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說書的歷史成因與社會特征

衛(wèi)才華， 岑建如

(山西大學 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太行山說書的歷史成因與社會特征

衛(wèi)才華， 岑建如

(山西大學 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晉東南太行山一帶豐富活潑的說唱傳統(tǒng)與說書藝人代代傳承， 活躍在廣袤的鄉(xiāng)村， 參與民間禮俗活動， 經(jīng)久不衰。 本文主要從社會歷史、 戲劇史、 信仰特征、 人口流動、 歷史地理等方面， 深入闡釋晉東南太行山區(qū)說書傳統(tǒng)形成的歷史原因和社會特征， 嘗試從太行地域文化的宏觀視野中， 勾勒說唱曲藝演進的人文歷史脈絡。

太行山； 說書； 曲藝； 鼓書； 盲藝人

千百年來民間說書盛行于太行山區(qū)， 說書活動代代傳承， 是當?shù)叵猜剺芬姷拿袼孜幕顒印?但晉東南太行山一帶豐富活潑的說唱傳統(tǒng)和鼓書藝人群體， 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 以說書謀生的藝人群體活躍在廣袤的鄉(xiāng)村田野， 他們操持民間紅白喜事、 廟會禮俗， 因為處于農(nóng)村底層社會， 長期以來難以得到主流文化的認同。 當前在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社會環(huán)境下， 說書人的社會境遇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很多藝人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得到主流文化的認同和肯定。

那么太行山說書的歷史起源是什么？說書人角色的歷史演變是怎樣呢？音樂史學者討論了先秦“瞽史” “瞽曚” “瞽師”的發(fā)展流變， 指出早期盲人音樂和宮廷活動的內(nèi)容， 即： 制樂、 奏樂； 宗教祭祀； 口誦傳史； 受咨詢、 予規(guī)勸等。[1]13-48也就是說， 歷史上盲人藝人主要從事宮廷音樂的編創(chuàng)， 多為樂官， 同時記錄史實， 執(zhí)掌皇宮的宗教祭祀儀式， 并且誦詩以規(guī)勸做人做事的道理。 漢時劉向的《列女傳》第一卷“母儀傳”中“周室三母”條， 內(nèi)容是：“古者婦人妊子， 寢不側(cè)， 坐不邊， 立不蹕， 不食邪味， 割不正不食， 席不正不坐， 目不視于邪色， 耳不聽于淫聲。 夜則令瞽誦詩， 道正事。 如此則生子形容端正， 才德必過人矣?！?本篇敘述周室三母(太姜、 太任、 太姒)之一的太任在懷文王期間謹守胎教的情形， 尤其是遠在周初， 已有瞽人“誦詩、 道正事”的記錄(瞽人誦詩， 早見于“周禮”“春官”， 似乎早就是他們的專職)。 可見盲人說書， 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歷史了。[2]7-8說書人最初以鼓書、 干板書為主， 后來逐漸融合了三弦書、 琴書等多種藝術元素， 形成現(xiàn)在的鼓書和絲弦書形式。 那么鼓書的歷史起源是怎樣的呢？鼓書， 又稱“鼓兒詞”， 由宋金鼓子詞衍變而成。 演唱時， 由一人自擊鼓、 板演唱， 另有一至數(shù)人用三弦等樂器伴奏。 由于流行區(qū)域不同， 伴奏樂器、 唱腔等也有所不同。 關于鼓詞的歷史， 鄭振鐸在《中國俗文學史》中指出：“鼓詞的來源亦始于變文， 至宋變文之名消滅而鼓詞以起。 趙德麟《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為最早的鼓詞之祖。” 張鴻懿認為：“鼓詞源于明代， 鼓詞與宋代鼓子詞不同， 但與近代大鼓是同一類說唱形式。 鼓詞更側(cè)重其文學唱本的稱謂， 大鼓則側(cè)重其演唱形式的稱謂。 從其發(fā)展看， 鼓詞常指進入大城市之前的長篇大書形式， 大鼓則常指進入大城市后發(fā)展成摘唱的形式。 但自從有了大鼓的稱謂以后， 農(nóng)村中仍以長篇大書形式存在的鼓詞也稱大鼓了?！盵3]當然， 也有人認為鼓書起源于農(nóng)事秧歌， 是由古時秧歌和民歌發(fā)展而來的。 綜合來看， 鼓書說唱的興起應從說唱文學、 表演藝術、 講述儀式等多方面考察， 比如寶卷宣卷、 佛經(jīng)俗講、 神書儀式等都是促成各地說書盛行的重要文化因素。

