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魯禮義之邦民俗的演進
——以《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為中心的考察

劉德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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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魯禮義之邦民俗的演進
——以《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為中心的考察

劉德增

摘要：《史記·貨殖列傳》把全漢劃分為九個民俗區(qū)，《漢書·地理志》則將全漢劃為十三個民俗區(qū)，“鄒魯”皆為其中之一。“鄒魯”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禮義之邦”，“風(fēng)近鄒魯”成為民風(fēng)優(yōu)良的代名詞?！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泛汀稘h書·地理志》對鄒魯民俗作了較為深入的考察，從中可以窺見鄒魯民俗的基本特征及其演變。

關(guān)鍵詞：鄒魯禮義之邦；民俗；演進

民俗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地域性。對此，漢時人就有深刻的感受，“百里不同風(fēng)，千里不同俗”是那時的一句口頭禪①《漢書》卷七十二《王吉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063頁。。這種地域性就是今人常說的“民俗區(qū)”或“民俗圈”，漢時的名稱叫“地分”②北宋景佑本、清乾隆武英殿本《漢書·地理志》都作“地分”，王先謙《漢書補注》本則作“域分”，中華書局?？北疽詾椤暗胤帧笔?，姑且從之。。漢武帝朝，司馬遷著《史記·貨殖列傳》，把全漢劃為九個民俗區(qū)，其論鄒魯③“鄒魯”并稱始見于《莊子·天下》。鄒即邾，都治今山東鄒城。鄒與魯本為兩個不同的文化區(qū)。及至戰(zhàn)國，由于儒學(xué)的傳播，特別是鄒人孟子成為儒學(xué)大師，鄒、魯文化在儒學(xué)的影響下趨同。民俗云：

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fēng)，俗好儒，備于禮，故其民齪齪。頗有桑麻之業(yè)，無林澤之饒。地小人眾，儉嗇，畏罪遠邪。及其衰，好賈趨利，甚于周人。

到漢成帝君臨天下時，諫議大夫劉向又把全漢界定為十三個民俗區(qū)，丞相張禹命僚屬朱贛逐一條陳其民俗特征，班固著《漢書》，把劉、朱的研究成果加以整理，收入《地理志》中，鄒魯民俗狀況如下：

地陿民眾，頗有桑麻之業(yè)，亡林澤之饒。俗儉嗇愛財，趨商賈，好訾毀，多巧偽，喪祭之禮文備實寡，然其好學(xué)猶愈于它俗。

張亮采寫于宣統(tǒng)二年(1910年)的《中國風(fēng)俗史》云：“漢人自述當(dāng)時風(fēng)俗，以《史記·貨殖列傳》為最確?！稘h書·地理志》微有增益，然究不離《史記》范圍。”④張亮采：《中國風(fēng)俗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42頁。這個批評不當(dāng)?！稘h書·地理志》對民俗的記述“不離《史記》范圍”是民俗的傳承性造成的。從司馬遷《史記》到班固《漢書》，民俗的變化不大。對《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記載的鄒魯民俗幾個主要特征，略作考釋如下。

一、從禮到儀再到“文備實寡”

在原始社會，先民們按照傳統(tǒng)的習(xí)俗來處理各種事物，調(diào)整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維系社會秩序，“歷來的習(xí)俗就把一切調(diào)整好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5頁。?！扒皣視r期”的這種治理模式，可以名為“俗治”。在原始部落向國家演進過程中，當(dāng)政者對原始習(xí)俗加以改造，成為規(guī)范人們行為、維系統(tǒng)治秩序的禮。從夏禮、殷禮到周禮，代有損益。周禮的種類、名目眾多，向有“三百”“三千”之說*如《禮記·禮器》：“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禮記·中庸》：“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薄洞蟠鞫Y記·本命》：“禮經(jīng)三百，威儀三千?！?。鄒昌林從《周禮》《儀禮》《禮記》中檢索出約90項禮儀*鄒昌林：《中國古禮研究》，文津出版社，1992年，第155頁。?！吨芏Y·春官宗伯》從性質(zhì)、作用上把各種禮儀歸納為五類：“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賓禮親邦國”“以軍禮同邦國”“以嘉禮親萬民”。各項禮儀大都具有政治、刑法、軍事、文化、教育等職能。對此，楊寬先生在《古禮新探》一書中有精深的闡述*揚寬：《古禮新探》，中華書局，1965年。。

