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后期的心境障礙及其沉江結(jié)局

陳桐生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中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235000 ）

屈原后期的心境障礙及其沉江結(jié)局

陳桐生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中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235000 ）

屈原在作品中反復(fù)抒發(fā)了抑郁、焦慮、煩悶、愁苦、寂寞、孤獨、悲傷、失眠等種種精神心理苦痛，多次表示要效法彭咸，以投水自殺作為自己的人生結(jié)局。兩千多年來，楚辭研究者都把屈原描述的精神心理癥狀看成是一個健康人遭受打擊之后的精神痛苦。從精神心理的科學(xué)角度來看，屈原在遭讒被疏之后，應(yīng)該是患上了嚴重的心境障礙，這個病癥整整折磨了屈原的后半生，它多方面地影響到屈原的認知、行為及其楚辭創(chuàng)作，導(dǎo)致他最終選擇自殺作為自己的人生結(jié)局。指出屈原后期罹患心境障礙這一事實，有助于更深刻地認識屈原其人其作。

屈原；心境障礙；沉江

本文以沉痛的筆墨，討論一個非常痛苦的話題：屈原在遭讒被疏之后患上了嚴重的心境障礙。心境障礙（mood disorder）又稱“情感性精神障礙”，是一種以心境紊亂作為原發(fā)性決定因素或者成為其核心表現(xiàn)的病理心理狀態(tài)，心境障礙是指悲傷或情緒高漲顯得十分強烈且持久，其癥狀表現(xiàn)超過了對生活事件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程度。心境障礙有雙相（抑郁、躁狂）及單相（抑郁）兩種。這個病癥多方面地影響到屈原的情感、認知、行為及其楚辭創(chuàng)作，并導(dǎo)致他最終選擇自殺作為自己的人生結(jié)局。楚辭作品中有大量描寫屈原心情抑郁、焦慮、愁苦、悲傷、煩悶的詩句，但從司馬遷寫《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起，歷代楚辭學(xué)者都是以健康人的目光來看待屈原，他們把楚辭中那些描述屈原郁悶、愁苦、悲傷、焦慮癥狀的詩句看成是健康人遭受挫折之后的精神痛苦，將屈原的自殺簡單地理解為以身殉國的理性行為。古今學(xué)者這樣解讀屈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xué)中沒有心境障礙這一概念，古人的心境障礙在巫師那里被看作是邪魔纏身，中醫(yī)則將其診斷為肝火擾心?，F(xiàn)代科學(xué)意義上的精神病學(xué)在西方起步較晚，大約只有一、兩百年的歷史，而在我國，精神心理學(xué)受重視則是近三、四十年以來的事情。更為重要的是，現(xiàn)代的精神心理醫(yī)生不會去研究屈原，而研究楚辭的學(xué)者也很少涉獵精神心理學(xué)，這就使楚辭中描寫屈原心境障礙的大量經(jīng)典詩句得不到科學(xué)的解釋，屈原的某些言行和楚辭中某些藝術(shù)現(xiàn)象也不能得到合理的說明，屈原和楚辭研究因此也就難以引向深入。本文討論屈原的心境障礙，其意義不在于為兩千多年前的詩人把脈問診，因為文學(xué)批評與醫(yī)學(xué)診斷畢竟是不同的事情。但從現(xiàn)代精神心理科學(xué)角度解讀屈原其人其作則是完全必要的。因為屈原的心境障礙直接與其言行、生平及其楚辭創(chuàng)作有關(guān)，沒有這個精神心理疾病，屈原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種結(jié)局，屈原的作品以及楚辭這一文體乃至此后中國文學(xué)可能會是另一種面貌。有兩點需要強調(diào)：一是本文關(guān)于屈原患心境障礙的討論，不會顛覆屈原忠心愛國、品質(zhì)高潔、追求美政的光輝形象；二是本文建立在兩大基礎(chǔ)——精神心理學(xué)和大量描寫屈原病態(tài)心理的楚辭詩句——之上，力求體現(xiàn)無征不信的科學(xué)精神。