有人認為荀子《成相篇》是遠古彈詞文學最早的形式， 而荀子就是三晉的趙國人， 即現(xiàn)在沁河上游的安澤縣人， 也許和后世這一區(qū)域說唱藝術的發(fā)展有一定的歷史淵源。 另外,山西境內(nèi)豐富的金元時期說唱磚雕、 說唱壁畫也說明這一片土地上悠久的鼓樂歷史。

1 處于政治歷史文化交融匯聚的特殊區(qū)域

三晉大地文化底蘊深厚， 孕育了豐富的民間文藝形式和地方文化。 晉東南說書是當?shù)叵猜剺芬姷拿袼孜幕顒樱?老百姓逢年過節(jié)、 婚喪嫁娶、 滿月壽誕、 迎神賽會， 都會請當?shù)氐恼f書團表演助興。 那么晉東南沁河流域說書為什么會在山野鄉(xiāng)村、 城鎮(zhèn)集市如此盛行， 經(jīng)久不衰呢？

晉東南即古上黨地區(qū)， 現(xiàn)在指長治和晉城兩市所轄的19個市縣區(qū)， 舊時毗鄰京畿政治中心， 周邊古都環(huán)繞， 沿太行山脈南下是河南洛陽、 開封， 陜西長安， 東面是天津， 北京， 北上是內(nèi)蒙古， 是各地政治歷史文化交融匯聚的特殊區(qū)域。 唐宋金元時期， 皇帝也與上黨地區(qū)有著密切的關系， 唐玄宗李隆基曾任潞州別駕， 現(xiàn)在當?shù)剡€有戲神廟供奉李隆基， 俗話講“唱戲的供的是高郎爺， 說書的供的是妙莊王”。

在晉東南澤州、 陽城、 沁水的盲說書藝人中， 仍然流傳著一種叫“徽宗語”的特殊用語， 有的也把它稱為“黑話” “行話”， 明眼說書人大都不懂這種特殊的“江湖”言語。 關于徽宗語的產(chǎn)生， 一說是宋徽宗趙佶生活放蕩不羈， 常在宮中與宮女打情罵俏， 說葷話， 多用隱語， 形成徽宗語；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徽欽二帝被俘， 岳飛受害被囚， 金人入侵， 人民群眾聯(lián)絡， 街談巷議， 當著敵人的面， 皆用此語。 徽宗語流傳于中原地區(qū)， 即河南、 河北、 山東、 陜西、 蘇北、 皖北等地區(qū)， 特別是河南古懷慶府一帶。 淮河兩岸的回民， 大都會講這種隱語， 他們把這種隱語叫做“塞挖子”， 認為這是回民特有的語言。 音韻學將此種語言現(xiàn)象稱為“反切語”， 趙元任在《反切語八種》曾對這種“mai-ga”式反切語進行解讀。 具體在徽宗語中， 將“一”說成“也基”， 將“九”說成“爺九”等。[4]25河南一帶的說書人大都會講這種徽宗語， 與之相鄰的晉城陽城、 澤州一帶的鼓書藝人也經(jīng)常到河南往來演出， 于是自然而然地將這種特殊的行業(yè)隱語帶到了晉東南地區(qū)。

澤州四弦書藝人馬莉認為徽宗語是說書人的專用語， 她記得師爺曾經(jīng)說“這是咱說書的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只有我們說書懂這種話”。 說書人的行話中還有“老鴰語”和“野雀語”， 分別是把漏八分和徽宗語反過來說。

一般來講， 唱戲的、 剃頭的、 說書的都有自己的行話， 每到一處同行之間交流， 局外人是很難明白的。 說唱藝人的行話和剃頭匠的一樣， 錢為杵， 要為筷， 飯為傘， 多為海， 少為尖， 止為泊， 師傅為山， 姓為碗， 書為轍， 帽頭為尖轍， 大本頭為海轍。 從一到十分別為劉、 月、 王、 哲、 中、 申、 新、 張、 愛、 聚(李呆慶《陽城縣曲藝志》手寫稿)。 比如問“要多少錢”， 行話說“筷海尖杵”， 答曰“中聚哲”， 意思是五十四塊， 書說到一個段落該收場了， 就說“念轍”， 如問“你師傅姓啥”， 行話說“你山啥碗”。 現(xiàn)在說書人行話交流的很少， 很多四十多歲的鼓書藝人基本不會講行話了(柴粉香《沁水鼓兒詞志》內(nèi)部資料)。 說書藝人的“隱語”是藝人的一大特點， “隱語”也稱“黑話”， 各方面的“黑話”都有， 如氣象方面， 說“下雨”為“謝龍宮”， “沁水鼓兒詞”的說書藝人所說的“黑話”， 稱作“四明春黑話”， 這種“黑話”唱戲的人和有的公安人員也懂一些。[5]20-21

