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梅堯臣“意新語工”說詩學(xué)內(nèi)涵

張 杰

(重慶郵電大學(xué) 人文教研部,重慶 400065)

淺析梅堯臣“意新語工”說詩學(xué)內(nèi)涵

張 杰

(重慶郵電大學(xué) 人文教研部,重慶 400065)

梅堯臣為北宋前期詩壇翹楚，“意新語工”說是其詩歌理論的核心。梅堯臣“意新語工”說與前代詩學(xué)不同，在理論框架上強調(diào)邏輯結(jié)構(gòu)，尤其是“意—語”之因果聯(lián)系，所謂“語工”則是用“難寫”之手法，以艱澀佶屈來揭示“天容時態(tài)”的理性內(nèi)涵；所謂“意新”則成白樂天之衣缽，去浮夸，重諷喻。故梅氏“意新語工”說，實乃以理性工雅之言，述針砭諷喻之道。

梅堯臣；意新語工；詩學(xué)

一般文學(xué)史描述中，將梅堯臣稱為是“宋初三體”之后詩壇崛起的第一批革新力量的代表。與范仲淹，歐陽修二人相較，梅堯臣在哲學(xué)領(lǐng)域的理論著作較少，但并不能抹殺這位偉大詩人的思想成就，其梅氏詩學(xué)本身或許就是一種獨特的理性思考。

學(xué)者從多方面對梅堯臣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xué)理論進行研究，其中“意新語工”說無論如何也是一個無法繞過的核心課題。遺憾的是，長期以來，這一命題的深層次理論內(nèi)涵和特殊時代意義卻一直缺乏深入的系統(tǒng)剖析。因此，對“意新語工”的解讀，需從其內(nèi)在論說邏輯入手。

一、“意—語”之理性邏輯

作為宋代詩歌重要奠基人之一的梅堯臣，其作品不可避免地帶有“好議論”的特征，無論是時事政治，民生疾苦或是日常瑣事，都是梅詩“說理”的對象[1]。詩學(xué)作為一種源于創(chuàng)作且高于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藝術(shù)理論類別，其中之“理性”不簡單等同于“討論”和“議論”，其內(nèi)部嚴(yán)密精妙的學(xué)理邏輯才是“理性”的最重要表征。誠然“意新語工”說的基礎(chǔ)框架無疑脫胎于前代詩學(xué)理論，然而其精妙的內(nèi)部邏輯結(jié)構(gòu)，卻賦予了它獨特的“理性”魅力。

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轉(zhuǎn)述梅堯臣有關(guān)“意新語工”的論述：

圣俞嘗謂予余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辟Z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dān)石泉?！币显疲骸榜R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庇嘣唬骸罢Z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yán)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2]