在列國諸侯中，魯國與周禮的關(guān)系最為獨特。魯為周公封國*魯國的始封之君，文獻有不同的記載?！对姟旐灐らs宮》云：“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于魯。”《閟公》系春秋時的作品。詩中提到的“叔父”指成王叔父周公姬旦，“元子”指周公長子伯禽?！蹲髠鳌ざü哪辍芬舱f周成王封伯禽于少昊之墟。春秋時期的文獻大都作如是觀。到了漢代，人們一般認為周公為魯國始封之君，司馬遷《史記·魯周公世家》、班固《漢書·地理志》皆持此說。從各種文獻記載提供的蛛絲馬跡來看，周公應(yīng)為魯國始封之君。周公留佐成王，“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魯”(《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周公有叔父之尊、“攝政”之重，成王特許魯國享用天子之禮樂。周公是周禮的制訂者，他為魯國制訂了以禮治國的方針*《呂氏春秋·長見》記載：“呂太公望封于齊，周公旦封于魯。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上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太公望曰：‘魯自此削矣?！芄┰唬骸旊m削，有齊者亦必非呂氏也?！?。伯禽至魯，秉承父訓(xùn)，變革當(dāng)?shù)亓?xí)俗，全力推行周禮*《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記載：“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

入春秋，禮崩樂壞。周禮的崩潰，一個重要的、然而常常為人們所忽視的內(nèi)容，是上層建筑的變革。歐陽修是為數(shù)不多的洞察到這一重大變革的先賢之一，他說：

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禮樂達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氖拢瑒t以簿書、獄訟、兵食為急，曰：“此為政也，所以治民?！敝劣谌Y樂，具其名物而藏于有司，時出而用之郊廟、朝廷，曰：“此為禮也，所以教民?！贝怂^治出于二。*《新唐書》卷十一《禮樂志一》，中華書局，1975年，第307頁。

從“治出于一”到“治出于二”是中國古代上層建筑的一場重大變革，政治、刑法、軍事、文化、教育等脫出禮的窠臼，成為獨立的形態(tài)。抽去了這些內(nèi)容，禮剩下的僅是揖讓周旋的儀式和那些用來行禮的器物了。魯昭公五年(前537年)，昭公訪問晉國，一舉一動都恪遵禮的要求，晉平公盛譽昭公精通禮樂，大夫女叔齊卻不以為然，直言：“是儀也，不可謂禮。”*《左傳·昭公五年》，岳麓書社，2001年，第536頁。禮失去了“經(jīng)國家，定社稷”的政治功能*《左傳·隱公十一年》，岳麓書社，2001年，第33頁。，成為朝賀謹(jǐn)見、迎來送往、婚喪嫁娶等儀式。

當(dāng)此禮崩樂壞之時，“魯不棄周禮”*《左傳·閔公元年》，岳麓書社，2001年，第102頁。，時人嘆道：“周禮盡在魯矣！”*《左傳·昭公二年》，岳麓書社，2001年，第517頁。魯?shù)爻蔀槎Y儀中心。在禮儀傳承上，魯?shù)匦纬缮詈竦膫鹘y(tǒng)，即使在大軍圍城的危難之際，魯?shù)厝迳膊辉袛喽Y儀的傳習(xí)：

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xí)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史記》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117頁。

劉邦及其將士大為感嘆，視為“守節(jié)禮義之國”*《漢書》卷一《高帝紀(jì)》，中華書局，1962年，第50頁。。入漢，魯?shù)厝允嵌Y儀中心，漢人韋賢說：“濟濟鄒魯，禮義唯恭。誦習(xí)弦歌，于異他邦?！?《漢書》卷七十三《韋賢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106頁。一些魯人以禮儀為職業(yè)，世代傳承，他們當(dāng)中出現(xiàn)了一些不懂經(jīng)書，僅知禮儀的人物?！稘h書·儒林傳》記曰：“魯徐生善為頌。孝文時，徐生以頌為禮官大夫，傳子至孫延、襄。襄，其資性善為頌，不能通經(jīng)。”蘇林注：“不知經(jīng)，但能盤辟為禮容。天下郡國有容史，皆至魯學(xué)之。”禮容也即儀容，研究者指出：

