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悅(上海健康醫(yī)學院200000)
從“寒山熱”窺日本審美意識
李 悅(上海健康醫(yī)學院200000)
寒山,一個在中國并不太知名的詩人,在日本卻得到了超越主流詩人的追捧。究其原因,寒山詩表現(xiàn)出的自然觀、無常觀及超脫精神恰恰與日本審美意識契合。本文以寒山及其詩歌為切入點,從“自然之美”“無常之美”以及“空寂之美”三方面分析日本的審美意識。
寒山熱;日本;審美意識
中國唐代詩僧寒山是中西文學史上的傳奇人物。在國內,寒山及其詩歌長期被文學正典所忽視甚至排斥。然而,在日本,寒山卻獲得了比肩、甚至超越“主流詩人”的巨大成就。一方面,寒山詩集的各種藏本、譯本、注本和論著層出不窮,有關寒山的各種傳說被改編成小說,寒山形象和題材也進入日本畫界和神壇。另一方面,寒山詩的意蘊與風格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日本作家、畫家的創(chuàng)作,寒山形象和寒山精神滲透到日本文化、社會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有研究者提出“日本無處不寒山”1的觀點。
為什么寒山在日本受到了如此的推崇和喜愛?筆者在閱讀寒山詩時發(fā)現(xiàn),寒山及其詩歌與日本傳統(tǒng)審美意識契合。寒山詩體現(xiàn)出的自然觀、無常觀及超脫精神恰恰與日本文化所崇尚的“自然之美”“無常之美”與“空寂之美”吻合。
寒山長年隱居在天臺翠屏山的巖洞中,過著與自然相親相愛的幽居生活。在現(xiàn)存的300余首寒山詩中,寫山居野趣之詩約占19%。2這些反映山林幽居和回歸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的詩歌讓崇尚“自然之美”的日本人心儀不已。
日本人對“自然之美”的青睞源于日本的自然環(huán)境。日本四季分明,雨量充沛,氣候濕潤,適應萬物生長,因而植被茂盛、種類繁多,這使日本列島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絢麗風光。日本人認為只有神的國度才有如此美景,日本的山山水水、大地萬物都是神的產(chǎn)物,蘊藏著神的靈氣,即“萬物有靈”。另一方面,日本臺風、火山、地震等自然災害頻發(fā),嚴重威脅著日本人的生命,他們有感于個體的渺小、人生的無常,他們對不可征服的自然充滿敬畏,把自然作為神靈來崇拜。柳田圣山在《禪與日本文化》一書中說道:“日本的大自然,與其說是人改造的對象,不如說首先是敬畏信仰的神靈。”3可以說,日本的自然環(huán)境孕育了“萬物有靈”的自然觀,這種自然觀又促成了日本人對于自然的敏感和熱愛。
日本人對“自然之美”的崇尚體現(xiàn)在文學藝術、宗教信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俳句創(chuàng)作規(guī)定俳句中必定要有一個季語。季語是指用以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節(jié)用語,其中既有“夏季的驟雨”“雪”等表現(xiàn)氣候的用語,也有“櫻花”“蟬”等動植物名稱。季語如同詩歌中的詩眼,是理解俳句的關鍵所在。這充分體現(xiàn)出了日本人重視自然的心理。又如,日本的傳統(tǒng)建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都采用天然的木材、竹子等作為主要的建筑材料,石頭等僅被用來鋪路或制作室外的燈龕等裝飾物。直到現(xiàn)代,日本建筑物中仍保留草木材料的風格,茶室的布置、紙制推拉門、草編榻榻米、日常生活用具等都呈現(xiàn)出一種回歸自然的氣息。