一、屈原罹患心境障礙的病因

醫(yī)學(xué)界目前對心境障礙的發(fā)病機制還不清楚，精神心理學(xué)家傾向于從遺傳因素、生理因素（如研究神經(jīng)內(nèi)分泌、神經(jīng)遞質(zhì)與受體、神經(jīng)影像、神經(jīng)電生理等）、心理因素、社會因素幾個方面探討心境障礙的病因。屈原是否因為遺傳因素或生理因素而患精神心理疾病，對此已經(jīng)無法探討，我們所能做的，是從心理因素和社會因素兩方面對屈原的發(fā)病機制做一些研究。

古今研究楚辭的學(xué)者大都是健康的正常人，他們往往以正常人的心理機制與思維方式去揣摩屈原，這使他們在探討屈原創(chuàng)作心理時往往隔靴搔癢，觸摸不到事物的真相。與常人相比，詩人、藝術(shù)家的心理機制應(yīng)該存在很大的差異。德國美學(xué)家尼采曾經(jīng)說過，天才等于神經(jīng)病，藝術(shù)家是神經(jīng)官能癥患者。詩人、藝術(shù)家多屬于抑郁氣質(zhì)，他們往往比常人更敏感，神經(jīng)比常人更脆弱，想象力比常人更大膽，感情比常人更豐富，體驗比常人更強烈、深刻、持久，行為比常人更為怪異，懷疑心比常人更多，耐受性比常人更低，個性比常人更透明、坦率，心靈比常人更容易受到傷害，內(nèi)心比常人承受更多的痛苦。他們完全憑借直觀去感受現(xiàn)實生活，而一旦獲得某種感受，他們就會以詩人的想象去放大它，用藝術(shù)家的激情去鞏固它，因此他們對主觀、客觀的認知往往與事實差距甚大。他們比常人更容易意氣用事，更容易采取極端行動。詩人、藝術(shù)家這種個性、氣質(zhì)，其實就是精神病氣質(zhì)，或者叫做精神病人格。因此，“詩人和藝術(shù)家患心境障礙的可能性比一般人高，這是他們具有創(chuàng)造性氣質(zhì)的部分原因?！保?］19在中外藝術(shù)史上，許多著名的詩人、藝術(shù)家都飽受精神心理疾病的折磨，像拜倫、雪萊、柯勒里奇、坡庫柏、托馬斯、查特頓、哈特、克蘭、西奧多、羅特克、德爾默、施瓦茨、約翰、貝里曼、羅伯特、奧威爾、西爾維亞、普拉思、貝多芬、狄更斯、尼采、舒曼、伍爾夫、韓德爾、伯遼茲、羅塞帝、尤金奧尼爾、肖邦等等，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心境障礙，他們一生中比常人經(jīng)歷了更多的精神苦痛。詩人、藝術(shù)家自殺的概率要高出常人好幾倍，像杰克·倫敦、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茨威格、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梵高、鄧肯、葉塞寧、芥川龍之介、約翰·伯利曼、蒂斯黛、西爾維亞·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頓、維沃萊塔·帕拉、安東尼亞·波齊、英格立德·喬科、瑪·茨維塔郁娃、巴里蒙特、喬治·特拉克爾、朱湘、三毛、張國榮、顧城、戈麥、張純?nèi)?、余地……都選擇了自殺的人生結(jié)局。從屈原的作品來看，他無疑是一個最富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天才詩人，一個抑郁脆弱、多愁善感、自顧自憐的詩人，這種特定的個性氣質(zhì)使他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精神心理疾病的困擾。關(guān)于屈原個性氣質(zhì)與精神心理疾病的關(guān)系，多為前人所忽視，在此特別提請治楚辭者給予充分關(guān)注。

心境障礙的發(fā)生往往與應(yīng)激性生活事件密切相關(guān)。精神心理學(xué)家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在經(jīng)歷一些可能危及生命的生活事件之后六個月內(nèi)，心境障礙發(fā)病危險系數(shù)會增加六倍。負性生活事件，諸如喪偶、離婚、婚姻不和諧、失業(yè)、嚴重軀體疾病、家庭成員患重病或突然病故、經(jīng)濟狀況差、社會階層低下等等，均可導(dǎo)致心境障礙的發(fā)生［2］127。屈原正好遭遇了這樣的應(yīng)激性事件：就在他春風(fēng)得意、大展政治宏圖的時候，居心叵測的楚國黨人在楚王面前讒毀他，而昏庸的楚王不辨忠奸，聽信讒言，發(fā)怒而疏遠屈原，這使屈原在政治上遭受重大挫折。屈原在政治上有著宏偉的抱負，政治是屈原的第一生命，失去楚王的信任，這對屈原的打擊是致命的。遭讒被疏事件成為屈原罹患心境障礙的直接誘因。