儀容指在每個禮節(jié)，如進退、登降、揖讓等，必須依據(jù)自己的身份表演最適當(dāng)?shù)膭幼骱捅砬?。這在行禮中十分重要，特別是在聘禮中，更有嚴(yán)格要求，不可僭越失容。*錢玄：《三禮通論》，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643頁。

正因為如此，魯?shù)爻霈F(xiàn)專以禮容為事之人，世代傳承，成為進退、登降、揖讓儀式的專家。

魯人在各種典禮上，講究禮儀周備，不能有缺，司馬遷以“備于禮”*《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66頁。形容之。但是，《漢書·地理志》又說魯人“喪祭之禮文備實寡”，今人釋曰：“喪葬祭祀的禮儀形式上完備而實際上不周全?！?雷虹霽：《秦漢歷史地理與文化分區(qū)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14頁。此說不妥。“文”指禮儀，“實”謂財物。魯人的喪祭之禮，儀式周備，然禮儀所需物品卻甚為簡陋。

從禮到儀再到“文備實寡”，是禮在魯?shù)匕l(fā)展的三部曲。

二、從男耕女織到“好賈趨利”

魯?shù)靥巸?nèi)陸，沒有齊國那樣發(fā)展海洋捕撈、煮海水為鹽的自然條件。但魯?shù)赝寥婪饰郑?、泗諸水足資灌溉。自大汶口文化以來，這一地帶就得到開發(fā)。重稼穡、尚耕織是周人的傳統(tǒng)，《史記·周本紀(jì)》記周人先祖棄曰：“其游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nóng)，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眻蚍鈼墳椤稗r(nóng)師”，舜賜號曰“后稷”。此后，周人始終傳承“好稼穡”的傳統(tǒng)。*《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61頁。

另一方面，魯國在政治上推行禮治，經(jīng)濟上就不可能像齊國那樣大力發(fā)展工商業(yè)，義、利不可兼得，農(nóng)耕乃必然選擇。在農(nóng)、工、商各業(yè)中，農(nóng)耕與道德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商鞅變法，三番五次地告誡秦孝公：“圣人知治國之要，故令民歸心于農(nóng)。歸心于農(nóng)，則民樸而可正也?！?《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中華書局，1986年，第25頁。漢宣帝則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農(nóng)者，興德之本也?！?《漢書》卷八《宣帝紀(j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5頁。在自然條件、歷史傳統(tǒng)與禮治需求的多重驅(qū)動下，魯國確立了男耕女織的經(jīng)濟方針，并逐漸發(fā)展成為最重要的農(nóng)業(yè)區(qū)之一：“秦、夏、梁、魯，好農(nóng)而重民?！?《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70頁。

但是，“用貧求富，農(nóng)不如工，工不如商?！?《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74頁。在義與利的博弈中，魯人對物質(zhì)利益的追求越來越占上風(fēng)，工商業(yè)在魯國也逐漸發(fā)展起來。“周人”即洛陽人素以重商著稱：

周人之俗，治產(chǎn)業(yè)，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務(wù)。*《史記》卷六十九《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241頁。

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貧人學(xué)事富家，相矜以久賈，數(shù)過邑不入門。*《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79頁。

周人之失，巧偽趨利，貴財賤義，高富下貧，喜為商賈，不好仕宦。*《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年，第1651頁。

魯人趨商，后來居上:“好賈趨利，甚于周人。”*《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66頁。魯商成為全漢最著名的商幫之一：“宛、周、齊、魯,商遍天下?！?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力耕》，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7頁。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列舉了全漢九名大工商業(yè)主，魯人曹邴氏躋身其中：“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睗h代的魯縣(今山東曲阜)是冶鐵中心之一，曹邴氏以冶鐵發(fā)家，又經(jīng)營“貰貸”，經(jīng)營范圍號稱“遍郡國”*《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79頁。。

曹邴氏對魯人的傳統(tǒng)影響極大：“鄒魯以其故多趨文學(xué)而趨利?！?《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79頁。這里的“文學(xué)”即儒學(xué)。

三、魯人俗儉嗇

李悝在魏國主持變法時曾算過一筆賬：一夫挾五口，種田100畝，畝產(chǎn)1.5石，計150石。接著，李悝又列出了一份開支表：

租稅：十分之一，15石；

口糧：每人每月1.5石，全家全年90石；

衣服：每人每年300錢，全家全年1500錢，折合糧食50石；

祭祀：每年300錢，折合糧食10石。

總開支的缺口多達15石。*《漢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中華書局，1962年，第1124-1125頁。。