梅堯臣從一開始就為“意新語工”設(shè)定了一個很重要的前提——“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這個前提的核心是一個“轉(zhuǎn)折邏輯”，梅堯臣是用“雖”來引導(dǎo)“率意”。何謂“率意”？《漢書·帝紀(jì)四·文帝》曰：“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也?！盵3]《新書·傅職》曰：“辨其民人之眾寡，政之治亂，率意道順?！盵4]《文賦》曰：“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盵5]由以上文獻可知，“意”可理解為意圖、意愿、意興，“率”則可以理解為順從、任由之意。有鑒于此，梅堯臣所謂詩家率意，應(yīng)理解為，當(dāng)詩人胸中意興涌起時，應(yīng)任其勃發(fā)，不加阻攔，但是這種噴發(fā)式的涌現(xiàn)是一種來無影、去無蹤的瞬時感性體悟，如果沒有恰當(dāng)?shù)霓D(zhuǎn)換手段，即便是多么瑰奇靈妙的構(gòu)思，都很難真正轉(zhuǎn)化為一首好詩，而這個轉(zhuǎn)化手段就是“造語”。當(dāng)然，對于“造語”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創(chuàng)造新的語辭，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有效合理地組織習(xí)用語言。梅堯臣一開始并沒有就“造語”展開具有清晰指向的論述，而只是指明，相對于“率意”而言，“造語”是一個更加艱難的詩歌創(chuàng)作階段。接下來，梅堯臣進一步展開關(guān)于“率意”和“造語”之關(guān)系的論述，對于二者的關(guān)系，梅堯臣一開始就給出了結(jié)論，即“意新語工”?！耙庑抡Z工”究竟包含著怎樣的詩學(xué)內(nèi)涵，或者換言之，到底意味著怎樣的詩美境界，對此，梅堯臣提出兩個相對的概念來進行說明：“難寫之景”和“不盡之意”。值得注意的是，梅堯臣在敘述順序上是先言“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再述“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而前文其對于“言”和“意”之關(guān)系的論述，一直是“意”在“言”前。這里敘述順序的突然調(diào)整，其實可以看作是梅堯臣轉(zhuǎn)換了自己論述者的角度。前段論述，梅堯臣是以詩人的視角去分析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從詩情意興的勃發(fā)，到語言的組織運用，最后形成獨特的表達效果，即是“意新”方可“語工”；而在后段的論述中，梅堯臣則將自己轉(zhuǎn)換為讀者視角。從一般文學(xué)閱讀和接受的角度來說，都存在一個由表及里的過程，面對一首詩歌，閱讀者首先會從文本語詞入詩，形成一般性的感性認識，然后結(jié)合自身情感和閱歷，才能體會到超越語言的特殊意味。梅堯臣所言因此而兼?zhèn)淞俗髡吲c讀者的兩種視角，從而生成為一種完整的具有理性精神的詩學(xué)思考。

這一創(chuàng)新型的詩學(xué)理論可以在比較詩學(xué)的分析中得到確認。唐人《詩格》曾言詩有三境，“物境”“情境”“意境”，對其之解釋：“物境一。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解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6]。從宏觀角度來看，梅堯臣“意新語工”詩說無疑是對唐人《詩格》三境說的傳承發(fā)展，但若細研起來，梅堯臣的“難寫”與“不盡”之說，正是其集成唐人詩說而又超越之的理論支點。通觀唐人“物境”詩說，除了對山水風(fēng)景“極麗絕秀”之自然美的客觀要求之外，從“神之于心”以下，直到“了然境象”，分明是一種高度系統(tǒng)化的理論闡述，其內(nèi)容之豐富，思理之深刻，即使放在今天，仍然具有很強的理論說服力。盡管如此，梅堯臣的“難寫”與“不盡”之說，還體現(xiàn)出了難能可貴的理論思維的深度，如果說“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詩學(xué)講求尚屬于傳統(tǒng)詩學(xué)觀念之自然傳承，那么，關(guān)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的“難”度確認，較之唐人“物境”詩美的具體追求，分明凸顯出詩境如畫的審美直覺講求，與接下來蘇軾對“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自覺倡導(dǎo)有著顯而易見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梅堯臣又將如此之詩學(xué)追求歸結(jié)為“造語亦難”的語言藝術(shù)難題，從而與接下來“江西詩派”的詩學(xué)創(chuàng)新實踐暗通消息。