從《離騷》、《九章》等一系列楚辭作品來看，屈原的心境障礙應(yīng)該在遭讒被疏之后就形成了，其后便一直纏綿不斷，并且呈現(xiàn)出愈來愈嚴重的態(tài)勢，直到他自沉汨羅。屈原時代的醫(yī)學(xué)極不發(fā)達，當時楚國朝野盛行的是濃郁的巫風(fēng)，病人只能通過巫師求神問卜來解除痛苦。在這種特定的歷史條件之下，屈原擺脫精神心理苦痛的唯一辦法是求助于巫卜，而他當時也正是這樣做的。從楚辭作品可以看到，屈原在求神問卜方面曾經(jīng)做了很多努力?！峨x騷》中就有不少主人公陳詞重華、問卜靈氛、求助巫咸的描寫，《卜居》記載屈原因為“心煩慮亂，不知所從”而求卜于鄭詹尹，《九章·惜誦》也記述了屈原求厲神占夢的經(jīng)歷。但是楚辭明白地告訴我們，屈原這些巫卜活動都是失敗的，它并不能給屈原指明一條政治上的出路，也不能將屈原從精神苦海中解救出來。（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征引楚辭詩句均見于金開誠等《屈原集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出版）

二、楚辭對屈原心境障礙的經(jīng)典描述

楚辭作品表明，在政治失意之后，屈原出現(xiàn)了諸多典型的心境障礙癥狀：

抑郁：具有抑郁癥狀的人“情感基調(diào)是低沉、灰暗的，可以輕度心情不佳，心煩意亂，苦惱，感到悲觀、絕望，有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之感”［1］44。抑郁，是屈原心境障礙的最典型癥狀。從楚辭作品來看，屈原所患的不是輕度抑郁，而是重性抑郁癥，這在楚辭中有經(jīng)典的描述。屈原在《離騷》中寫道：“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薄霸鴼[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睆鳎簯n郁的樣子。郁邑：抑郁苦悶。侘傺：不得志的樣子。屈心：委屈心情。抑志：壓抑心志。忍尤攘詬：即忍恥含辱。曾歔欷：不斷地哀泣。抑郁、憂悶、失意、哀泣、壓抑、忍辱，這就是屈原剛被楚王疏遠之后的心理狀態(tài)。在此后的歲月中，屈原的抑郁情緒不僅沒有絲毫緩解，反而隨著昏君佞臣對他不斷升級的迫害而日益嚴重?！毒耪隆酚涗浟饲谡魍局须y以言狀的種種精神苦痛。《惜誦》寫道：“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jié)而詒兮，愿陳志而無路。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呼號又莫吾聞。中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毙那槌烈郑q白無門，困頓失意，進退兩難，這就是屈原后期真實的心境。屈原的精神心理痛苦甚至反映到肢體之上：“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結(jié)而紆軫?！北斥郀灒阂鉃樾乇撤至选＝煌矗盒乇骋黄鹛弁?。紆軫：痛苦縈繞于心。這是一種愁滿天地、無時不在的郁悶，一種刻骨銘心、無可告語的壓抑，一種由精神心理疾病引發(fā)、伴隨著軀體生理病痛的身心苦痛。《涉江》記述了屈原在湘西偏僻山區(qū)的凄涼感傷：“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眱{佪：意為徘徊。迷不知所如，是說屈原心理處于迷惘、狂惑、空白的狀態(tài)。詩人說自己完全失去了生的樂趣：“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敝蒙碛谏搅蛛[翳的幽晦環(huán)境之中，目睹陰霾滿天、霰雨霏霏的凄苦情景，耳聽著哀猿長

