲得獨立自主的生活能力。正是這超越于種族和文化的關愛,讓尤怡平在西方社會中走出過去的心理陰影,懂得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更加勇敢地表現自我,享受心靈的升華,從而找回那失去很久的獨立人格。在尤怡平心靈成長的歷程中,體現出中國女性的柔韌品格與美國社會的拼搏精神的融合。尤怡平和項·墨非之間締結的“紙婚”,只是一份合同、一張契約而已。約定三個月后尤怡平搬離他家,兩人便可以離婚過各自的生活。不料,項·墨非被查出身患艾滋病將不久于人世時,鄰里親友都躲避疏遠他,尤怡平卻不顧周圍人的勸阻選擇留下,在醫(yī)院照顧陪伴項·墨非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這其中除了愛,更多的是中國女性的善良柔韌和勇?lián)熑蔚钠焚|。不顧自身危險照顧開導病人,還學會幫忙打理生意,兼職維持生計等,磨礪出一個高尚堅定、內心強大的尤怡平。連她自己都不能否定,“我變了,自己都能確認這種改變,草率,不顧后果,不畏人言……這是我嗎?說起來自私,但是真得感謝這一場病,它把項·墨非和我的距離拉近了,我不敢想象未來,然而,我要繼續(xù)努力把他拉回來”。[6]264然而,照顧病人的重擔、親友的疏遠以及生活上的壓力都讓她喘不過氣,尤其是完成項的遺愿為他做出生死抉擇時,責任何其重大!她只有依靠自己,以足夠堅強的意志擺脫絕望,展現出中國女性的美好心靈和東方文化的美質。項·墨非去世后,把所有財產和債務全都留給“摯愛的妻子怡平·尤·墨非”,這是項·墨非對人性美好的褒獎,也是對尤怡平身上具有的東方文化的認同。文化沖突,簡單說,就是不同文化之間的矛盾與碰撞,本質是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觀念、行為的對抗。《紙婚》體現了中西文化交流過程中碰撞出的融合火花,尤怡平帶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美德、家庭觀念強,重視親情倫理的中國文化特征來到美國這個國度;項·墨非個性鮮明、帶著濃重個人主義、自我中心的西方文化特征。尤怡平堅持自己的傳統(tǒng)美德,才能不計較病情毅然照顧項·墨非,這是中國文化中家庭責任感的因素導致;項·墨非雖然奉行西方的實用主義,但臨終前從心靈深處認同了尤怡平,這是文化上的交匯融合,雖然有許多的抗爭,故事結局出乎意料而又動人心魄地展示了中西文化沖突中對人性之美的共同期盼。
《突圍》中杭州姑娘李欣善良溫順,無私幫助駱翔之的母親與海外留學的兒子通信,照顧直至為她送終。在多年書信交流積聚的敬慕心理下,她赴美留學后飛蛾撲火般奉獻出真摯愛情,與駱翔之戀愛。目睹林美月和小琴的困境后,失望于駱翔之對美月離家出走后的慌亂無助和情感退縮,李欣無奈接受了駱翔之不愿離婚的現實。男人追求愛情是為了自己的各種需要,而女人卻是為了愛而生。置身于美國新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李欣有一種天然的隔膜和距離感,迷惘彷徨落寞。一次酒醉后她遭到房東太太的作踐,不久好友姚莉遭遇校園暴力的性侵,她認識到美國自由開放文化中丑陋暴力的另一面,這是華人女孩行為舉止一味美國化的惡果,不同文化觀和道德觀的沖突碰撞令她心力交瘁,也讓她清醒了。她的愛情既沒有法律上的保障,也不被社會認同,于是她果斷擯棄美國式的自由情愛行為,回歸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李欣惦念著母親和默默幫她照顧母親的男友,最終選擇離開美國回到大陸的親人身邊,在中西文化沖突中選擇了抗爭與回歸。人的所有的快樂,無非都來自性快樂,西方文化把這作為社會墮落的依據之一。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后的李欣持有保守的性觀念、有著保守的性道德,忠貞與守貞意識濃厚,對西方文化中的性自由和性解放根本無法接受。這是兩種文化的沖突,李欣的抗爭在于向傳統(tǒng)的性倫理與傳統(tǒng)幸福家庭的回歸。比較《二胡》中的楊力行,這位臺灣商業(yè)界成功女性,代表公司來到美國洽談投資辦廠事項。她聰慧美麗要強,事業(yè)順利。她同情愛慕流落臺灣30多年的大陸知識分子胡景漢,忠貞不渝成為他的紅顏知己,支持胡景漢的農業(yè)研究及環(huán)保工作,對胡景漢的事業(yè)發(fā)展助力不少。在得知胡景漢要接大陸的兒子赴美留學時,她表示愿意支付其大學費用。遺憾的是,胡景漢魂寄大陸情牽“文革”中身殘的妻子,而決定離開臺灣回到大陸,于是楊力行只能在痛苦中開始了新的人生抉擇,這位叛逆的女強人,在沒有婚姻的情況下敢與胡景漢同居,甚至不顧及他大自己20歲,完全是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超越。楊力行的情愛觀就是植根于西方的個性自由與愛情自由,追求戀愛過程、追逐愛情過程,這是西方文化中人的解放、追求自我在她身上的完美體現。在楊力行身上,找不到李欣的那種對愛情婚姻由于責任而帶來的壓抑感,找不到李欣心中的那個傳統(tǒng)藩籬,有的只是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自我價值的重視。
