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的結(jié)構(gòu)

劉慧儒

（一）

《水滸傳》的敘事布局，給人總的印象是一個亂。它既無《紅樓夢》賈府那樣井然的空間格局，也缺少類乎《西游記》的行旅主線，甚至連《三國演義》一分三、三合一那種相對松散的結(jié)構(gòu)性敘述秩序也不具備。當(dāng)然，梁山泊是個聚焦點，可敘述展開之時，它幾乎是空寨一座，待到一百余好漢先后上得梁山，故事就戛然而止了。群豪上梁山如谷壑奔競，眾流歸海，固然有跡可尋，但就各敘述單元而言，甚難找出其間的內(nèi)在脈理。

金圣嘆對《水滸傳》研讀之細(xì)，可謂四百年獨步天下。他極言《水滸傳》為文“精嚴(yán)”，“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墒锹鋵嵉轿谋緦用?，雄辯的他不免語焉不詳起來。所舉的“草蛇灰線”、“綿針泥刺”、“鸞膠續(xù)弦”諸法，計有十五條之多，講的不外修辭和敘事技巧，屬“字法”、“句法”，至多“章法”范疇，至于宏觀“部法”鮮有涉及。談到通篇布局，僅限于首尾呼應(yīng)之類，如“石碣”三見，始于洪太尉放走妖魔，終于梁山排座次，中間石碣村三阮撞籌承前策后。凡此概論未免粗略，且與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文本肌理無太多關(guān)涉。

《水滸傳》整體布局究竟如何？二十世紀(jì)以來，關(guān)注這一問題的人不少。茅盾、聶紺弩等人認(rèn)為《水滸傳》由單篇故事組成，缺乏“有機(jī)的結(jié)構(gòu)”，即使肢解成獨立的中短篇小說也不會有“割裂之感”。后來又有人指出，全書以個人為線索的零散故事和梁山聚義大規(guī)模活動之間有著結(jié)構(gòu)性關(guān)聯(lián)。他們把魯智深、林沖、武松等人的故事稱作“局部”、“小情節(jié)”、“橫向結(jié)構(gòu)”、“折扇式的列傳單元”，把梁山聚義稱作“整體”、“大情節(jié)”、“縱向結(jié)構(gòu)”、“群體性的戰(zhàn)役板塊”，認(rèn)為兩者前后呼應(yīng)、相得益彰。只是，一涉及故事比重與組接、敘事邏輯以及布局與主題的關(guān)系時，大都籠統(tǒng)以“綴段式”、“聯(lián)珠式”、“瓜蔓式”或“散點透視”作解。不錯，《水滸傳》故事的穿插銜接確實用了不少黏連技巧，事實上，古人對此也多有言及。說到全書結(jié)構(gòu)，需要澄清的則是：那些零零散散的故事，其詳略隱顯、縱橫斷續(xù)與小說主題有無內(nèi)在聯(lián)系？

（二）

要回答這一問題，不妨從兩個小角色入手：董超和薛霸。這兩個人物無足輕重，但寫得靈動難忘，作者顯然是傾注了不少精力，其間似隱藏著某種玄機(jī)。

董超、薛霸暗害林沖未遂，被高俅尋事刺配大名府，后來盧俊義判流刑，又由兩人解送。奇怪的是，董、薛押解林與盧，情節(jié)竟如出一轍：先是領(lǐng)取公文，押犯人至使臣房，回家收拾行裝，接下來被請到酒肆密談，收受銀錢，答應(yīng)取所押流徒的性命。押送途中投宿店家，惡意燙傷流徒雙腳，摸黑起行，走到樹林詭稱想睡覺，將其縛于樹干，臨了說一通自我開脫的話，操起水火棍行兇。不單故事主線雷同，連支線也無二致：魯智深和燕青得悉公人密談，頓生疑竇，決定暗中護(hù)送，見機(jī)搭救。最后，魯智深用禪杖隔開董、薛的水火棍，燕青則發(fā)短箭射死二人。兩段文字，遣詞修辭也多有重復(fù)，如“揭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1981年版《〈水滸傳〉會評本》頁181/1136），“百沸/煎滾湯”（頁182/1137），“明年今日是你周年”（頁184/1138），“提/拿起水火棍（來），望著（……）腦袋/門上劈將（下）來”（頁184/1138），不一而足。