成書于戰(zhàn)國時的《禹貢》將九州土地劃為三等九級，魏國所在的豫州為“中上”，居第二等中的首位；魯國所在的徐州屬“中下”，乃第二等中的末位。在魏國，五口之家有100畝地，尚不能滿足基本需求；在魯國，五口之家種100畝，開支缺口更大，何況很多魯人還達不到100畝之?dāng)?shù)。故此，有90畝地的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楊伯峻：《論語譯注·雍也》，中華書局，2015年，第67頁。食不飽腹，衣不遮體之人，也為數(shù)不少。

魯國農(nóng)人的生活極為艱辛貧寒，他們種地為生，靠天吃飯，年有豐歉，豐年不得不多儲備下幾斗糧食，以備歉年饑荒?！耙?、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眾，數(shù)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70頁。于是，“儉嗇”成為魯人一“俗”*《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66頁。。

達官貴人靠農(nóng)人上繳的租稅生活，完全有條件錦衣玉食。然而魯國的官員也以節(jié)儉為榮。且舉一個季文子的例子。此人是魯國執(zhí)政的三家大夫之一季孫氏的杰出人物，手里握著大半個魯國，權(quán)勢震主。但是，他從來不準(zhǔn)妻妾花錢打扮，連絲帛料子的衣服都不許穿，只能穿布衣；駕車的那幾匹馬，只喂草，不加糧食，瘦得皮包骨頭。另一家執(zhí)政大夫孟孫氏有個貴公子，叫子服它，年輕人愛美，不像父輩那么節(jié)儉，對季文子的行為頗不以為然，終于有一天按捺不住，脫口說道：“子為魯上卿，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馬不食粟，人其以子為愛，且不華國乎！”季文子說：“吾亦愿之。然吾觀國人，其父兄之食粗而衣惡者猶多矣，吾是以不敢。人之父兄食粗衣惡，而我美妾與馬，無乃非相人者乎！且吾聞以德榮為國華，不聞以妾與馬。”*《國語·魯語上》，岳麓書社，1988年，第44頁。事后，季文子又把這件事透露給子服它的父親孟獻子，一向節(jié)儉的孟獻子怒不可遏，整整關(guān)了兒子七天禁閉。子服它閉門思過，終于痛改前非，厲行節(jié)儉。

臣子如是，高高在上的國君也受節(jié)儉傳統(tǒng)的制約。

魯莊公按照慣例，在齊國定下婚姻大事，新娘子哀姜就要來了，他想把宮殿裝飾一下，以示喜慶，就把宮殿的立柱涂成紅色，柱頭雕刻上一些花紋。在列國諸侯看來，這點修繕實在是微不足道，可是魯國的大臣見了，都說此舉背離了節(jié)儉的傳統(tǒng)，掌匠大夫御孫更是有直言不諱：“今先君儉而君侈，令德替矣！”*《國語·魯語上》，岳麓書社，1988年，第36頁。

富商大賈也崇尚節(jié)儉，經(jīng)營冶鐵、貰貸，富甲天下的曹邴氏，“家自父兄子孫約，俯有拾，仰有取?！?《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279頁。

從季文子和御孫兩人的言語可以看出，在魯國，儉與奢已上升到道德的高度。

四、好學(xué)愈于它俗

孔子弟子顏回，家貧，住在陋巷，簞食瓢飲，孔子說換上別人肯定受不了，而顏回卻不以為意，始終孜孜不倦地鉆研學(xué)問。*楊伯峻：《論語譯注·雍也》，中華書局，2015年，第67頁。與顏回同列孔子門墻的原憲，也安貧好學(xué)。還有仲由、冉耕、冉雍、冉求、閔子騫諸人，都是清貧人家的子弟，都慕尚學(xué)問。他們求學(xué)，又大都不是沖著“學(xué)而優(yōu)則仕”來的，像顏回、原憲、閔子騫，都不愿做官。閔子騫為人孝義，當(dāng)國的季孫氏派人來請閔子騫去做費邑(今山東平邑東南)的長官，閔子騫謝絕，并告訴來人：“如有復(fù)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楊伯峻：《論語譯注·雍也》，中華書局，2015年，第67頁。