在西方國家標榜獨立自由甚至是性自由、性開放文化的影響下,海外移民的愛情與婚姻似乎可以分離,有的甚至把婚姻當作一種手段。《遠見》中的路曉云在武漢離婚后自費留學美國,為了取得永久居留權,只能尋找捷徑以婚姻換取綠卡。為此,她積極主動地多結交男朋友,終于“逮”到了一個猶太人教授麥康農。他卓爾不群,離婚后家里收養(yǎng)黑黃不同膚色的兩個孤兒。為了能成功地與麥康農結合,路曉云隨身帶著筆記本,留心記下男朋友的興趣愛好,極盡討好;同時,也無奈接受了他不要生育的觀點。在中西文化沖突中,路曉云選擇妥協(xié)。終于修成正果,她和麥康農結了婚,共同營建婚姻生活。對此,作品沒有進行道德上的評判,只是冷靜客觀的敘述。路曉云能夠適時改變心態(tài),勇于接受東西文化之間的差異,積極尋求文化間的融合與心靈契合點,實現人生境遇的提升和自我主體的成長,這算是當時留學女性一種比較完美的結局?!芭詫ξ镔|和精神的追求和對傳統(tǒng)的反叛,對西方文化的接受,遠比男性來得堅決徹底。女性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獨立人格,對生活有了自己的目標?!保?]這或許也是海外華人女性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煥發(fā)的閃光點及人格魅力之所在。
陳若曦是臺灣留學生文學中的一位卓越女作家,也是海外華文文學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和中堅力量。她一生歷經臺灣—美國—內地—加拿大—美國—臺灣的多重追尋與放逐之路,是個特立獨行的理想主義者,縈繞其心的始終是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和濃郁的故國情懷。旅居海外二十多年,她對祖國懷著深切的眷戀之情,其創(chuàng)作對海外華人女性的獨特關注顯示出明顯特點:刻畫中國傳統(tǒng)文化積淀深厚的女性,夾雜在現代意識與傳統(tǒng)文化縫隙中的情感困惑;展示華人女性堅毅柔韌,以賢淑美德智慧應對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對峙與融合。成長的歷程在于抗爭,女性通過突圍進而自立,通過抗爭進而自強,文以載道,上述陳若曦多部長篇小說視野宏闊,關涉中國兩岸三地與美國之間的華人知識分子的命運,關注華人女性的生命成長歷程,這正是她中國情結與豪俠情懷的真切體現。
文學與文化批評家薩義德認為,小說作者不是機械地為意識形態(tài)和經濟所驅使,但生活在特定的社會中,他們在不同程度上塑造著其社會的歷史和經驗,也被其社會所塑造,而文化包括小說就產生于這種歷史經驗中。[8]60陳若曦對華人女性獨特的關懷意識就來源于她所生活的特定社會現狀。陳若曦1938年出生于臺北,1961年臺灣大學畢業(yè)后留學美國。懷著報效祖國的激情,1966年她隨同丈夫段世堯(民族意識極強的人士)繞道歐洲回到大陸,在華東水利學院任英文教師。經歷“文化大革命”的急劇動蕩后,她于1973年舉家移民加拿大,1979年移居美國。在旅居加拿大與美國期間,陳若曦以雙重視角來評判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母國文化,應邀多次回國考察演講。她的創(chuàng)作自然而然地關注海外華人知識分子的生活和命運,關注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女性所面臨的各種困境。1995年,為了返回臺灣定居,她毅然以離婚為代價換取自由。在臺灣,她關注臺灣女性現狀并進行專欄寫作。在她看來,大陸、臺灣是同根一體的,并呼吁臺灣與大陸實現三通。從2004年至今,她一直為兩岸的文化交流、和平統(tǒng)一而奔忙。[9]89