《水滸傳》中不難找出情節(jié)相似的段落，但像這兩處細(xì)節(jié)和語言都一一復(fù)制，通篇可謂絕無僅有。作者在處理相似場景時每每別出心裁，換個花樣，金圣嘆就稱許過作者有絕處翻新的本領(lǐng)。按說，解送盧俊義一節(jié)，想避免雷同，對施耐庵而言并非難事。但他何以偏偏不為呢？不僅不為，而且起用董超、薛霸，令其故伎重施。之所以這樣，恐怕是在提醒讀者關(guān)注兩處情節(jié)的同構(gòu)性。順著作者的思路，我們對照一下林、盧故事的梗概，或可看出一些端倪來：

林沖和盧俊義為人安分守法，無奈被設(shè)局陷害，走投無路，最后上了梁山。讀者恐怕會問，小說既已成功敘述了林沖的故事，何以還要拉盧俊義來如法炮制一番？金圣嘆已經(jīng)注意到兩者的同構(gòu)性，稱之為“鎖一書之兩頭”，惜乎他沒有循著這一困惑追問下去，否則就會觸及《水滸傳》的核心問題。

《水滸傳》始于放走妖氣，終于罡煞排座，中間不外是各路好漢上梁山。人們習(xí)慣把落草籠統(tǒng)概括為“官逼民反”，但盧俊義不是，盧俊義和林沖的平行故事貌同實不同，從而點出了上梁山落草的異質(zhì)性。

林沖是個端方慎行之士，與人為善，遇事克制。當(dāng)高衙內(nèi)非禮其妻時，他還勸魯智深“權(quán)且饒他”。野豬林獲救，反為加害于己的公人說情。盡管如此，還是步步見逼，不得不落草。林沖落草是因為社會剝奪了他甚至只是作為流徒的生存空間，梁山作為社會之外的飛地成了他最后的避難所。林沖上梁山是他與社會沖突不可調(diào)和的必然后果，他逃離無所不在的惡勢力，賦予了梁山正當(dāng)性。

林沖是逼上梁山，盧俊義則是賺上梁山。盧俊義處境優(yōu)渥，與社會本無沖突。其上梁山既非個人所愿，亦非社會所迫，純?yōu)樯秸W(wǎng)羅所致。宋江的網(wǎng)羅理由是“寨中若得此人時，何怕官軍緝捕，豈愁兵馬來臨！”且不管這理由是否真實與正當(dāng)（宋江壓根兒未因兵馬來臨發(fā)過愁），單看其網(wǎng)羅手段，與高俅、陸謙設(shè)計陷害林沖并無二致。宋江先是放話，說他極為傾慕盧某其人，不得之而不快，然后，罔顧盧俊義本人的意愿，假官府之手逼其就范。這一做法不比高、陸人道多少，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宋江不欲置盧俊義于死地。宋江旨在賺盧，一如高衙內(nèi)欲霸林妻。高家要殺人之夫而奪其妻，宋江則要滅人之志而奪其身。

逼上梁山和賺上梁山是罡煞聚集的兩極，一是因社會亟欲除之，一是因山寨必欲得之。林沖和盧俊義的命運正是這兩極最具代表性的個例。林、盧遭遇坎坷相似，折射出的卻是相反的梁山理念——消極梁山和積極梁山。消極梁山是接納落難英雄，積極梁山是有目的地施行獵頭計劃。消極梁山接受投奔者，人們主動而來，慶幸被接納；積極梁山羅致不愿來者，之所以羅致，是因為這些人有利用價值。消極梁山是一個與社會對立的世界，一個山寨化的社會；積極梁山則是社會的延伸，即社會化的山寨——當(dāng)梁山的賺人手段與高俅之流不再有別時，梁山就不復(fù)為他者，成了社會的一部分。