不僅如此,在日本的審美意識中,自然的事物本身就是美的,因此它不需要任何修飾,不需要任何矯揉造作。這恰與寒山詩不拘格律、通俗無典的藝術風格暗合?!熬慈~里花,能得幾時好?今日畏人攀,明朝待誰掃?不憐嬌艷情, 年多轉成老。將世比于花,紅顏豈長保?” 諸如此類的寒山詩句不假雕琢、涉筆成趣。張石指出,“在日本文學中,無論是詩還是敘事文學,都強調描寫的精確與自然,日本文學的長處在于最精心地截取一段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自然與人文景觀,然后最自然而平實地加以描寫?!?也就是說,日本文學不僅以“自然”為表現(xiàn)內容,也以“自然”為表現(xiàn)方式。例如,日本江戶元祿時代的俳句大師松尾芭蕉最為人所推崇的一句俳句,即“閑寂古池邊,青蛙躍進池中央,水聲撲通響”。中國人也許很難理解它為何算得上一首好詩,然而這句俳句卻體現(xiàn)了日本獨特的美學觀念,即以淺近自然語言“描寫原原本本的自然”5。
日本人“不求雕琢而任其自然”的審美取向在其他方面也有體現(xiàn)。例如,日本建筑物上很少能看到像中國傳統(tǒng)建筑那樣華麗的雕刻與裝飾,一般只是保留了材料本來質地。日本庭園則被視為自然的縮影,它排斥人工意匠的刻意表現(xiàn),強調的是自然的錯落有致。另外,與中國不同,日本崇尚“不對稱的美”:壁龕飾花之類的裝飾品或一或三的擺放,少有成雙成對;在漆器及陶瓷器造型表現(xiàn)上也是如此,被認為最具日本審美情趣的不是整體光滑勻稱的形體而是帶有自然變化、彎曲不勻的形體。這種追求“不對稱美”的心理也可歸因于對自然的順應和崇敬,以及對自然形態(tài)的熱愛與推崇。
綜上,日本審美意識追求“自然之美”,因此也醉心于寒山子和他的詩歌。寒山子寫山林生活的樂趣,寫大自然中俯仰可拾的景致,日本人同樣熱衷于以自然入詩,以自然入畫,將自然填滿生活的方方面面;寒山子寫詩質樸直白、不假雕琢,日本人也喜愛“自然原本的形態(tài)”,這種審美取向滲透到文化、生活之中,表現(xiàn)出“以不推不敲的文字為美”“以原生態(tài)的事物為美”和“以不對稱為美”等審美情趣。
無常是佛教的一個基本觀念,佛家認為整個宇宙,世間的一切,每時每刻都是不斷在變化的,沒有永恒的東西。蕓蕓眾生的生老病死,山河大地的成住壞空,都是無常的現(xiàn)象。中國人排斥“無?!?,因為無常與寂滅相連,而中國人喜歡的是生機勃勃的美。寒山卻是中國詩人中的例外,他不僅以冷靜的態(tài)度吟詠無常這一宇宙規(guī)律,有時還以一種贊美的態(tài)度吟詠無常。如“秋到任他林落葉,春來從你樹開花。三界橫眠無一事,明月清風是我家。”又如“朝朝花遷落,歲歲人移改。今日揚塵處,昔日為大海?!焙降倪@種無常觀與日本的傳統(tǒng)審美意識不謀而合,日本人對無常有一種正面的認識與體驗,他們的審美取向表現(xiàn)出對“無常之美”“殘破之美”的欣賞。
究其原因,首先也當追溯至日本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上文已提到,日本臺風、地震頻發(fā)、火山活動頻繁,這些自然災害如不定時炸彈,時時危及日本人的財產(chǎn)與生命。這在日本人的人生觀、世界觀中埋下了一種剎那感、無常感和宿命感。同時,在日本上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等級觀念、血緣體系、家族制度根深蒂固,在鋼鐵般堅固的社會制度中,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根本無法擺脫社會秩序強加的身份限制,更不用說改變自己的命運了。這使得他們容易產(chǎn)生一種對于命運不可掌握的無奈感和虛無感。當印度的佛教及中國的道教傳人日本時,日本人在社會政治環(huán)境影響下產(chǎn)生的這種刻骨銘心的虛無感和無常感得到了宗教式的升華而變成了民族普遍的一種審美追求。
