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遠帖》開篇赫然寫著“珣頓首頓首”,據(jù)此至少可以確定兩點:一是此帖作者為王珣,二是此帖與多數(shù)魏晉法帖一樣,當初只是一通一揮而就用作“致暌離,通訊問”的信札而已。
然而,既成法帖,總得有個名稱;名之曰“伯遠帖”,是因為此信札正文首句,“伯遠勝業(yè)情期”,前二字和其句主語皆為“伯遠”。
那么,法帖名之“伯遠”,是否就意味著王珣當初所寫的這通信札就是寫給伯遠的呢,或者說伯遠是不是就是此信的收信人呢?將首句“伯遠勝業(yè)情期”讀完,立即就可判斷——非也!因為此句若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大意是“伯遠事業(yè)上正處于盛時而突然辭世已一周年了”——王珣是不可能給一個已不在世的人寫信“致暌離,通訊問”的。除非他是寫好后在伯遠墓前宣讀——魏晉人此等“行為藝術”并不鮮見,如王羲之,當年就曾在自己父母的墳墓前宣讀一文,發(fā)誓從此不再留戀官場,而欲去過一種優(yōu)游的隱居生活,將此題曰《誓墓》(亦作《誓墓文》),看作是他隔著陰陽兩界寫給父母的一封信,似乎也未嘗不可。
那么此信會不會是王珣在伯遠墓前宣讀時所用的底稿呢?因為首句完全也可以翻譯成:“(可憐的)伯遠啊,(你)事業(yè)上正處于盛時而突然辭世已一周年了!”再順著這樣的語氣將下文“群從之寶,自以羸患,志在優(yōu)游。始獲此出,意不克申”,用現(xiàn)代漢語翻譯,完全也可以譯作如下:“(你)在眾兄弟中多受尊重,(只是因為)體弱多病,一直想過一種優(yōu)游自在的生活,(誰知)剛剛有一點起色(指“過優(yōu)游自在的生活”),竟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遂使人生愿望終沒能完全達成?!?/p>
然而再看下文,我們便又基本可以對這樣的翻譯做出否定了。
“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睂⒅俜g成現(xiàn)代漢語,大意為:“(我)與(伯遠)分別好像就在昨日,而其卻永遠地作了古,(其與我)隔著遠遠的山道,再也不能來看我了?!比绱苏Z意,尤其是其中“遠隔嶺嶠”一句,透露出王珣此語應該不會是立于伯遠的墓前以第二人稱所說,而似乎在邊做著遙想邊說話,因而只能是用第三人稱談論著伯遠的一切;再回過頭去,將上文中對伯遠稱謂的第二人稱“你”,改為第三人稱“他”,語意也完全通暢:
伯遠事業(yè)上正處于盛時而突然辭世已一周年了?。ㄋ┰诒娦值苤卸嗍茏鹬?,(只是因為)體弱多病,一直想過一種優(yōu)游自在的生活,(誰知)剛剛有一點起色,竟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使他人生愿望終沒能完全達成。與(他)分別好像就在昨日,而其卻永遠地作了古,(他與我)隔著遠遠的山道,再也不能來看我了。
既然是用第三人稱在談論伯遠,自然可以斷定,此信的收信人應該不是伯遠,而是另有其人。
那么王珣為什么要在一封并非寫給伯遠的信中議論伯遠呢?唯一可作解釋的是,收信的這個人應該是伯遠的親人。而王珣與伯遠到底是什么關系,或者說伯遠是王珣的什么人呢?對此歷來有所爭論:一說伯遠就是王珣的堂兄弟王穆,二說伯遠是王珣的某個堂侄兒。然無論是“弟”還是“侄”,珣都長于伯遠;而如果王珣此信是寫給伯遠的,作為長者,王珣應該沒有必要向小者“頓首頓首”(即“叩頭再叩頭”),因為這顯然太過禮重了。這也便可再次證明,此信并非是寫給伯遠的,而只能是長于伯遠的——其父?其母?其兄?都有可能,又都無法確定。
據(jù)啟功先生考證,此帖后面應該還有文字,只是在傳世過程中被永遠地弄殘了;如果真是這樣,答案會在那被弄殘掉的文字中嗎?誰知道呢!
當年,乾隆皇帝將三件在他看來為稀世珍寶的魏晉法帖收入內(nèi)府,遂將御書房名之曰“三希堂”。然而,事實上此三者中,《快雪時晴帖》并非王羲之真跡,而“為唐摹本,且非唐摹中最佳者”(張伯駒言),甚至“是頗壞的臨本”(熊秉明言);《中秋帖》亦非王獻之真跡,而為宋人臨本(十有八九出自米芾之手),甚至是清人偽造著忽悠乾隆皇帝的;唯《伯遠帖》是王珣真跡,其從無爭議。不僅如此,泛觀今天所有我們能見到的所謂傳世魏晉法帖,是否真是出自魏晉人之手,皆有爭議,而唯《伯遠帖》是一個例外。就憑這兩點,《伯遠帖》在中國書法史上之地位,不說至高,至少是可謂特殊。
▲ 《伯遠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