在梁山重要人物中，林、盧分別是最初和最后上梁山的。一前一后，一逼一賺，作者花大筆墨（所謂“林十回”、“盧十回”，篇幅大率相當(dāng)）以對比手法敘述兩人上山的曲折故事，不僅深化了上梁山的主題，也給了通篇小說一個宏觀框架：逼上梁山和賺上梁山作為罡煞聚集的兩極，為審視各路好漢上梁山提供了一個坐標(biāo)。逼上梁山的好漢有魯智深、楊志、武松等，其故事大抵集中在前面；賺上梁山的好漢有李應(yīng)、朱仝、徐寧等，他們的故事多在后面。從逼上梁山到賺上梁山暗示了一種發(fā)展趨勢。如果追問，上梁山何以從“逼”蛻變?yōu)椤百崱?，就逼近了小說敘述結(jié)構(gòu)的中樞。

林、盧故事作為外圍大框架和小說中樞結(jié)構(gòu)關(guān)聯(lián)非常密切，因為林、盧二人不僅僅是逼上梁山和賺上梁山的代表，同時也是“造王者”。林沖火并王倫，推晁蓋為尊，奠定了梁山事業(yè)的基礎(chǔ)，這是一條明線。盧俊義造王則是沿著一條暗線，作者沒有點破。盧俊義有造王之功，但初無造王之愿。事實上，他造王成功，全在于山寨中人對此毫無察覺，連他本人也懵然不知。

且看盧俊義是如何造王的。晁蓋死后，梁山泊陷入了空前的政治危機(jī)。本來，宋江作為副頭領(lǐng)已是山寨實際操權(quán)者，由他繼位順理成章，不會出現(xiàn)任何權(quán)力過渡的動蕩。不成想晁蓋臨終撂下這么一句話：“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边@話太令人意外了。晁蓋、宋江本是生死之交，彼此有救命之恩，宋江甫上梁山時，晁蓋曾主動讓位。晁蓋臨死遺囑，其言不善，分明是在阻止宋江繼位。這句話的厲害之處在于它無可更改。以前宋江與晁蓋意見相左時，每每徑直提出自己的主張，經(jīng)人附和，遂成定議。這次晁蓋言訖而終，再無半點商量余地。

晁蓋的遺命給宋江出了個老大的難題。試想，宋江被閻婆這樣的老太太扭住都掙不脫，要捉史文恭，簡直是鬧笑話。于是，宋江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打起了盧俊義的主意。盧俊義一上山，看似多出一位競爭對手，實則不然。把盧俊義塑造成一個有爭位潛力的假想敵，原來宋江與群雄之爭的格局就轉(zhuǎn)變?yōu)楸R俊義與群雄之爭了。如此一來，群雄的角色也變了。本來與宋相爭，是各各為自己爭，現(xiàn)在與盧相爭，就莫名其妙淪為宋江的幫手了。群雄中不管哪位勝出，戰(zhàn)果都會歸宋江。盧俊義勝出也沒用，他本無意爭位，即使心存此想，群雄也不會臣服他的。議立晁蓋接班人本是一件嚴(yán)肅的事，可憑空冒出個盧俊義來，身不由己充當(dāng)了攪局解套的工具，捉拿史文恭確定寨主的既定方針?biāo)熳兂蔁o謂的走過場——不管史文恭落入何人之手，晁蓋的遺愿注定要落空。

