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書“慢”道

簡墨

他是我向往過一百遍的那棵樹。

小時候，如果父親交到我手里的是一本歐體字帖，我是否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對書法一陣子熱、一陣子涼呢？會不會熱愛書法如同熱愛一棵樹呢？

沒錯，歐體就是這樣一棵樹。

據(jù)記載，他的相貌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丑陋，但聰敏勤學，讀書數(shù)行同盡，少時就博覽古今，精通《史記》《漢書》和《東觀漢記》三史，尤其篤好書法，幾乎達到癡迷的程度。據(jù)說在他年近70歲時，一次外出途中，偶爾看見路邊雜草叢中有一石碑，于是下馬觀看，發(fā)現(xiàn)是西晉著名書家索靖書寫的一塊碑石，端詳了許久，可是站的時間太久，腰酸腿痛，便轉(zhuǎn)身策馬上路，走不多幾步，又返身回來，最后干脆以毯鋪地，坐在臥碑前三天三夜，細心琢磨領會碑文的風采和神韻……他叫歐陽詢，后世尊為“楷圣”。

單以那八風不動的三天三夜的碑前琢磨來看，知道了他的癡，更知道他不怕慢。反觀當代書法學習，是特別怕慢的———怕死了。十天速成的書法班也出現(xiàn)了———好像人人都忙著趕路，慌不擇路。那就趕路，用其他可行的方式輔助找工作賺錢去，不要學書法好了，何必來裹亂？現(xiàn)今，書法藝術(shù)從“慢功出細活”變成了“一夜暴富”似的天方夜譚，和學廚師、學修摩托車、學美容美發(fā)差不多了。重天資、輕勤奮成為普遍失衡的狀況，“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和決心已拋到九霄云外。急功近利、浮躁狂妄的心態(tài)在書法領域內(nèi)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這是藝術(shù)的大忌諱，需要遠遠地躲著走的———能多遠就多遠。因為書法是抒情達意、表現(xiàn)心跡的藝術(shù)方式，哪怕一點點不好的蛛絲馬跡就會暴露出來，滿紙躁氣，東挪西跳，張牙舞爪?！翱臁笔钱斀裆鐣l(fā)展的節(jié)奏，誰跟不上潮流就是落伍，就可笑。但是我們忘了，書法是一種很慢的藝術(shù)，是一千年都變不了的道理。歐體則是慢中需慢的一種字體，因為看到它的那一刻面對的是一個遙遠的、無欲無嗔、沉著安詳?shù)撵`魂。他不說話，更不說大話———你去看，說大話的人往往做不來大事。因為力氣都被說話用光了，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路。

歐體是尤其需要臨摹功夫的字體之一。而臨摹的意義可用一句話來概括，即“戴著鐐銬跳舞”，在規(guī)矩中尋找自由，正如火車必須始終行駛在鐵軌上才不會翻車。臨摹中，一點一頓，一撇一捺，程式化的訓練是不可少的，舍棄這個過程，書法學習便是空中樓閣。只有臨摹，才能像鄭板橋說的慢慢做到“七分學，三分拋”，才能像李可染先生講的“最大的勇氣打進去，再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而臨摹又是一種彈性行為，要有適應能力，如果入不了帖，于己無益，而出不了帖，則徒勞無功。臨摹不易，他的字又是最不好摹的，以至于在書法界有俗話說“十歐九不成”，因為，一個不留神，就入了刻板的、類似仿宋字的窠臼，無法自拔，別人也沒法拔。那就糟糕透了，像天天見面卻依然陌生的朋友，終究成不了彼此的摯愛。

別著急，先讀帖吧，讀兩年再說。坐下來，細細、慢慢地背臨和意臨他的作品，與他的精神和靈魂去暗自靠近，去緊密結(jié)合。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很典型的橫平豎直，甚至看上去幾乎沒有太強的個性，平正，從容，外形柔和，結(jié)構(gòu)沉著，通篇氣息初品平淡，細品依舊平淡，里面藏著的斯文氣度不是咄咄逼人，而是似有若無地飄散著，如同那些入過《詩經(jīng)》的細草和香花，有著白露茫茫、森幽無際的河氣。摹下去，便覺它每一字都全神貫注，氣息暢達，而自己的腕底也有活力開始在靜態(tài)中潛行游弋，像微風徐來，小澤涓滴，而體內(nèi)也有什么久久沉睡的東西，被瞬間啟動了，催醒了……

人一旦靜下來，聲音反而會多起來，本來細微如絲線的風聲、雨聲和市聲，可以更清楚地進入耳朵，同時會發(fā)現(xiàn)心里面新鮮的思潮情緒不斷浮現(xiàn)。所以說，靜并不是空，而是騰空自己，放下一切，在澄懷觀道的心靈狀態(tài)中，能看到本來看不到的或平時視而不見的，感受到原本感受不到的，想到平常想不到的角度與內(nèi)容……觀察變得敏銳，落紙便成云煙。這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實在是有如天賜。

而真正持久的東西本質(zhì)上應該是靜的，動是爆發(fā)力，轉(zhuǎn)瞬即逝，靜才是永久的。就書法而言，總的來說，動得勢，形式應該是靜的。靜則古，靜則守勢，循序漸進，有條不紊，是真正的學書之道。作書靜，就有了隱忍，不出夸張之筆，但一定字字飛動，宕逸之氣充盈，才能出來真正的上品。

他的作品里沒有心緒的波動，沒有憂傷或歡喜，沒有抗爭與激烈，它所散發(fā)的安靜是如此深厚和浩大，使所有看得到的人都為這種安靜所吸引，向這種安靜的內(nèi)里靠攏和深入———這是一種陌生的安靜，因為你很難從別的地方尋到，它是非自然的，它是人為的，卻如此自然。

相較于其他門類，書法是個十分特殊的例證：藝術(shù)之偉大不僅僅在于表現(xiàn)內(nèi)心的痛苦。在這里，大藝術(shù)最終是對靈魂的大慰藉，從大牢籠得大自在。這大自在來自對社會、對生命的敏感，也來自獨立特行的人格和寂然自守的孤抱———那根部的孤獨，從而達成自我新鮮的、可以摸得到的不朽符號，而在枝頭悄然萌動，長成光榮，鈐印高古。

學書是多好的事情啊。一用毛筆，人的精神自然集中起來，毛筆柔軟多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引動隱約深藏的柔軟思緒，臨摹或創(chuàng)作，慢慢抄寫經(jīng)文、詩句，體味其中的意境和神韻，帶來靈性、徹悟，改變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對生命的意義和目的理解也會更加深刻……沉靜作書就是細細消受美好的人生啊。書法同那些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親親熱熱排排坐在一起，并有著相似的本質(zhì)：麥子，晚霞，鳥鳴，收割后的田野。

這自然還是一棵好樹的氣質(zhì)：它安靜。

幾乎是最好的一種氣質(zhì)了。他或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