梅堯臣“意新語工”說的詩學(xué)講求更為具體地體現(xiàn)在對于前人詩歌作品的品評實踐之中。他對比了賈島與姚合兩組詩句，認為賈島的“竹籠拾山果，瓦瓶擔(dān)石泉”與姚合之“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兩句，只能給人以簡單呈現(xiàn)蕭瑟荒僻圖景的效果，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之饒有詩味。盡管梅堯臣的品評只是直接給出了判斷結(jié)論，并沒有進一步分析兩組詩句的異同，也沒有說出后一句到底在何處勝于前兩句，但只要順著梅堯臣的思路對比一下前后詩句的“造語”情況，自然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其實，“縣古”兩句和前面姚、賈詩句相比，最大的不同，看似只是“造語”技巧上在“清”和“古”兩個形容詞的使用，實質(zhì)上這兩個形容詞所形容的抽象存在物“縣”和“官”，是借助后半句“槐根出”“馬骨高”的鮮明形象而凸顯出來的。換言之，倘若說“官清”這樣的詩意形象因為屬于觀念性藝術(shù)形象，故而“難寫”，那么，詩人借助“馬骨高”這樣的直覺形象來象征性地刻畫清廉高尚之士的精神面貌，就實現(xiàn)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的創(chuàng)作目的。相形之下，姚賈詩句無論其“造語”修飾如何多變，敘述和描摹的核心始終處于同一個平面，“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盡管表現(xiàn)出家畜家禽與野生動物的自然親和，從而藉有“天人合一”“民胞物與”之人文意味，但比起“縣古”“官清”兩句來，仍舊未能脫出客觀事物累加之范疇。至于“縣古”“官清”兩句中的“清”“古”二詞，分明帶有強烈的主觀判斷色彩，不同于一般的形容詞。一方面，“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一句中含有一種特殊的邏輯關(guān)系，即“因果關(guān)系”：因為縣城存在的時間已經(jīng)非常古遠，所以老槐的樹根才會因為積年累月的生長而突出地表，也就是因為當(dāng)?shù)毓賳T廉潔奉公，而沒有更多的金錢去豢養(yǎng)肥馬良駒，所以當(dāng)?shù)毓偈鸬鸟R匹才會顯得骨骼突兀；另一方面，詩句中又存在著觀念性詞語與形象性詞語之間的比擬性意象組合，此亦即古人所謂“賦兼比興”。正是這種客觀存在的內(nèi)在邏輯與比興藝術(shù)的詩意組合，賦予作品以特有的思想深刻性和形象生動性。

二、“難寫”與“語工”

歐陽修評梅詩曰：“近詩尤古淡，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2]梅堯臣也非常認可歐陽修對其詩歌風(fēng)格的定位，曾言：“歐陽最我知，初時且尚窒。比之為橄欖，回甘始稱述。老于文學(xué)人，尚不即究悉。宜乎與世士，橫爾遭垢卿。誓將默無言，負暄發(fā)抱膝。非非孰是是，都沒答問話”[7]。清人王鳴盛在《冬夜讀梅圣俞詩》中也曾進一步闡述梅詩此種特質(zhì)：“滑口讀不下，滑眼看不入。高峭帶平淡，瘦硬兼酸澀。時時出雋永，意及語不及?！盵8]無論是歐陽修還是王鳴盛的評價，都指出了梅堯臣詩歌藝術(shù)風(fēng)格的特點：耐人尋味的苦澀式的甘甜。誠然，作者本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不一定完全契合于他的詩學(xué)理想，所謂“眼高手低”的現(xiàn)象，是古今中外文學(xué)家概莫能免的。但是，自家經(jīng)驗與自家理論的統(tǒng)一，畢竟也是存在的，透過他人對梅堯臣詩風(fēng)的評說來理解并闡釋梅堯臣的詩學(xué)觀念，也不失為一條有效之法。由上述討論可見，如王鳴盛評梅氏“意及語不及”者，恰恰透露出梅堯臣所謂“難寫”的實踐難題意識，其實具有非常價值的詩學(xué)思考。