當(dāng)然，沒有盧俊義，宋江八成也會得位。他的所謂“權(quán)居尊位”，時間一久，“從權(quán)”之名自然而然會變成“行權(quán)”之實。屆時，將無人撼得動他。問題是，有晁蓋的那句話在前，總有點兒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作為造王者的盧俊義，其真實作用與其說是幫宋江得位，毋寧說是為他得位而正名。有盧俊義不自覺地唱雙簧，宋江就可以大演謙讓秀了。盧俊義活捉史文恭后，宋江不是力主他上大位嗎？盧俊義堅辭，宋江不是也并未順勢就位，而提議分打東平、東昌二府，以恭聽“天命”嗎？最后是“天命”讓他先攻下了東平府——攻打東昌府的盧俊義知趣地按兵不動——沒辦法，他宋江只好勉為其難居尊了。七拐八繞，早把晁蓋遺囑丟到了腦后。最后碣石天魁天罡名次一排，宋江的地位有了上蒼的加持，更加鐵板釘釘了。

盧俊義雖沒有像林沖那樣直接造王，但在梁山權(quán)力過渡時起了關(guān)鍵的作用。就像林沖為晁蓋清除了王倫一樣，他為宋江清除了晁蓋遺囑。林、盧二人一顯一隱，一主動一被動，為梁山完成了權(quán)力交替，從而決定了梁山的政治格局。從文本結(jié)構(gòu)看，林沖奠定了梁山基業(yè)，盧俊義化解了梁山的合法性危機(jī)，一前一后，構(gòu)成一個張力場。在這個張力場中，小說的中心線索也就變得清晰起來：伴隨著晁蓋影響力的式微，宋江迅速崛起。

（三）

宋江是《水滸傳》的核心人物，有人甚至把《水滸傳》稱為“宋江傳”。宋江的故事主要集中在所謂“宋十回”，這十回居于小說正中，其重要性自不待言。“宋十回”可以視為宋江的江湖發(fā)跡史，從中可見其影響力是如何急劇上升的。作為江湖人物，宋江武功也好，品行也罷，了無過人之處，然而一回回下來，他聲譽(yù)日隆，影響漸大，甚至在落草前已隱然成了江湖領(lǐng)袖。表面上看，這歸功于他“赒人之急，扶人之困”的義氣，可是縱觀宋江所作所為，殊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我曾在《宋江這個人》（見《讀書》2004年第5期）一文中提到，《水滸傳》語涉宋江時，往往出現(xiàn)兩個層次。對小說中大多數(shù)人物來說，宋江是個正面英雄，人們一聽到“及時雨”的名號，無不拜服甘供驅(qū)使。然在元敘述層面，宋江卻是另一副模樣。就在各路好漢拜服宋江之時，作者時不時用冷幽幽的筆調(diào)提示一下這些好漢認(rèn)知上的偏差。小說人物和宋江的交接限于一時一地，容易被“義士”名頭瞞過，但讀者知道前前后后更多的事，可以對照識別。此外還有另一個參照系，可以反襯宋江，這就是敘述武松故事的“武十回”?！拔涫亍焙汀八问亍标P(guān)系密切而特殊：從形式上看，文字兩端互相穿插，仿佛打了兩個結(jié)，把宋、武故事擰在了一起；就內(nèi)容而言，兩人的故事結(jié)構(gòu)完全契合：

武松和宋江的故事，起承轉(zhuǎn)合，形式上節(jié)節(jié)對應(yīng)，銖兩悉稱。兩人都是開頭做了一件大事：一是打虎，一是放晁蓋。打虎是英雄行為，武松樂得指認(rèn)死虎，講打虎過程；放晁蓋是奸雄作為，做時偷偷摸摸，事后諱莫如深。打虎靠的是硬碰硬的拳腳功夫，所攜哨棒一開始就折斷丟開，凸顯武松不討巧、不假于物的壯士本色。而宋江放晁蓋玩的卻是花花太極拳。當(dāng)他聽到何濤要抓捕晁蓋時，附和說晁蓋是“奸頑役戶”，“本縣內(nèi)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以騙取信任。再利用何濤的信任拖延時間，讓官府的捉晁計劃告吹。武松打虎是在無人處，但馬上傳揚開來，“哄動了那個縣治”；宋江放晁是在人稠處，周旋于何濤、茶博士和伴當(dāng)之間，騎馬穿街，“慢慢地離了縣治”給晁蓋報信，做得密針細(xì)線，神不知鬼不覺。打虎在于行，放晁在于言，一實一虛。另外，打虎在景陽岡，放晁在東溪村，兩個地名一陽一陰涉筆成趣，似在暗示兩件大事本質(zhì)上的不同。