特殊的語言承載了厚重的歷史文化信息， 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區(qū)文化、 政治的交流匯聚繁榮了當?shù)氐奈乃嚕?滋養(yǎng)了當?shù)孛耖g文化的生根發(fā)芽。 同時太行山還是連接晉冀魯豫的交通要道， 循著太行山古商道形成了一系列重要的村鎮(zhèn)， 在很長的歷史期間里， 這里手工業(yè)、 商業(yè)發(fā)達， 如明代潞絲、 陽城鐵器制造、 琉璃工藝、 大陽鎮(zhèn)制針工藝等， 明清之際澤潞商人更為近代晉東南地區(qū)的迅速發(fā)展注入了活力。 商業(yè)的興盛， 使得當?shù)赜谐渥愕慕?jīng)濟能力進行文化娛樂活動， 說書人才有廣泛的市場。 晉東南保存了大量的廟宇和戲臺碑刻， 大都是商人出資維修興建的， 這里不僅鼓書、 琴書、 四弦書盛行， 而且還孕育了上黨梆子戲、 上黨皮黃腔的二簧等很多戲曲種類。 由此也可以說明， 說書傳統(tǒng)的盛行和傳承， 一定與當?shù)厣虡I(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 商人對民間文藝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直到今天， 商家開業(yè)還會請說書的表演助興， 寓意商業(yè)興隆、 財源廣進。

2 禮樂傳統(tǒng)與外來文化的雙重影響

從戲曲發(fā)展史看， 宋金元時期， 往南遷徙的皇宮音樂藝人流落到晉東南一帶， 使得這里形成特殊的禮樂傳統(tǒng)。 上黨梆子、 八音會等各種民間文藝形式層出不窮。 晉東南樂戶和迎神賽社， 被稱為音樂學中的“活化石”， 已經(jīng)引起中國音樂學和戲曲學界的很多討論。 這些禮樂傳統(tǒng)也孕育發(fā)展了晉東南太行山區(qū)的說唱曲藝。 據(jù)文獻記載， 清雍正五年(1727年)， 世宗諭內(nèi)閣轉(zhuǎn)知晉、 浙、 皖督撫曰：“山西之樂戶， 浙江之隋民， 皆除其賤籍， 使為良民。”[5]5271晉城市府城村玉皇廟， 康熙三十六年《增建咽喉祠志》記載捐資施銀人行院(樂戶)上百人。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 很多樂戶聚集遷到晉東南地區(qū)， 比如樂戶王某孩原住在于冊村， 后來因為當了樂戶被同族趕出， 輾轉(zhuǎn)遷到沁縣段柳鄉(xiāng)的段柳村； 樂戶宋某榮祖上原住古交， 因為當了樂戶被趕了出來， 遷到現(xiàn)在的陵川縣禮義鎮(zhèn)西堯村。[6]5-6歷史上如此多的樂戶集中到晉東南， 自然會使這片土地的曲藝與民間文化興盛發(fā)達。 此外， 以長治潞城市賈村為代表的迎神賽社活動， 也反映出晉東南古老的禮樂傳統(tǒng)。[7]