作為一個社會意識和民族情感強烈的女作家,雖然陳若曦在四個創(chuàng)作階段的主題有所不同,但她的創(chuàng)作始終貫穿著對女性特定存在的理性思考,對人類性別文化的叩問和追尋。關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刻的省思,身為華人女作家,陳若曦在性別觀念上,沒有走出父權傳統(tǒng)的藩籬,也并未做出有意識的突破。她推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責任和道義,欣賞中國女性忠貞堅韌的品德,關心傳統(tǒng)和諧的理想愛情。忠貞愛情、家庭責任感、賢淑愛心等都是傳統(tǒng)女性所應傳承和發(fā)揚的,它不僅是一種社會意識,更蘊含一個民族的文化底蘊。只有男女兩性平等互愛,如木棉和橡樹相互呼應,才能共同支撐起社會的和諧進步。同時,她敏銳處置不同文化環(huán)境和道德觀念的沖突碰撞,在文化沖突中尋求女性新的定位,呼喚女性自主精神的升華。當華人女性移居海外置身于異國他鄉(xiāng)時,面對中西不同文化的交錯矛盾,遭遇美國社會高壓力下愛情和婚姻的分離時,女性該怎樣為自己尋找解救出路?這正是陳若曦移民小說中對于華人女性群體特定存在的思考。正如作者在《女性意識》一文中所說:“始亂終棄、家庭暴力、婚外情和離婚后生活無依的恐懼,這些已不僅是男女平權之爭,更重要的是婦女自己的心理建設了?!保?0]這正是陳若曦女性關懷的獨特之處。
20世紀80年代,陳若曦創(chuàng)作以《突圍》《遠見》《二胡》《紙婚》為典型代表的移民小說,塑造了栩栩如生的海外華人女性成長抗爭的形象。通過海外華人女性的生存境遇來探究她們的女性意識和身份認同,并認為這種身份認同源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揚棄,進而達到融入異域環(huán)境。華人女性移居美國后,面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矛盾碰撞,華人女性以善良柔韌的優(yōu)秀品質立足,在文化沖突中尋找突破,從而獲得心靈成長,在愛情婚姻中保有自我,在社會上自立自強。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化認同,源于對西方文化的包容,進而達到接納,促進了個人自強。陳若曦探討了女性自我主體的成長問題,蘊含著作者獨特的呼喚女性自主精神升華的關懷意識,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其中,也隱約透露出陳若曦的性別意識與家國意識、人類意識交互促進的內涵,具有更為恢宏的人類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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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春
Fighting Runs Through Growing Up——On Overseas Chinese Women’s Images in Chen Ruoxi’s Novels
ZENG Lihua
In the 1980s,Chen Ruoxi created a series of novels called Breakthrough,Vision,ErHu and Paper Marriage to explore the overseas Chinese female spiritual world via stories on marriage and love.Chen created images of women struggling with culture shock as immigrants to the United States.Most had to abandon their patriarchal notions of love and marriage,and choose to live independently with dignity to so achieve self-reliance.This paper argues that such anidentity stemmed from discarding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to achieve integration into a more Western equivalent.
Chen Ruoxi;overseas students’literature;overseas Chinese woman
10.13277/j.cnki.jcwu.2016.05.012
2016-06-09
I106
A
1007-3698(2016)05-0079-06
曾麗華,女,集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華文文學、女性文學。361021
本文系福建省教育廳社科項目“20世紀臺灣留學生文學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JAS150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