打虎與放晁也體現(xiàn)出武松和宋江的稟性之別。武松打虎時，驚就是驚，慌就是慌，神威就是神威，手腳酥軟就是手腳酥軟，困乏就是困乏，無時無刻不是真性情的流露；宋江放晁時，罵晁是蒙，不引見知縣是欺，說“分撥家務(wù)”是誑，讓巡捕稍等是騙。為穩(wěn)住何濤抽身去報信，他隱瞞了所有實情，所吐之言也無一句不假。待他私放晁蓋回來，立刻做出一副慎之又慎的樣子：把何濤直引到知縣書案邊，并叫掛上回避牌，讓人覺得他最擔(dān)心泄密。

宋江和武松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是殺人官司。殺閻婆惜和殺潘金蓮初看似無可比，實則暗合之處頗多。兩個女人都好淫，閻婆惜向宋江輸身，但鄙棄其人而另結(jié)新歡；潘金蓮是勾引武松被拒，然后移情西門慶。宋江納妾之初，“夜夜與閻婆惜一處歇臥”，比及殺人時，了無一絲念舊之情；武松在拒絕潘金蓮挑逗時，當(dāng)即正言相告，若讓他遇上沒人倫的事，“眼里認(rèn)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rèn)得是嫂嫂”。宋江有始無終，武松則是一以貫之。

再看殺人過程。宋江、武松原本都無意行兇，蓋因事由湊巧，最終鬧出了人命。宋江的通匪物證被扣，情勢雖急，仍無傷人性命之必要，只消奪回招文袋銷毀證據(jù)便可化險為夷。無奈這個“學(xué)得武藝多般”的主兒“舍命的奪”也奪不回來，于是萌生了殺人之念。武松得悉潘金蓮毒死乃兄，也僅是報官而已。只緣知縣不準(zhǔn)所告，念兄仇難報，才決定私了。如果說宋江殺人是怕驚動官府，那么，武松殺人卻是因為官府不肯作為。前者是為躲避刑罰而更嚴(yán)重地犯法，后者則是因執(zhí)法者枉法不得已自己執(zhí)法。武松殺潘金蓮，先收集證據(jù)，再訴諸官府，在手刃兇手祭兄時，有伏辯，有證人，而且事后立即投官自首。雖系越權(quán)私刑，但行事坦蕩，有理有節(jié)。反觀宋江殺閻婆惜，先是求情，求情不成，許諾，許諾不成，搶奪，搶奪不成，遂起殺機(jī)。也就是說，先耍嘴皮，再使拳腳，文武兩招都不靈，最后只好借助兇器，行兇后急急逃避法網(wǎng)。閻婆惜即使通奸，也罪不當(dāng)死，她偶獲宋江通賊證物，借此要挾，充其量是想狠敲宋江一竹杠。宋江倘能使她相信自己會信守諾言，即使變賣家產(chǎn)也會交付所索黃金一百兩，那么，他們約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證物，也不至于出事的。鬧到爭奪招文袋的田地，說穿了，是閻婆惜不相信宋江會兌現(xiàn)其承諾。對一個江湖人士來說，弄到連枕邊人都不信自己言出必行，情何以堪，更不要說揎拳捋臂和一個弱女子爭奪了。退一步講，就算這是情急無奈之舉，只消把證物搶來銷毀，任閻婆惜去告官，空口無憑，也不足為患。要命的是，在這場不體面的搶奪戰(zhàn)中，聲稱“愛習(xí)槍棒”的男子漢竟絲毫占不了上風(fēng)，再無回旋余地，只好行兇滅口。仔細(xì)想想，閻婆惜之死無他，乃是須眉不敵巾幗所致。這般怪事，相較于武松殺潘時人神共鑒的坦蕩，不僅窩囊，而且齷齪。