嘯，心情壓抑、情緒低落的詩人情何以堪！《哀郢》描述了屈原離開郢都向東遷徙征程中的悲苦心境：“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眿孺拢阂鉃闋繏臁㈩櫮?。眇：指心情渺茫。蹠：踐踏。眇不知其所蹠：即“迷不知吾之所如”。詩人說他的心簡直是打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心絓結(jié)而不解兮，思蹇產(chǎn)而不釋?！保ù苏Z又見于《悲回風(fēng)》）蹇產(chǎn)：屈曲的樣子。詩人想借登高望遠來舒緩憂愁，無奈又悲從中來：“登大墳而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fēng)?！薄皯K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北鞠氲歉吲徘灿魫灒瑓s不料悲從中來，情思慘然。從這些“心嬋媛”、“心絓結(jié)”、“心不怡”、“憂心”的沉痛語句，可以看出當時詩人的心靈在經(jīng)歷著怎樣的痛苦煎熬，詩人心頭承載的壓力，可能有千斤重吧！《抽思》等作品生動地描寫了屈原在行吟途中的愁苦情狀：“心郁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思蹇產(chǎn)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悲秋風(fēng)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痹娙诵那閼n郁，長吁短嘆，愁思難解，歲月難熬。他想加快腳步擺脫痛苦，可是惡劣的心境卻像毒蛇一樣緊緊地纏著他：“煩冤瞀容，實沛徂兮。愁嘆苦神，靈遙思兮?！睙┰簾┰暧魫?。瞀容：心神昏亂。沛徂：迅速地走。行吟途中的屈原，傷山河之失色，悲秋風(fēng)之動容，欲進而心慘怛，思退而神愁苦。《思美人》寫道：“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fā)；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卞垮浚豪ьD的樣子。煩冤：煩躁冤屈。陷滯：即郁結(jié)。沉菀：積滯。詩人反復(fù)訴說自己心志郁滯，始終打不開那糾纏的心結(jié)。他感嘆自己：“獨歷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年復(fù)一年遭受磨難，心中的憤懣始終不能化解?！侗仫L(fēng)》寫道：“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心冤結(jié)而內(nèi)傷?！薄霸鴼[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薄皞⒅獞z兮，氣於邑而不可止。”愍憐：自憐自憫。於邑：由于悶氣郁結(jié)而哽咽。微風(fēng)吹拂著蕙草，這種美麗的景象在郁結(jié)的詩人眼中，卻觸發(fā)了他無盡的感傷?！凹j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边@兩句是說，詩人將憂思編成佩帶，把愁苦織成心衣，憂愁如同衣物一樣與詩人形影不離?！俺钣粲糁疅o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鞿羈而不開兮，氣繚轉(zhuǎn)而自締。”鞿羈：指心靈的束縛。繚轉(zhuǎn)：盤結(jié)纏繞?！俺钋那闹１猓孚ぺぶ豢蓨?。”……這些詩句表明，抑郁、憂愁時時在折磨著屈原那顆流淌著鮮血的受傷心靈，揮之不去的慘怛、悲傷煎熬著屈原破碎的靈魂。《懷沙》是描寫屈原晚年生活的作品，詩中寫道：“傷懷永哀兮，汨徂南土。”“郁結(jié)紆軫兮，離愍而長鞠。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曾傷爰哀，永嘆喟兮?！彪x愍：遭受苦痛。長鞠：長久困頓。屈原是帶著巨大的精神苦痛而踽踽南行，帶著無法打開的悲哀心結(jié)去尋找人生悲劇的終點。屈原和楚辭作家不僅大量地使用諸如悲、哀、傷、怨、慘、愁之類的詞語，而且創(chuàng)造了一大批描述抑郁情緒的楚語詞匯，諸如郁邑、侘傺、歔欷、沉抑、屈心、抑志、煩惑、悶瞀、郁結(jié)、絓結(jié)、冤結(jié)、冤屈、蹇產(chǎn)、蹇蹇、郁郁、戚戚、忳忳、憂憂、怛傷、煩冤、紆軫、沉菀、於邑、離愍等等，這些詞匯在楚辭中的使用頻率極高，它們給楚辭帶上濃郁的憂郁色彩，使楚辭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具精神心理病態(tài)特色的地方性詩體。