回到梅堯臣如何回答歐陽修“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的問題。梅氏還是運用舉詩為證的回答方式，但在舉詩之前，梅堯臣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論述?！白髡叩糜谛模[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泵穲虺荚诖颂幷撌鲋?，將“作者”與“覽者”放入同一個語境中進行討論，二者之間的交流過程和溝通方式，可以通過“得”與“會”、“心”與“意”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來體現(xiàn)。梅堯臣話鋒一轉(zhuǎn)，指出這樣的交流是“殆難指陳以言也”，這看似與“語工”說有所沖突，但實質(zhì)上正好契合于“造語亦難”的基本判斷。當(dāng)然，結(jié)合梅堯臣所言“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于意”的特指內(nèi)容而展開大歷史視野里的宏觀透視，必將發(fā)現(xiàn)更重要的問題，顯然此處論題不僅關(guān)乎“言不盡意”“得意忘言”的傳統(tǒng)語言哲學(xué)課題，而且折射出宋人獨具之哲思意態(tài)。譬如，梅堯臣這里簡單的一句“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就使我們回想到《老子》首章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9]，及二十五章之所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蕭然寂兮……獨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9]。即使到了21世紀(jì)，道家老子的哲思意態(tài)不也正是梅堯臣所謂“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嗎！梅堯臣接下來列出三組不同詩人的詩句來說明何者為“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嚴(yán)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這些詩句被梅堯臣分為前后兩組。關(guān)于嚴(yán)維的詩句，梅堯巨做了八個字的評價，即“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蕩”，“駘蕩”是舒緩蕩漾的樣子，往往用來形容春天的爛漫和人物心境的自得，有《莊子·天下》：“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9]；馬融《長笛賦》：“安翔駘蕩，從容闡緩”[10]；謝朓《直中書省》詩：“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駘蕩”[11]。梅堯臣這里的寥寥數(shù)語，點破了詩人筆下春色描繪中所浸潤著的人物精神狀態(tài)。如此精神狀態(tài)又恰好體現(xiàn)為“天容時態(tài)”之所謂“時態(tài)”，具體而言，即應(yīng)對原詩中的“春水漫”和“夕陽遲”，意在贊揚詩人把空間視野里柳塘春水的彌漫感和時間感受中黃昏之際的留戀感彼此交融一體的獨到境界。說起來，梅堯臣之評嚴(yán)維詩，似乎只是著眼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實際上已然包含著“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詩美追求，足見此二者原是融匯一體的。關(guān)于溫庭筠和賈島的詩作，梅堯臣給出的短評是“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也就是說，兩人詩都是在描寫羈旅行役的憂思，但是獨特之處在于，詩人均未曾直接抒寫羈旅行役者的苦悶之態(tài)，而是運用歷來詩評家所一致指出的“意象化”手法，將原本可以直接抒寫的情思轉(zhuǎn)化為對足以喚起讀者同類聯(lián)想的直覺形象的刻畫。質(zhì)言之，那“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言外之意，其實是寄存在“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的景物刻畫上了。

通過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作為宋初詩人之代表的梅堯臣的詩學(xué)理念，分明是建立在唐詩高度情景交融的美學(xué)至境之上的，由此亦可見“唐宋詩一體生成”的歷史進程的整體性。但是，同樣對于情景交融詩美境界的闡述，梅堯臣所啟動的宋人闡釋模式，又帶有鮮明的宋人品性，那就是崇尚“意趣”的“意新”旨趣和從一開始就與講求“造語”的“言語”精工結(jié)合在一起，由此可見詩學(xué)思想所體現(xiàn)出來的“宋型文化”特質(zhì)，正如后來蘇軾之所概括，乃是“技道兩進”的。

三、“意新”與諷喻

重新審視梅堯臣對于自己“意新語工”理論的闡釋，看似完整圓滿，但似乎還留有一個缺憾，那就是對于“意新”的論述還不夠充分。殊不知，梅堯臣在另外一篇詩歌理論作品中，曾詳細展開了對于“意”的論述。梅氏《續(xù)金針詩格》云：

詩有內(nèi)外意：內(nèi)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nèi)外含蓄，方入詩格。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族旗喻號令，日暖喻明時，龍蛇喻君臣，言號令當(dāng)明時，君所出臣奉行也。宮殿喻朝廷，風(fēng)微喻政教，燕雀喻小人，言朝廷政教才出，而小人向化，各得其所也[6]。

梅堯臣為什么要把自己的這部文論著作稱為《續(xù)金針詩格》呢？這本身就是值得玩味的。梅堯臣在《續(xù)金針詩格》開篇處曾有這樣的闡釋：

希白評唐賢詩，諷誦樂天數(shù)聯(lián)，言樂天之詩，尤長于意理。出樂天在草堂中所述《金針詩格》，觀其大要，真知詩之骨髓者也。樂天寄元微之云：多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乃知樂天《詩格》自有理也。且詩之道雖小，然用意之深，可與天地參功、鬼神爭奧。予愛樂天作《金針詩格》，乃續(xù)之，以廣樂天之用意，得者宜繹而思之[6]。