日本人認為剎那即永恒,他們認為無常與變化是生命的真諦,蘊含著天之大美。東山魁夷在《美的心靈》一文中說:“自然在時刻變化著,觀察自然的我們每天也在不斷變化著。如果櫻花永不凋謝,圓圓的月亮每天夜晚都懸掛在空中,我們也永遠在這個地球上存在,那么,這三者的相遇就不會引起人們絲毫的感動。在贊美櫻花美麗的心靈深處,其實一定在無意識中流露出珍視相互之間生命的情感和在地球上短暫存在的彼此相遇時的喜悅。”6
“櫻花情結”集中體現(xiàn)了日本人對于“無常之美”的鐘愛。櫻花是日本的國花,被日本人奉為生命的象征。櫻花開花時熱烈燦爛得令人心醉,但是櫻花的花期很短,只有七天,易開易落。人們欣賞盛開的櫻花,品味著綻放的生命;同時也鐘情于落櫻繽紛的瞬間,在隨風飄落的花瓣中為生命的脆弱和青春的短暫而感傷。日本人崇尚櫻花凋落式的無常之美的審美理念,既表現(xiàn)于詩歌、文學之中,同時也對日本人的世界觀、人生觀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日本經(jīng)典文學隨處體現(xiàn)著“無常之美”,如,日本古典文學三大隨筆之一《方丈記》的開頭這樣寫道,“悠悠江水流淌,終年不絕,水總是新的。水流緩處,漂浮的水泡時隱時現(xiàn),永無長久者?!?《源氏物語》甚至贊美死亡,“桐壺”一章中,皇帝的更衣死了,作者卻引用一首古歌贊嘆“生前誠可恨,死后皆可愛”。8日本文學的根里蘊含著“無常”的美學因子,他們理智而冷靜地看待無常,也熱愛著這種“無常之美”“殘破之美”“悲傷之美”。
近代日本作家身上甚至表現(xiàn)出一種對于櫻花隕落似的無常之美的瘋狂追求。在近代日本作家中有一個奇特現(xiàn)象,即自殺者多,如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太宰治、有島五郎、北村透谷、三島由紀夫等。1968年,川端康成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文學生涯在當時可謂到達了頂點,然而他卻選擇在此時以自殺結束人生,恰如盛開的櫻花迅速凋落一樣。又如,作家太宰治在身染肺結核后,同樣選擇自盡而死。在他自盡的前一年,他創(chuàng)作了《斜陽》,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最不喜歡夾竹桃,花期長、花朵又艷,凋萎在枝頭也不下來?!?其中可窺見他的美學追求與價值觀。
綜上,日本審美意識中蘊含著與寒山詩中的“無常觀”相適應的美學觀。如同寒山詩流露出對“無常”的接受與贊美,日本文學也呈現(xiàn)出類似的審美意識。日本民族有追求“櫻花式隕落”的美學情結,這種情結滲透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形成以“物哀”為核心的審美追求;沉淀至日本文化中,則形成日本民族重義輕死、以死求生的獨特生死觀與人生價值觀。
寒山有詩:“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叫我如何說?!庇钟性姟扒г迫f水間,中有一閑士。白日游青山,夜歸巖下睡。 倏爾過春秋,寂然無塵累??煸蘸嗡溃o若秋江水。”詩中均表現(xiàn)出寒山掙脫世俗羈絆,在自然中覓得心靈自由的超脫境界。正如日本學者大田悌藏所言,寒山“由皎皎明月,察宇宙無垢清凈之真如;經(jīng)山川幽境, 窺人性之返璞歸真?!?0這里的“真如”即“空”,即禪宗認為的“一切事物乃至整個世界的本質”。
寒山的禪詩在宋代隨禪宗一同傳入日本。由于日本人自古就認為生命與清凈密切相關,并且認為清凈就是美;而禪宗認為本心或自性的根本特點就是清凈,清凈就是空無。這些思想觀念上的近似和相通,為日本美學與禪宗美學的融合提供了契機,使得禪可以毫無阻礙地滲透到日本民族的藝術和生活之中去,對民族的審美意識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禪宗“空”意識與“寂”的結合使得“空寂”審美意識得以確立。在日本“空寂”審美的形成過程中,寒山詩因其禪宗精神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而另一方面,“空寂”審美的確立反過來又促成了日本人對于寒山詩及寒山精神的長期接受與認同。