焦慮、恐懼、煩躁：心境障礙患者往往伴隨有持續(xù)性的緊張、不安、恐懼、煩躁、憂愁等焦慮情緒，這在楚辭中也有清楚的表述?！恫肪印酚涊d屈原“心煩慮亂，不知所從”，這是對屈原后期心境狀況的極好概括。《惜誦》盡情地描述了屈原面臨昏君佞臣迫害而進退不得的緊張性焦慮：“矰弋機而在上兮，罻羅張而在下。設(shè)張辟以娛君兮，愿側(cè)身而無所。欲儃徊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欲橫奔而失路兮，蓋志堅而不忍?！奔槌紓冊谏显O(shè)有待機而發(fā)的短矢，在下布好張開的羅網(wǎng)，他們就是以此取悅楚王，讓詩人進身無門，退隱無路，想留下而怕遭禍，想遠走高飛又怕楚王問罪，想自暴自棄卻又不忍違背詩人初衷。詩人的出路在哪里？前面又會有什么陷阱或災(zāi)禍在等待著他？《抽思》描述了屈原害怕楚王震怒的恐懼不安情緒：“數(shù)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憂憂。”“愿承閑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猶而冀進兮，心怛傷之憺憺。”每當想到楚王震怒的情形，屈原就會傷心欲絕，憂從中來。想找機會向楚王表述忠心，卻又害怕觸怒楚王而不敢上前，最后只能自傷自悼。《哀郢》寫道：“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贝朔N綿綿不斷的憂愁就是出于對國家和自身前途命運的焦慮。

失眠：睡眠障礙是心境障礙的又一典型癥狀。從楚辭中我們看到，心境障礙嚴重地損害了屈原的睡眠，多少個夜晚，他都是在無眠的狀態(tài)中度過的?！冻樗肌氛f：“思蹇產(chǎn)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薄巴舷闹桃官?，何晦明之若歲?！泵舷牡囊贡緛硎嵌虝旱?，但屈原卻覺得這夏夜是如此漫長，這寫盡了不眠之人度日如年的痛苦感受?！侗仫L(fēng)》說：“泣涕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痹跓o數(shù)個漫漫長夜，屈原都是在凄凄慘慘地苦思，經(jīng)受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煎熬。

哭泣：男兒有淚不輕彈，一般男人平時決不會輕易掉淚，而心境障礙患者則由于感情特別脆弱，極易傷心落淚。從楚辭來看，屈原在遭讒被疏之后經(jīng)常過著以淚洗面的日子，他為自己這多難的人生而掩涕?！峨x騷》寫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此處的“民生”，多被人誤解為民眾生存狀況，其實聯(lián)系上下文就可以知道，“民生”意為“人生”，屈原發(fā)出深長嘆息，流下了悲傷的熱淚，他在感嘆自己的人生為什么如此充滿艱難。在陳辭重華之后，屈原聯(lián)想到歷史上興衰成敗的情形，再一次涕淚交流：“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鼻暮蟀肷窃谛幸髦卸冗^的，哭泣往往與他的痛苦行吟相伴相隨。他睹北山而流涕，望長楸而嗚咽：《哀郢》：“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抽思》：“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他有時也為思念楚王而落淚，《思美人》寫道：“思美人兮，攬?zhí)槎m眙?！痹诟嗟那闆r下，屈原是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悲泣，《悲回風(fēng)》說：“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痹谶@些地方，屈原不是像常人那樣因為突遇悲傷事件而哭泣，他是在日常生活中悲從中來，隨時隨地、不知不覺就淚如雨下，可見他的內(nèi)心情感大堤脆弱得一觸即潰。

人們可能會問，抑郁、焦慮、煩躁、恐懼、悲傷、失眠、哭泣等情形經(jīng)常在普通人身上發(fā)生，憑什么斷定屈原就患了心境障礙呢？是的，健康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遭受某種挫折和失意之后，也會產(chǎn)生抑郁、焦慮、消沉、悲觀、感傷之類的不良情緒。那么，應(yīng)該如何區(qū)分健康人的不良情緒與屈原的心境障礙呢？精神心理病學(xué)從時間上給出了一個診斷標準：兩周。健康人在經(jīng)過大約兩周之后，經(jīng)過理