梅堯臣在這段序文中說得非常清楚，他是在閱讀了白居易《金針詩格》以后，被其中論說所感染，所以才以此續(xù)作“廣樂天之用意”。這也就說明了梅堯臣對白居易詩歌理論的全面接受。白居易作詩干預(yù)時政，論詩主張諷喻教化，梅堯臣無疑繼承了這樣的詩學(xué)精神。上引文字中的“長于意理”和“用意之深”，落實到白居易的諷喻詩創(chuàng)作實踐，可以轉(zhuǎn)換為世人常言之所謂“比興寄托”，而“比興寄托”向來是被認為中國詩歌藝術(shù)踐行儒家政教傳統(tǒng)的成功范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梅堯臣在解釋“詩有內(nèi)外意”時選取了一首杜甫的七言律詩《和賈舍人早朝》，顯然是飽含了深意的。

梅氏議論中的“君臣”“明時”“小人”等話語，無疑承襲儒家傳統(tǒng)詩教理論之衣缽，將杜詩之一切意象皆視為政治比附。梅堯臣之說若用今日之詩學(xué)審美眼光來看，未免稍顯刻板機械，但作為一種詩學(xué)理論，在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意義和至今猶存的歷史意義是不容懷疑的。不僅如此，即便只是就詩歌藝術(shù)而言，梅堯臣這里明確提出的“內(nèi)外含蓄，方入詩格”，揭示出宋人詩學(xué)從一開始就具有的內(nèi)外雙重追求，亦即“盡其理”與“盡其象”的同生并存，而且必須是“內(nèi)外含蓄”之特定意義上的理趣與意象雙重講求，其言語雖簡練，但思理卻極其深刻。

綜上而言，梅堯臣“意新語工”說有三點超越前代之處。首先，梅堯臣之說以“意”與“語”之間的因果邏輯鏈為核心，由“意”到“語”的達成所仰賴者，非“悟”，乃“理”也；其次，梅堯臣之所謂“語工”，重“難寫”，也就是用生澀艱深提升閱讀難度，其之所以如此處理，是要實現(xiàn)其對于“工”的獨到理解，梅堯臣之“工”，非聲情句律之“工”，乃哲思理趣之“工”，“難寫”就是要讓讀者在盤桓反復(fù)后，豁然領(lǐng)悟詩句背后的理趣；最后，梅堯臣之“意新”，“新”不在于句律淫巧，而重在諷喻時事，經(jīng)濟天下。

[1] 杜月仙.梅堯臣說理詩研究[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1.

[2] 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267.

[3] 班固.漢書·帝紀(jì)四·文帝[M].北京：中華書局,1964:128.

[4] 賈誼.新書校注[M].閻振益,鐘夏,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206.

[5]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社,1979:71.

[6] 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校考[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2002:72,518,52.

[7] 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826.

[8] 王鳴盛.西莊始存稿[M].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9] 陳鼓應(yīng).老子今譯今注[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2006:73,169,1029.

[10] 陳宏天，趙福海，陳復(fù)興.昭明文選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951.

[11] 謝朓.謝宣城集校注[M].曹融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13.

(編輯：張文渲)

An Analysis of the Poetics Connotation of Mei Yaochen’s View of “Meaning Innovation and Language Elegance”

ZHANG Jie

(ResearchDepartmentofHumanities,ChongqingUniversityofPostsandTelecommunications,Chongqing400065,China)

Mei Yaochen is the poetry leader in the early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core of whose poetic theory is the view of “meaning innovation and language elegance”. Different from the poetics in the former dynasties, it emphasizes the logic framework in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especially the causal relationship “between meaning and language”. The so-called “l(fā)anguage elegance” is to reveal the rational connotation of “weather and climate” by means of “being difficult to write” and in abstruse language; the so-called “meaning innovation” inherits Bai Juyi’s poetic thought, keeps off pomposity and highlights the use of allegory in poems. Therefore, Mei Yaochen’s view of “meaning innovation and language elegance” is to practice allegory by means of rational and elegant language.

Mei Yaochen; meaning innovation and language elegance; poetics

2016-11-06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代詩學(xué)精神的理學(xué)文化觀照研究”(10BZW044)

張 杰(1985- )，男，甘肅蘭州人，博士，重慶郵電大學(xué)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文論研究。

I206.09

：A

：1009-5837(2016)06-006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