戲劇史學者廖奔認為： 近年晉東南發(fā)現(xiàn)的一批樂戶祭祀用“前行贊詞”， 系當?shù)貍鹘y(tǒng)祭祀代代沿襲下來的東西， 其淵源古遠。 其中《百花頭盞》為說唱百花名的底本。 其詞如：“尊花是當今皇帝， 桂花是龍子龍孫。 牡丹花正宮皇后， 地曇花六院三宮。 海棠花三千美女， 茉莉花八百姣容。 十樣景花花宮殿， 芍藥花景遍長安。” “迎春花正月開放， 插金花頭上顯針。 夏荷花漂漂蕩蕩， 石榴花艷而花生。 海棠花嬌嬌滴滴， 菊花開好似黃金。 款冬花冬季開放， 臘梅花雪里藏身。” 七字句， 隔句韻， 為民間說唱的一般形式。 這種說唱形式有可能是從金元時期的院本演出演變而來， 一直保存到近代。 “院本名目·諸雜院爨”里的同類者還有《講百禽爨》 《講百果爨》等。 理解了《講百花爨》的表演形式， 就為剖析金元院本里的許多同類劇目提供了基礎。 再聯(lián)系到唐代敦煌變文里的《百鳥名》， 其詞如：“白鶴身為宰相， 山鵂鹠直諫忠臣。 翠碧鳥為執(zhí)壇侍御， 鷂子為游弋將軍。 蒼鷹作六軍神策， 孔雀王專知禁門?！?院本《講百禽爨》的情形大約應該與變文《百鳥名》相接近， 這一支說唱形式的演變脈絡就稍見清晰了(廖奔為王寧《宋元樂妓與戲劇》所作序言)。

實際調(diào)查中， 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相似的說書文本， 應該也是晉東南金元時期院本演出的歷史遺留。 如澤州鼓書四句提綱：“胡說話話說胡， 花椒樹上結(jié)葫蘆， 灑了一地油菜籽， 結(jié)出來滿地紅蘿卜。 東瓜國進貢西瓜登殿， 白蘿卜紅蔓菁站兩邊， 灰黃瓜寫狀紙告上金殿， 告的是芥疙瘩光辣不甜?！?這些唱詞和樂戶祭祀的前行贊詞很相似。

如澤州四弦書《百鳥朝鳳 鸚哥吊孝》和唐代敦煌變文《百鳥名》也非常接近， 可以看出金元院本戲的影子。 很顯然， 說書藝人吸取了這些藝術元素， 將寶卷俗講故事化， 改編創(chuàng)造了傳統(tǒng)書目。 《鸚哥吊孝》是一個充滿道德教育意義的寓言故事。 內(nèi)容講的是： 廬州山前有一窩鸚哥， 公鸚哥被人用彈弓擊斃， 母鸚哥悲傷成疾， 小鸚哥勇敢擔起奉養(yǎng)母親的重擔， 在覓食時誤入張三的羅網(wǎng)。 小鸚哥將父被殺、 母病危的遭遇表明， 懇請回去安慰母親后再來就擒。 張三妻子被其孝心所感動， 將其釋放。 返回時鸚哥母親已死， 尸體被螞蟻蛀空， 僅剩羽毛和骨頭。 小鸚哥悲憤地撞頭頓足， 哀聲感天動地。 鳳凰聞訊趕來， 深表同情， 召集天下百鳥為母鸚哥吊孝送葬。 南海觀音被小鸚哥的孝心感動， 收到身邊， 常隨伺佛前。 在內(nèi)容方面， 《鸚哥吊孝》的鼓書講唱， 不僅勸孝， 而且情節(jié)充滿趣味性， 情感充沛、 委婉動人， 具有豐富的文學意味和審美意蘊。

寶卷介于民間宗教和具有教化功能的說唱文本之間。 《鸚哥吊孝》是由“賢孝”類的勸善寶卷發(fā)展而來， 最早記載鸚哥故事的是《雜寶藏經(jīng)》， 突出鸚哥的孝母之心， 明代有《新刊全相鸚哥孝義傳》， 故事表現(xiàn)了鸚哥的機靈、 孝順。 《鸚哥寶卷》的故事則以勸孝成道為主。[8]正如鄭振鐸先生所說：“民間的故事在寶卷里也占著很大的一個成分……這一類的故事， 有的還帶些‘勸化’的色彩， 有的簡直是完全在說故事， 離開了寶卷的勸善的本旨很遠。 今所見到的， 有《鸚兒寶卷》 《鸚哥寶卷》， 這二卷情節(jié)略同， 是一個故事的異本。 寫的是一只靈鳥———白鸚鵡的成道故事?！盵9]6