性的心理調(diào)整，會逐步地擺脫不良情緒的困擾，恢復(fù)正常的、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而心境障礙病人的抑郁、焦慮情緒則會持續(xù)兩周以上，如果不經(jīng)過有效治療，某些患者的心境障礙癥狀會長達十年甚至伴隨終生。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不少抒寫郁悶、焦慮、煩躁、憤怒、恐懼、悲傷、失眠、哭泣、厭食的作品，但是我們不會輕易地說這些作者都患上了心境障礙，這是因為作者們的這些情緒表現(xiàn)是短期的，是受到不公正待遇之后的應(yīng)激表現(xiàn)，他們的種種情緒抒發(fā)屬于正常的情感表達，沒有證據(jù)表明他們像屈原一樣遭遇幾十年的精神心理折磨。而屈原則不同，自從受讒被疏、蒙受打擊之后，他的心境障礙癥狀就一直遷延不斷，伴隨了他的后半生。從《離騷》到《九章》，我們看到，屈原的心境障礙實際上是處在不斷惡化的過程之中的。《離騷》是以上下求索的精神探尋政治出路，而《九章》中的屈原政治雄心明顯淡化，作品的重點也轉(zhuǎn)移到抒愁寫怨之中。屈原和楚辭作家用沉痛的筆墨，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屈原罹患心境障礙后的種種癥狀，對心境障礙作了經(jīng)典性的描述。

三、心境障礙與屈原的沉江結(jié)局

確認了屈原后期罹患心境障礙，對屈原后期某些難以理喻的言行也就可以理解了。例如，在戰(zhàn)國諸子百家朝秦暮楚的歷史情況下，屈原為什么在遭讒被疏之后始終不愿意離開楚國？早在兩千多年前，司馬遷就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提出疑問：“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3］2503司馬遷這個問題是非常尖銳的，也是非常現(xiàn)實的。因為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之下，屈原只要腦筋稍微轉(zhuǎn)一下彎，他就完全可以從如此沉重的精神痛苦中解脫出來，他也可以在其他諸侯國進行美政理想實驗?？墒乔瓫]有這樣做，他是一個胡同走到底，他要楚王回心轉(zhuǎn)意，他要楚人接納他贊美他同情他，即使再痛苦也不愿意離開楚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被“放流”，又載頃襄王“怒而遷之”。此處的“放流”和“遷”是否意同后世的“放逐”或“流放”，對此古今學(xué)者歷來存在爭議。檢閱戰(zhàn)國文獻，戰(zhàn)國時代并無大臣流放或放逐的例證。屈原這個“放流”特殊個案是否因為他堅持不愿離開楚國郢都而受到楚王強制性遷徙，因缺少材料而不好論定。太史公自認為讀懂了屈原，他自問自答，用道家“同生死，輕去就”的和光同塵的觀點來解釋屈原不愿去國的現(xiàn)象，但這個解釋并不能令后人滿意。兩千年后，馮友蘭在《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中說，戰(zhàn)國時期只有一個半愛國主義者，一個是屈原，還有半個是韓非。兩千多年來，學(xué)者們對屈原不愿去國的原因作了種種解釋，但都不能令人信服。從精神心理學(xué)角度來看，心境障礙患者的某些言行本來就是非理性的，如果能夠保持清醒的理性，能夠順利地做通思想工作，那他就不存在心境障礙了。屈原寧死也不愿離開楚國，這正是他的心境障礙的體現(xiàn)。又如，根據(jù)《離騷》的表述，屈原美政思想的內(nèi)容是舉賢授能、遵循法度、服義用善、以德為治。翻開戰(zhàn)國諸子百家之書就可以知道，這在戰(zhàn)國應(yīng)該是士人皆知的最普通的政治常識，屈原的政治學(xué)說建樹遠遠不能與戰(zhàn)國諸子相比，但屈原卻執(zhí)著地認為，楚國只有他一個人才真正掌握了正確的治國之道，楚國只要按照他的政治主張去做就可以重鑄輝煌，顯然這種認識是不客觀的。屈原之所以不能夠客觀地看待自己的政治能力，除了他富于詩人的激情與想象之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患有心境障礙，這種精神心理疾病使他無法像健康人那樣正確地認知客觀現(xiàn)實。再如，結(jié)合楚辭作品和先秦兩漢文獻來看，屈原身后應(yīng)該是聚集了一批同情者和追隨者的，但屈原對現(xiàn)實社會的判斷卻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他將包括他的同情者和追隨者在內(nèi)的所有楚人一律視為丑惡的黑暗勢力，認為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甚至在《離騷》最后的亂辭部分發(fā)出“國無人（兮）莫我知兮”的悲愴呼喊。這是他的心境障礙影響他正確認知客觀現(xiàn)實的又一例證。他的病態(tài)心理像一堵圍墻，將他與社會隔絕開來。