同是犯下命案，武松鳴官自首，宋江則銷聲藏匿。后來被捉，宋江和武松一樣發(fā)配。到了發(fā)配地，宋江到處塞錢，武松不屑賄賂，反求速刑，不愿寄下棒杖。第二次下獄，武松因為打蔣門神，宋江因為題了反詩。同是酒后所為，情形也不一。醉打蔣門神是武松受施恩之請，且不管施恩為人如何、優(yōu)待武松動機(jī)如何，至少他識英雄，敬重英雄，從武松的角度看，報答施恩乃義之所在，無可推托，雖則為此付出了遭陷入獄的代價。宋江題反詩卻是酒后流露出“潛伏爪牙忍受”的內(nèi)心糾結(jié)，宋江要報的是“冤仇”，與武松報恩大異其趣。宋江刺配他鄉(xiāng)，是自作自受，不知這“冤仇”二字從何說起。他言必稱忠君，潛意識里的“凌云志”卻是要賽過殺人如麻的造反者黃巢。

最后的報復(fù)也有一定的可比性。武松血濺鴛鴦樓，除手刃仇人外，還有家屬從人十余口，未免濫殺。宋江火燒無為軍，說是“只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吩咐手下不要與其兄“黃面佛”為難，也“不可分毫侵害百姓”，聽起來似較武松人道?？删驮谀莻€月白風(fēng)靜之夜，宋江一幫人將黃文炳滿門斬殺，斷送了大小人命四五十條。既然報復(fù)與黃文炳之兄無干，那么，四五十口婦孺又何辜之有？再說，黃文炳與張都監(jiān)不同，并未構(gòu)陷害人，只是報告分析了宋江的反詩，其后拆穿其詐瘋逃刑的騙局而已。宋江的死罪，這一次也純系自找。己蓄異志，反誣他人，借言報仇，荼毒無辜，比之鴛鴦樓上的腥風(fēng)血雨實有過之。

宋江和武松經(jīng)歷相似，但為人行事迥異。武松處處顯露真性情，宋江每每遮遮掩掩，讓人捉摸不透。武松始終如一，宋江見風(fēng)使舵。武松一諾九鼎，宋江多番食言。宋江的一大長處是樂施濟(jì)眾，然計其全部所施，也沒有武松一次轉(zhuǎn)手送給獵戶們的一千貫打虎賞銀多。那些如閻婆、唐牛兒被他坑害之人，理應(yīng)救助，他卻分文未給。唐牛兒和鄆哥的情況有些相似。鄆哥給武松作證耽誤生意養(yǎng)活老爹，武松流配上路還不忘饋銀，而助宋江逃身被當(dāng)作替罪羊刺配軍州的唐牛兒，其下落如何，有著“及時雨”美譽(yù)的宋江卻不曾過問。宋江跟武松對應(yīng)之多，連武松酒量大而宋江多吃幾口魚便“瀉了二十來遭”的細(xì)節(jié)都兼顧到了。武松這面明晃晃的鏡子，照得宋江無所遁形。

（四）

回到《水滸傳》的結(jié)構(gòu)?！傲质亍焙汀氨R十回”構(gòu)成群雄上梁山的大框架，為檢視落草原因和山寨性質(zhì)提供了一個清晰的張力場。有了這個張力場，讀者目光就會聚焦在處于小說中樞的“武十回”和“宋十回”。這兩段文字交疊而又彼此映射，闡明了什么才是好漢行徑?！端疂G傳》是一部好漢史詩，但小說中找不到哪個故事可算作中心事件。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小說真正的中心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情節(jié)高潮，而是武松和宋江的人格對比，兩人截然不同的處事信條和行為方式，重筆勾勒出好漢與非好漢之別。出人意表的是，恰恰是那個各項好漢指標(biāo)都遠(yuǎn)不及格、在武松光彩映照下甚至顯得有些卑瑣的宋江，反倒成了梁山群豪之首。這無疑是《水滸傳》最為發(fā)人深思之處，這也是小說的深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