《漢書·地理志》說：在魯?shù)馗鞣N風(fēng)俗中，“好學(xué)”一俗最為顯著。又說此俗是從孔子招徒授業(yè)開始形成的。魯人好學(xué)，應(yīng)是由來已久，孔子以后更為顯著而已。

魯人好學(xué)，那是因為魯人以禮治國，文化氛圍極濃，身無才學(xué)難以在社會上立足。譬如，魯人宴會，特別是在外交性的宴會上，定要賦詩，以詩代言。據(jù)清人姚彥渠《春秋會要》》統(tǒng)計，宴會上賦詩言志計有21次，魯人參與的便達17次。魯襄公四年(前569年)夏，穆叔出使晉國，晉悼公設(shè)宴款待，樂工演奏《肆夏》三章，穆叔默然；歌唱《文工》三篇，穆叔還是默然；又唱《鹿鳴》三篇，穆叔恭敬地三次答拜。事后，晉國權(quán)臣韓獻子派人責(zé)問：“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禮，藉之以樂，以辱吾子。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細，敢問何禮也？”穆叔道：

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與聞；《文王》，兩君相見之樂也，使臣不敢及；《鹿鳴》，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勞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華》，君教使臣曰：“必咨于周?！背悸勚骸霸L問于善為咨，咨親為詢，咨禮為度，咨事為諏，咨難為謀?！背极@五善，敢不重拜？*《左傳·襄公四年》，岳麓書社，2001年，第350頁。

由此可見，魯人對詩的內(nèi)涵、使用的場合、自己應(yīng)有的態(tài)度，都了如指掌。

魯人辦事，也往往以詩代言。如敬姜欲為兒子娶婦，便把宗人請來，在酒席上賦《綠衣》一詩：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高亨先生說：“這是丈夫悼念亡妻之作?！?高亨：《詩經(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7頁。敬姜以《綠衣》來表達她兒子當(dāng)婚娶了。*《國語·魯語下》，岳麓書社，1988年，第52頁。這些詩并不是即興作的，是在社會上流行的成文詩篇，必須反復(fù)誦讀，爛熟于心，才能隨心所欲地運用。

一天，孔子一人站在庭院中，見兒子孔鯉從一邊溜過，就把他叫住，問：“學(xué)詩乎？”“未也?！笨柞幚蠈嵉鼗卮稹？鬃痈嬲]兒子：“不學(xué)詩，無以言。”*楊伯峻：《論語譯注·季氏》，中華書局，2015年，第206頁。只有了解詩在魯人生活中的作用，才能理解孔子此言。

自孔子以降，儒學(xué)在魯?shù)貜V泛傳播，魯哀公(前494-前468年在位)曾對莊子說：“舉魯國而儒服。”*王世舜：《莊子注譯·田子方》，齊魯書社，2009年，第290頁。此語不虛，在《史記·游俠列傳》中，我們也可以見到“魯人皆以儒教”之記載。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魯人誦習(xí)儒經(jīng)之風(fēng)更盛。不過，此時魯人熱衷儒學(xué)，與孔門弟子顏回等人的學(xué)習(xí)目的不同，乃是為了通經(jīng)入仕：

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shè)科射策，勸以官祿，迄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寢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620-3621頁。

魯?shù)厝鍖W(xué)大家夏侯勝諄諄告誡弟子：“士病不明經(jīng)書；經(jīng)書茍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漢書》卷七十五《夏侯勝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159頁。秦漢之制，丞相、太尉金銀紫綬，其下之二千石銀印青綬?！扒嘧稀庇髦溉徘?、郡國守相等高官。鄒魯一帶的民諺曰：“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jīng)?！?《漢書》卷七十三《韋賢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107頁。魯人以儒學(xué)起家，封侯拜相者所在多有，《漢書·地理志》云：“漢興以來，魯東海多至卿相。”自蕭何起，西漢丞相一職例由列侯擔(dān)任，直到第十八位丞相公孫弘，情況才發(fā)生變化。公孫弘以儒學(xué)起家，封侯拜相。自此至西漢王朝滅亡，共有丞相28人，魯、東海就有8人，他們當(dāng)中的韋賢、魏相、韋玄成、匡衡、孔光、馬宮皆以儒學(xué)起家，官至丞相。