車錫倫認為， 民間教團人士也編輯、 刊印寶卷， 發(fā)現(xiàn)有民間寶卷的整理本和根據(jù)民間傳統(tǒng)故事改編的的寶卷， 而且在這些寶卷中加入了宗教宣傳的內(nèi)容。 如流傳很廣的《鸚兒寶卷》(又名《鸚歌寶卷》， 清光緒七年?？飞铺脮f刊)的故事源于佛教《雜寶藏經(jīng)》(卷一)所載“鸚鵡孝養(yǎng)”， 明代初年已被改編成民間詞話演唱。[10]可見， 鼓書鸚哥吊孝的故事和寶卷宣卷也有深刻的關系。 既有從民間故事改編成寶卷的情形， 也有從佛典故事中改編成鼓書說唱文本的， 這些俗文學體裁之間相互影響和滲透。 以“鸚鵡行孝”為主題的文本體裁就有明代刊本詞話、 西寧賢孝曲、 三弦書、 民間故事、 童話等等。 不同的文學樣式表達的主旨也有差異。

在河南、 甘肅、 山西等地的說書藝人中， 都會講唱《鸚哥吊孝》類書目， 內(nèi)容情節(jié)基本相同， 但在具體的說唱表演中， 方言土音不同， 各種鳥名也因各地方言發(fā)音而有別， 總之這種說唱結(jié)合著地方曲藝特點。 另外， 民間勸善書、 民間寶卷與地方信仰的融合， 加速擴大了這類民間說唱的傳播， 并逐漸滲透進當?shù)氐亩Y俗生活中， 如舊時《鸚哥吊孝》一般會在白事儀式上表演， 不過現(xiàn)在這些說唱傳統(tǒng)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 長篇的傳統(tǒng)書詞越來越少， 一些新編的生活小段逐漸增多。 顯然這種曲藝形式和不同歷史時期民間講唱經(jīng)卷、 民間宗教有密切的關系。 民俗學者通過對河南馬街書會的講唱經(jīng)卷的調(diào)查還發(fā)現(xiàn)， 說書人講唱經(jīng)卷和北方全真教傳播方式有歷史關聯(lián)。 說書藝人通過字輩譜彼此確認是全真道門里的人， 這種男性流浪式的宗教活動方式正是歷史上全真道之所為。*如： 董曉萍《華北說唱經(jīng)卷研究》， 發(fā)表于《北京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6期； 孫鴻亮《山西介休寶卷與陜北說書》， 發(fā)表于《安康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 孫鴻亮《陜北說書研究》，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1年版。

晉東南的禮俗用樂特點是禮中有樂， 樂為禮生， 音樂被賦予精神訴求的功用， 融入鄉(xiāng)村民俗生活， 蘊含著豐富的人文內(nèi)涵， 當?shù)囟Y俗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無疑是與鼓書說唱的發(fā)展相互促進的。[11]37上黨梆子又叫上黨宮調(diào)， 據(jù)說即由孔三傳首創(chuàng)諸宮調(diào)而得名， 孔三傳的諸宮調(diào)要比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至少早一百年。[12]12山西發(fā)現(xiàn)較早的說唱壁畫就是沁縣南里鄉(xiāng)東莊村金墓的擊鼓說唱磚雕。 此外還有繁峙縣巖山寺“酒樓說唱圖”壁畫、 聞喜縣下陽三隊金墓中的“說唱(堂會)圖”壁畫。 曲沃縣博物館藏元代(一說金代)盲人彈唱石雕， 是山西省目前可見到最早的帶有弦樂器伴奏的說唱文物。 1987年發(fā)掘的垣曲縣西峰山元墓的“說唱圖”壁畫， 一人司鼓， 一人拍板， 一人吹笛， 一人演唱， 也是省內(nèi)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有多人伴奏的說唱形式。[13]6-7這些說唱形象大都在金元時期， 說明這一地區(qū)有著歷史久遠、 多姿多彩的說唱藝術傳統(tǒng)， 而且音樂文化已經(jīng)深入民俗生活， 和民眾的禮俗儀式息息相關， 因此說書在這種良好曲藝氛圍下生長， 表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發(fā)展趨勢。 近些年， 有學者在晉東南陵川縣境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兩千余塊書鼓磚雕， 書鼓為花磚嵌成的半圓立體書鼓， 像盲藝人說唱鼓書使用的主要樂器， 亦稱扁鼓。 下方花磚是本地說唱鼓書時用的方桌或長條桌的桌面形狀， 工匠將這些說唱樂器和造型藝術， 融入到當?shù)卮u雕裝飾圖案中， 半圓形書鼓是磚雕類型的主要標志， 也是鼓書表演和磚雕工匠藝術創(chuàng)意的產(chǎn)物， 書鼓寓意著人們期盼“鼓樂聲聲、 祥和太平”的美好愿望。 這些獨特的說唱文化遺存為清代晉東南地區(qū)曲藝的盛行， 又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14]