“空寂之美”是一種境界,是一種不執(zhí)著于分辨生死、善惡、美丑、榮辱的淡遠境界;是一種通融整一、寧靜和諧的超脫世俗的自由境界;是“主客泯滅”“物我兩忘”的最高境界。這種“空寂之美”在日本茶道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茶道是日本民族特有的審美生活方式之一,它以拂去俗塵而體認佛心為第一要義,特別強調禪茶一味,它以茶為媒介引導人們飛向宗教性的自由境地。日本茶道的精神含“和、敬、清、寂”四要素,這四要素貫穿茶道儀式的始終,缺一不可,它們反映著茶道文化中的審美意識。“和”指主客之間的和合相融;“敬”指兩者之間的相互尊敬;“清”指主客之心的清凈無垢;“寂”則指周遭的寂靜與主客的無相無為,無心無念。茶道明確提出以“空寂”作為其基本精神,特別強調“自然”“脫俗”“寂靜”的性格,而這三種性格實則皆源于“本來無一物”的禪宗精神。也可以說,“空寂”的審美意識表現(xiàn)在茶道之中就是“無”的境界。
又如日本水墨畫。日本水墨畫最大的特色就是通過余白與省筆,日本畫家常常只用畫面的“一角”作畫,以簡約數(shù)筆表現(xiàn)出一種古雅、純樸的意境。這種余白不是簡單的“虛無”,而是一種充實的“無”,需要心靈擺脫虛妄之念,才能“以無感無”,體會到其中所蘊涵的豐富內容。
總而言之,“寒山熱”文化現(xiàn)象背后隱藏著的是日本民族特有的審美意識。日本民族因“萬物有靈”的自然觀而產(chǎn)生對“自然之美”的獨特體悟;由“自然之無常”而感“生命之無?!?;又因“無?!倍谝浴翱铡睘楸驹亩U宗中尋求解脫,最終形成對“空寂之美”的審美追求,這三種美學理念都是日本自然環(huán)境、歷史政治及文化宗教作用下的產(chǎn)物,是一脈相承的、同根同生的。
注釋:
1.袁剛.《日本:無處不寒山》[J].全國新書目,2011(3).
2.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19.
3.柳田圣山著,何平譯.《禪與日本文化》[M].南京:譯林出版社,1989:63.
4.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242.
5.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242.
6.東山魁夷,黑川紀章,河合隼雄等著.周世榮譯.《日本人與日本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17.
7.吳娛.《濃縮的藝術之花——從俳句看日本人審美的四大征》[J].湖南醫(yī)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3月第12卷第2期:150.
8.新潮日本文學集成《源氏物語(一)》.轉引自.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238
9.轉引自.武德慶.《以悲為美的審美情趣——日本文學理念“物哀”試析》[J].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10月第17卷第5期:665.
10.大田悌藏.寒山詩解說[J].曹潛譯.東南文化—天臺山文化???,1990年第6期:126.
[1]柳田圣山著.何平譯.《禪與日本文化》[M].南京:譯林出版社,1989.
[2]項楚.《寒山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3]王若茜.《日本茶道文化的審美意識》[J].現(xiàn)代日本經(jīng)濟,1991(5).
李悅,上海健康醫(yī)學院文理學院教師,碩士,助教,主要從事外語教學及翻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