五、三思而后行

季文子輔佐魯宣公、成公、襄公，權(quán)傾朝野，行事極為慎重，“三思而后行”*楊伯峻：《論語譯注·公冶長》，中華書局，2015年，第57頁。。季文子死后多年，提起他的為人，孔子說他過于謹(jǐn)慎，曰：‘再，斯可矣?！?楊伯峻：《論語譯注·公冶長》，中華書局，2015年，第57頁。實際上，孔子也是個很謹(jǐn)慎的人，觀《論語·鄉(xiāng)黨》一篇即可知。他的弟子曾參，一天多次反省自己的言行：“吾日三省吾身?！?楊伯峻：《論語譯注·學(xué)而》，中華書局，2015年，第4頁。病危之時，又把他的學(xué)生叫來，諄諄教導(dǎo)：

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倍穸?，吾知免夫！小子！*楊伯峻：《論語譯注·泰伯》，中華書局，2015年，第91頁。

魯國權(quán)臣、大夫孟敬子來探視，曾參又把他一生謹(jǐn)小慎微的處世之道傳給好友：

鳥之將死，共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楊伯峻：《論語譯注·泰伯》，中華書局，2015年，第92頁。

曾參是孔子高足之一。孔門弟子魯?shù)鬲氄?0人，大多數(shù)魯籍弟子文獻記載闕如，只有18人言之較詳，他們是：顏回、閔損、冉耕、冉雍、曾參、澹臺滅明、宓不齊、原憲、南宮適、曾點、漆雕開、樊須、有若、公西赤、巫馬施，還有冉求、仲由和宰予。之所以把冉求、仲由和宰予單列，那是因為除他們?nèi)送?，其他人的性格有驚人的雷同性：“魯國的弟子，如顏回、閔子騫、仲弓、曾子、原憲、冉耕等，都是些老成持重、言行謹(jǐn)慎、不求當(dāng)官的人。而衛(wèi)國弟的思想則比較活潑?！?李啟謙：《孔門弟子研究·前言》，齊魯書社，1987年，第12頁。例外的冉求、仲由、宰予三人，性格活潑爽朗一些，口齒也較伶俐?？组T弟子性格的這種共同性，與其說是孔子思想的熏陶，倒不如說是魯國人固有的特性。

謹(jǐn)小慎微，是禮治社會下道德追求的必然產(chǎn)物。當(dāng)年，顏回請教什么是仁，孔子說：“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回又請教具體的做法，孔子指點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楊伯峻：《論語譯注·顏淵》，中華書局，2015年，第141頁?？?、聽、說、做都是符合禮的要求，就不得不謹(jǐn)慎，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揭示了魯人尚禮與謹(jǐn)慎之關(guān)系：“俗好儒，備于禮，故其民齪齪?！饼p齪，謹(jǐn)小慎微、拘于小節(jié)之意。

六、男女有別

魯人最重“男女之別”，魯國宗伯夏父展說：“男女之別，國之大節(jié)也?！?《國語·魯語上》，岳麓書社，1988年，第36頁。

古時，中國男性風(fēng)范有個代名詞——“魯男子”。這個詞的由來是這樣的：魯國有個單身漢，他的鄰居是個年輕的寡婦。一日深夜，狂風(fēng)暴雨毀壞了寡婦的房子，她無處棲身，跑到單身漢窗前呼救，那個堂堂男兒躲在屋里，硬是不肯開門。風(fēng)雨之中飄來寡婦的哭聲：“子何為不納我乎?”單身漢嘆道：“吾聞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間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納子！”風(fēng)還在刮，雨仍在下。窗外又飄進寡婦的聲音：“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嫗不逮門之女﹐國人不稱其亂。”單身漢隔著窗，像是解釋，又像在發(fā)誓：“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不可﹐學(xué)柳下惠之可?！憋L(fēng)雨中的那位寡婦最終也沒能踏進單身漢的房門。*《十三經(jīng)注疏》第一冊《毛詩正義》卷十二《小雅·巷伯》，中華書局，2009年，第978頁。