從當下的生態(tài)和社會環(huán)境看， 晉東南地區(qū)， 太行山、 太岳山、 中條山等山脈縱橫， 嶺高溝深， 山峰矗立， 交通不便， 生活環(huán)境較為封閉， 文化娛樂生活貧乏。 另一方面， 這里廟宇眾多， 民間信仰發(fā)達， 神廟戲臺比比皆是， 宋元時期古建筑數(shù)量幾乎占全國一半以上。 其中僅晉城市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有43處， 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35處， 宋金時期的木結(jié)構(gòu)古建筑45處， 占全國的三分之一， 被譽為“早期木結(jié)構(gòu)古建筑博物館”。 有廟就有神戲、 神書， 神廟和地方戲曲、 曲藝有著密切的關系， 可以說， 廟宇和民間信仰的社會需求為說唱曲藝提供了重要的表演舞臺。

此外， 說書的起源也和寺廟有緊密的關聯(lián)。 唐宋之際“說書”被稱為“說話”， 宋代的說書藝人， 就叫做“說話人”。 從歷史上來看， 唐代寺院僧人流行的“變文”講唱， 在發(fā)展過程中， 為求經(jīng)書俗講， 便由最初的佛經(jīng)講唱演進為民間故事說唱， 很多故事性強的說書文本就是繼承了這一講唱傳統(tǒng)。 鄭振鐸在中國俗文學史上， 也將其稱之為講唱文學， 以說白(散文)來講述故事， 而同時又以唱詞(韻文)來歌唱。 講與唱互相間雜， 這種體裁最初流行于廟宇里， 為僧侶們說法傳道的工具， 后來漸漸地出了廟宇而入于“瓦子”(游戲場)里。[15]10如今， 各地廟會當中的老爺書、 還愿書、 說神書等， 應該是沿襲了寺廟這種佛經(jīng)俗講的傳統(tǒng)。

晉東南地處太行山腹地， 內(nèi)有長治盆地， 晉城盆地， 三山環(huán)繞， 丹河、 沁河、 濁漳河等主要河流穿行流過， 北鄰晉中， 南面河南， 東面與河北接壤， 西面緊靠臨汾盆地。 作家馮潞在《晉東南密碼》中提出： 小盆地與山岳混合的特殊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 使晉東南形成了一種有別于山西其他地域文明的山地文明——農(nóng)耕-士大夫的晉南文明、 游牧-邊塞文化的晉北文明、 市井-大院文化的晉中文明。 在這種文明中生活的人們， 思想保守而性情剛烈， 安于現(xiàn)狀又勤勞樸實。 由于大山阻隔， 晉東南在歷史上較少受到中央政權的控制， 山民們所接受的禮儀教化很少。 據(jù)地方志記載， 上黨人“性樸質(zhì)” “尚氣節(jié)” “人俗勁悍”。[16]103山區(qū)環(huán)境使得這里的村落結(jié)構(gòu)分布較為零散， 幾家?guī)讘舻男∽匀淮遢^多， 有的一個行政村下有二三十個小自然村， 而且相互之間距離較遠， 山路崎嶇、 溝壑縱橫， 以沁水、 陵川最為明顯。 這種村落結(jié)構(gòu)和分布特點， 大的戲曲劇團演出較為困難， 而說書人三四成群， 演出成本低， 適合在山區(qū)農(nóng)村入戶表演。 盲藝人曲藝隊常常化整為零， 簡裝便行， 自帶樂器到山間農(nóng)戶中表演， 這對偏居山嶺的農(nóng)家小戶而言， 以農(nóng)民文化為主的說書， 在晉東南太行山區(qū)農(nóng)村更受歡迎， 有著廣闊的市場。