心境障礙對屈原生平最大的影響，是他選擇以沉江自殺作為自己的人生結(jié)局。屈原自殺的原因是什么？歷來楚辭學(xué)者或以為屈原因為公元前278年白起破郢事件而殉國難，或主張屈原用生命去殉自己的美政理想，或者說屈原以死諫方式來警醒昏庸浩蕩的楚王。這些觀點雖然都能自圓其說，但卻未必符合歷史真相。從精神心理學(xué)來看，心境障礙應(yīng)該是導(dǎo)致屈原沉江自殺的真正、根本原因。精神心理學(xué)表明，“心境障礙患者往往比其他精神障礙患者具有更強的自殺傾向，有15%的雙相心境障礙患者死于自殺，而其中有近50%的人不止一次嘗試過自殺。未經(jīng)治療的雙相心境障礙患者自殺既遂率為正常人的25倍，甚至與重性抑郁癥群體相比還高出了4倍?！保?］19精神心理學(xué)將自殺分為沖動性自殺與非沖動性自殺兩種，前者是出于一時的沖動，被人解救之后往往后悔自己的輕率舉動，后者則將自殺作為一種解脫痛苦的辦法，當事人是平靜而又堅決地做出自殺決定的，即使是被人解救之后，也仍然會繼續(xù)尋找自殺時機。從楚辭作品來看，屈原沉江自殺顯然是屬于非沖動性自殺。大約在遭讒被疏、罹患心境障礙之后，屈原就已經(jīng)選擇自殺作為人生的結(jié)局?！峨x騷》最后寫道：“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边@就清楚地表明，屈原在遭受政治挫折之后，就毅然打定了效法彭咸投水自殺的主意。此后，在不同的作品中，屈原多次表示，他已經(jīng)無法忍受這無窮無盡的精神心理痛苦，打算以一死來解脫痛苦?！稘O父》說：“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思美人》說：“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薄侗仫L(fēng)》說：“寧逝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孰能思而不隱兮，照彭咸之所聞。”“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託彭咸之所居?！薄案〗炊牒Ｙ?，從子胥而自適?！薄断铡氛f：“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恐壅君之不識?！薄稇焉场氛f：“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边@些詩句表明，選擇彭咸之路作為自己的歸宿，這個意念一直像一條毒蛇一樣，纏繞在屈原心頭。在經(jīng)過幾十年的痛苦行吟之后，屈原終于自沉汨羅江，為人生畫上一個悲壯的句號。

屈原后期患有心境障礙，這在楚辭中可以說是鐵證如山。這篇文章可能不為絕大多數(shù)治騷者所認同，甚至?xí)衼硪黄R聲。但我堅持認為，本文的結(jié)論是有充分依據(jù)的。作為一個花甲老人，我無意于刻意地標新立異，更不想嘩眾取寵，只不過說出事物的真相而已。

［1］金衛(wèi)東，主編.雙相心境障礙［M］.北京：人民軍醫(yī)出版社，2011.

［2］江開達，主編.精神病學(xué)［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5.

［3］（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Quyuan's Mood Disorder in his Later Life and the Outcome of his Drowning Himself in a River

CHEN Tongsheng
（Faculty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dong， Guangzhou 235000， China ）

Quyuan repeatedly expressed his mental pains in his works such as the depression， anxiety， worry，distress， loneliness， desolateness， sadness， hyposomnia and etc. indicating time and again that he would model himself on Pengxian to end his life by drowning himself in a river. For more than 2000 years， the researchists on the Songs of Chu have been regarding those psychological symptoms as the spiritural pains from a healthy man suffering a blow.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cientific psychology， Quyuan is supposed to suffer serious mood disorders after being alienated due to slanders. This disease had been troubling all his later life and influencing his cognition，behaviors and writing in the Songs of Chu in many ways， leading to his suicide to end his life. Clarifying the fact that Quyuan suffers the mood disorder is helpful to understand him and his works better.

Quyuan，mood disorder，drown in a river

I206.2

A

1673-9639 （2016） 01-0010-06

（責(zé)任編輯 白俊騫）（責(zé)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11-15

陳桐生（1955-），安徽桐城人，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中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