那位“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是魯國君主的遠支，姓展名獲字禽，食邑于柳下，死后謚號“惠”，史稱“柳下惠”。他的言行見諸《左傳》《國語》《論語》《孟子》等，至于“坐懷不亂”那則故事，是否確有其事，不得而知。而“魯男子”其人其事究竟有無，今也難以斷言。即使那“坐懷不亂”與“魯男子”都是小說家言，但這兩件故事都以魯人為對象，也足以表明在古人心月中，魯人是男女有別的楷模。

“魯男子”故事中的那位年輕的寡婦似乎不拘小節(jié)。實則魯?shù)嘏釉阢∈貍惱淼赖律?，不遜須眉?！棒斈凶印敝械墓褘D，大概是在故事加工過程中，為了烘托、突出“魯男子”而造成的顧此失彼。

且如魯宣公的女兒伯姬嫁給宋共公，結(jié)婚7年，宋共公病死，她幽居守節(jié)32年。一天夜里，她的住所失火，有人喊她逃避，她說：“不行，我聽說，婦人夜里出門，須有保姆、傅姆倍伴?！狈駝t，不可出門！火愈烈。保姆趕到了，傅母還沒有來。人們再三懇求她趕快逃出來，她巋然不動，道：“婦人之義，傅姆不至，夜不可下堂。越義求生，不如守義而死！”*張濤：《列女傳譯注》卷四《貞順傳》，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132-133頁。伯姬為“婦人之義”而葬身火海。

在兩性交往方面，齊國女子非常開放。*劉德增：《女閭、巫兒、不親迎及其他》，《山東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3期。請看《詩·齊風(fēng)·東方之日》中的描寫：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fā)兮。

詩中寫道，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一位美麗的女子來到心上人的家中，依偎在他的身邊。皓月當(dāng)空，她又悄悄而來，步入情人的內(nèi)室，雙雙走向鋪在地上的葦席。詩中的女子癡情、大膽、外露，決無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式的扭捏。這在《詩》305篇中是絕無僅有的。齊人淳于髡也說：“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香澤。當(dāng)此之時，髡心最歡?！?《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199頁。但齊女嫁至魯國，也不得不入鄉(xiāng)隨俗。如敬姜嫁給魯國大夫季孫靖，她與男人說話，哪怕這男人是季孫家族之人，也總是隔著一道門檻。*《國語·魯語下》，岳麓書社，1988年，第52頁。

躋身“十三經(jīng)”的《禮記》，開列了一條條男女有別的規(guī)定，具體而細微：“男女授受不親”；“非祭，男女不交爵”*丁鼎：《禮記解讀·坊記》，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515頁。；“男女不雜坐，不同枷，不同巾櫛”*丁鼎：《禮記解讀·曲禮上》，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8頁。。諸如此類，在《禮記》中還可以檢索出若干條。這些所謂的“禮禁”，據(jù)“古史辨派”宗師顧頡剛先生考證，大都是儒生從魯人的言行中整理、總結(jié)出來的*顧頡剛：《從“蒸”、“報”等婚姻方式看社會制度的變遷》(下)，《文史》第15輯，第1-29頁。。

班固《漢書·地理志》定義“風(fēng)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cè)峋徏保袈暡煌?，系水土之風(fēng)氣，故謂之風(fēng)；好惡以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贝硕x揭示了“風(fēng)俗”的兩個成因：一是自然環(huán)境——水土之風(fēng)氣的塑造，另一個是社會環(huán)境——君上之情欲的整合。班氏此說，實為千古不易之論。鄒魯民俗也是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自鄒魯立國至兩漢，鄒魯一帶的自然環(huán)境變化不大，社會環(huán)境卻有很大的變化，如在行政區(qū)劃上，從列國諸侯到統(tǒng)一王朝的郡縣；在統(tǒng)治方式上，從西周禮治到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到秦朝刑治再到漢代“霸王道雜之”*《漢書》卷九《元帝紀(j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7頁。。民俗既有傳承性也有變異性。雖然禮治一去不復(fù)返，但鄒魯一帶“猶有周公遺風(fēng)”，禮樂傳承不絕，最終使鄒魯成為“禮義之邦”。另一方面，隨著社會變革，鄒魯民俗也發(fā)生了諸多變易。

[責(zé)任編輯李浩]

作者簡介:劉德增，齊魯師范學(xué)院教授(山東濟南250013)。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重點研究項目“山東精神與中華民族精神——基于歷史傳統(tǒng)的研究”(項目編號：14BLSJ02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