從人口流動與鼓書傳統(tǒng)來看， 近代以來， 晉東南地區(qū)來自河北、 河南、 山東的移民較多， 他們因為災荒、 戰(zhàn)亂等原因逃到山西討生活， 也帶來原籍地很多的文藝形式， 與當?shù)匚幕谕ㄖ螅?發(fā)展成新的民間文藝。 在晉東南9個小劇中， 從外省傳入的有4個， 都是由逃荒藝人帶到山西并融匯當?shù)匚乃囆问桨l(fā)展生成的。 如上黨落子、 襄武秧歌、 高平清場秧歌、 上黨二黃， 這中間又分出三種情況， 第一種是外省人的傳授； 第二種是本地人向外省人學習； 第三種是本地的小戲， 由外省而來的逃荒者在曲藝的傳播和發(fā)展中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上黨落子， 相傳在清道光年間， 黎城東許村農(nóng)民向一位來自河北武安的逃荒者學會了武安落子， 清同治五年(1866年)， 潞城潞河村成立了第一個黎城落子班社合義班， 從此便出現(xiàn)了上黨落子的第一代演員。 襄武秧歌是清光緒三年(1877年)， 由于河南沁陽旱荒， 鐵匠張金川逃難到襄垣上良村(一說武鄉(xiāng)下合村)落戶， 拜老藝人趙滿有為師， 學唱秧歌， 后隨師到長治西火一帶打鐵， 又學唱西火秧歌， 他吸收西火秧歌腔調(diào)之長， 首創(chuàng)新腔， 叫“一口腔”， 使襄武秧歌增添了高亢、 豪放的色彩。 高平清場秧歌， 據(jù)說是由一位山東的逃荒者帶入高平后形成的， 秧歌唱腔旋律都帶有山東戲曲的韻味。[17]447澤州鼓書、 陵川鋼板書的老藝人大都與河南移民有關， 鋼板書具有濃郁的河南梆子味道。 從這方面來講， 人口流動與文藝的融匯， 也使得鼓書成為當?shù)刂匾那囆问健?/p>

3 政治宣傳和民間文藝的有機結(jié)合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 晉東南太行山區(qū)還是抗戰(zhàn)革命老區(qū)， 說唱曲藝在當?shù)赜袕V泛的群眾基礎， 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民間文藝活動。 中國共產(chǎn)黨在這里發(fā)揚文藝促革命的傳統(tǒng)， 將當?shù)毓臅f唱融入到抗戰(zhàn)文藝活動中， 民間文藝和政治宣傳的結(jié)合強化了說唱文藝傳統(tǒng)， 不少作家改編新書目， 宣傳新政策， 編創(chuàng)了很多膾炙人口的新段子， 如沁水作家趙樹理文學作品《小二黑結(jié)婚》 《李有才板話》中說唱特點時有體現(xiàn)。 抗戰(zhàn)期間， 他曾創(chuàng)作了《開河渠》 《王美云出嫁》 《茂林恨》等不少鼓詞。 1940年7月， 趙樹理在《抗戰(zhàn)生活》雜志上發(fā)表《怎樣利用鼓詞？》， 文中說“利用鼓詞， 尚能不失鼓詞的本色， 通過講故事， 把大道理溶化到人物生活中， 則效力更大”。 1949年之后， 趙樹理還改編了鼓詞集， 如《晉察冀的小姑娘》 《考神婆》等作品。

中鄉(xiāng)村與趙樹理家鄉(xiāng)沁水尉遲村相鄰， 村里有位盲藝人叫趙高升， 是沁水鼓兒詞名藝人， 1936年夏天， 趙高升和徒弟趙世賢在尉遲村說書， 趙樹理聽后很高興， 即興賦詩， 并用筆墨寫在趙高升說書用的紙扇上：“不受權門白眼睛， 朱弦鼓簡獨天真。 香燈伴我朝連夕， 殘話留人去復停。 事涉驚奇心向古， 情到激處調(diào)轉(zhuǎn)新。 歌喉一止方睡去， 來日東君喜笑迎?！盵18]370-371

1941年晉東南地區(qū)成立中華全國戲曲界抗敵協(xié)會晉東南分會。 抗日政府改造“三皇會”組成抗日宣傳隊， 如襄垣縣的“盲人宣傳小組” “鼓書宣傳隊”等， 以民眾喜愛的鼓書形式編唱團結(jié)抗日、 土地改革、 生產(chǎn)自救等主題。 1949年之后， 政府繼續(xù)利用民間文藝宣傳黨的政策和方針， 有意識地開展恢復、 整頓、 發(fā)掘活動， 民間文藝的內(nèi)容也跟隨時代潮流宣傳黨的政策。 1950年到1966年間， 山西省政府還組織了一個大型的普查工作， 深入民間整理記錄珍貴的民歌、 戲曲、 曲藝、 歌舞等。

1950年， 晉東南各縣相繼成立曲藝宣傳隊， 成為政府文藝團體。 有的縣召集盲人說書人成立了盲人文藝宣傳隊， 1964年之后， 不斷有各種省市級文藝匯演等活動， 新時期說書的創(chuàng)編進一步豐富活躍了晉東南地區(qū)說唱藝術的發(fā)展。 時至今日， 晉東南很多地方還存有盲人宣傳隊， 都是在這一時期成立的， 成為革命老區(qū)優(yōu)秀的文藝表演形式， 如陵川盲人宣傳隊， 現(xiàn)在依然活躍在晉東南的山野田間， 為人們帶去鄉(xiāng)村精神文化食糧。 1979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 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 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 文藝家協(xié)會陸續(xù)發(fā)起“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的編纂工作， 對山西境內(nèi)的民歌、 曲藝、 器樂、 舞蹈、 戲曲等多種民間文藝形式進行了深入的挖掘整理。

說唱曲藝講述了當?shù)孛癖娫娨獾纳町嬅妫?來源于農(nóng)村， 服務于鄉(xiāng)土禮俗， 凝聚著一個地方久遠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 甚至內(nèi)化為地方民眾的生活方式， 影響著他們的思想、 情感、 歷史觀念， 這些都是民間文藝對地域文化的形塑作用。 沁水作家葛水平在《河水帶走兩岸》第二輯中， 有一篇散文叫《盲人說書》， 文學化地描繪了盲藝人說書的色彩意識和書目中“武松”形象的英雄氣， 隱約傳遞了說唱在當?shù)剜l(xiāng)村生活中的重要影響。 如果說晉東南是三晉文化歷史的“山地文明”， 那么太行山就是這一文化彩板中最絢麗耀眼的色調(diào)。

太行山區(qū)自古就有著歷史久遠、 內(nèi)涵豐富的曲藝種類， 約在清中期以后說唱藝術興盛繁榮， 從原初各個區(qū)域文化藝術傳播交流形成的鼓子詞、 大鼓， 以及當?shù)匕鹱討蛑械乃南視龋?逐漸在各地民間藝術的滋養(yǎng)下， 生成帶有鮮明地方性特點的民間說唱藝術， 如陵川鋼板書、 陽城道情、 澤州四弦書等。 從傳唱的書目內(nèi)容看， 有些受民間盛行的寶卷和說唱經(jīng)卷影響生成， 如《百鳥朝鳳 鶯哥吊孝》， 這些和民間宗教的宣傳、 寶卷世俗題材的變化有關。 有些是源自佛道色彩濃重的蓮花落、 道情， 逐漸演變?yōu)槭浪准覒糁械闹v唱， 最后轉(zhuǎn)化為純粹的民間說書。 南方的民間曲藝發(fā)展史表明， 到元明時期， 有“圣恩堂”(清代叫“養(yǎng)濟院”)機構(gòu)專門收容流浪藝人、 乞丐、 盲人， 傳唱道情、 蓮花落等故事， 一些算卦的盲藝人， 精通樂器和風水知識， 也通過說書演唱謀生， 逐步將當?shù)匦≌{(diào)和戲曲結(jié)合， 演變?yōu)橐恍┌迩惑w的說書形式， 并逐步定型。 由此來看， 很多歷史和社會原因促使民間說書廣泛流傳， 盛行不衰， 并在相互交流和影響中， 形成了各具特點的地方曲藝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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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ical Causes and Soci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Storytelling in the Taihang Mountains Area

WEI Caihua， CEN Jianru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xi University, Taiyuan 030006, China )

Lively Chinese rap tradition and abundant storytellers have been going down generation by generation in the Taihang Mountain area of southeast Shanxi. They are active in the vast countryside, and participate in folk custom activities. This paper further explained the historical causes and soci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torytelling in Taihang Mountains area from the main aspects of social history, theater history, belief characteristics, population movements, history and geography. Meanwhile, the humanity history of the Chinese rap evolution has been tried to outline in the macro view of regional culture in the Taihang Mountain area.

Taihang Mountains; storytelling; Chinese folk art; Dagu; blind artist

2015-11-03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 太行山說書人的生活史與禮俗社會互動研究(15BSH006)

衛(wèi)才華(1979-)， 男， 副教授， 博士， 碩士生導師， 從事專業(yè)： 民俗學。

1673-1646(2016)02-0006-06

J826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6.0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