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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陽民謠

      2016-01-22 14:46:26閆永群
      山花 2015年16期
      關(guān)鍵詞:老槐樹民謠

      閆永群

      南陽出民謠。

      兒時的南陽,民謠像黃土地上的灰塵,一腳踩下去,撲騰得你滿身都是。我對家鄉(xiāng)民謠的鐘愛,很人程度上來自父親的影響。父親是個民間藝人,會的多,愛說,愛唱。

      農(nóng)閑的晚上,一群人圍坐在村頭的河坡上,黑呼呼的。聽父親講趙子龍千里走單騎,伍子胥一夜白了頭。趙河水流得嘩嘩的,偶爾,聽到有魚跳出水面,“咚”的一聲又落下去。村子里傳來小孩的哭聲,短促義響亮。接著聽到狗吠,感覺那吠聲變成一根繩,牽著狗上卜竄動。河兩岸種的是大白楊,月光下,呆呆地立著。我會踮著腳爬上橋頭旁的老槐樹,悄悄的。老槐樹又粗又高,枝葉稠得數(shù)不過來。老槐樹的中問,橫著生出一段粗長的枝節(jié),上面吊著一口銹跡斑斑的鐵鐘。白天,我敲一下鐵鐘,當(dāng)?shù)囊宦?,聲音跑過河岸就賴著不走了。我想聽聽,晚上的鐘聲能不能跑到幾里外的清涼鎮(zhèn)上。

      和我一起爬上樹的還有我的干哥小彬。小彬和我同歲,他人我三天。我們是鄰居,也都是八十畝地一棵谷:獨苗。我們不是一個姓,但是兩家很親。為了好養(yǎng),父親就建議小彬的父親讓我和小彬拜成干弟兄。小彬就成了我哥,他的爹媽也就成了我的干爹干媽??墒俏覐膩頉]有朝他喊過哥,我想和他說話了,我就說,小彬。小彬一扭頭,睜大黑亮的雙眼說,哎,啥事。我說沒事,喊你玩哩。小彬就撓撓后腦,嘿嘿一笑。小彬人厚道,也長得好看,兩只眼睛像兩粒黑葡萄,就是膽小,誰要是把他的小泥人搶走,他也不敢吭聲。我們騎在樹干上晃動著粗粗的鐘繩,鐵鐘F面的細鐵棍敲打著鐘沿,發(fā)出渾厚悠揚的聲響,那聲響帶著沉沉的夜色蕩漾著向清涼鎮(zhèn)遠去。樹上的鳥兒,很突兀地在我們頭頂炸起,射到遠方,不見了。父親火了,抬起頭罵我們:“龜孫,還不腳(爬)卜.來,欠揍?!蔽液托”蚓秃镒铀频倪赀炅锪铩澳_”了下來。

      小彬也愛唱民謠。暑假里,我們各自趕著自家的幾只白山羊到趙河邊放。河水亮得晃眼,岸邊的草很青,羊們.脖子扎在草地上就不抬頭了。青草里混雜著黃的紅的小花,有蝴蝶在花間上下飄舞。我和小彬踮著手腳,跳起猛撲,蝴蝶玩?zhèn)€飄移,悠然飛遠了,兩個光頭卻撞在一起,當(dāng)當(dāng)?shù)仨?。也下河摸魚、摸蝦、摸田螺。河水太清,魚很少,偶有兒尾寸把長的小魚,飛快地扭動著白亮的身軀從我們的指縫巾溜走。蝦也不多,就摸田螺。田螺滿河都是,一會兒工夫河岸上就堆了不小的一堆,我們會把田螺砸碎,回去喂鴨。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聽長風(fēng)把田野里的包谷苗吹得歡呼鼓掌?;蚴强此{天,看白云,看白云下面飛過的孤鳥,忽然間劃破長空的一聲嘶嗚,絲絲縷縷地漂浮在我們眼前,小小的心中競也有了幾分無來由的憂傷。我說,小彬,咱唱唱《包谷菌》吧,小彬說,中。就扯直嗓子,脖子憋得老粗,在青天白日下喊: “包谷苗,亂晃晃,俺娘賣俺東河上??巢窕?,喂牛羊。端起碗,想起娘,擱下碗,淚汪汪。張大爺,李大娘,捎個信給俺娘。俺娘名叫張人妞,俺爹是個莊稼郎?!?/p>

      唱完都嘿嘿直笑,也不知道傻笑什么。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啊……

      有月亮的晚上,地上一片銀白。我和小彬約上村里年紀相仿的伙伴,來到村頭的打麥場上做游戲。月光下,我們七八個小娃娃都單腿立地,另一只腿抬起,腳背互勾,圍成一個同心圓。月光把我們的影子薄弱地印在地上,相互重疊。相疊的影子,就顯得黑一些。沒有交疊的影子又薄又長,像是路邊放倒的樹枝,四處伸展。我們伸出兩只手搭在前面伙伴的肩頭,一起跳動著往前走,一邊跳一邊唱:“勾,勾,勾月亮,勾下一匹白紗帳,撕下一塊做衣裳;搭,搭,搭戲臺,問問戲子來不來,戲子來了有酒喝,戲子不來拆戲臺?!敝蓺獾耐粼诒”〉脑铝恋乩稞R齊響起,漫向廣茂的田野,飄進沉沉的夜色。還沒唱到拆戲臺,有人的腿就軟了,踉蹌著倒卜,后面的就呼啦啦倒下一片,就都耍賴,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大笑著相互指責(zé)。然后就再接著來,玩到身上出汗,光滑如泥鰍。直到各自的大人黑糊糊地站在村頭高喊著川家睡覺,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打麥場。

      農(nóng)忙時節(jié),經(jīng)??吹疥犻L大頭在大路上背著手,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什么。我和小彬好奇,也學(xué)他那樣子,手背后,頭向前,彎著腰,拿眼在上路上搜。黃土路上是高低不平的車轍,車轍的里面散落著金黃的麥秸稈和焦薄的陽光。也有羊屎散在地而面上,稀稀拉拉的,發(fā)出陣陣酸臭。長大才知道,那時剛改革開放,土地承包到戶。大隊小隊的干部心里不好受,都有失落感。我家的后墻上,還能看到用白灰寫的“人民公社好”的大字,慘白慘白的。那些大字看起來叫人有些傷心,像是蟲蛀的陳年草紙。有一次我看到大頭摸著那些大字滿臉悲傷。高興的是分田到戶的農(nóng)民,早早地就各好自家的新耬,備好冬播的麥種,在平整如畫的田野里,牛鈴叮當(dāng),木耬晃蕩,到處是忙碌的人群,遠遠近近,來來往往。牛的叫聲、人群的歡笑聲,呼應(yīng)唱和,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泥土芳香。我和小彬爬到一處矮墻上,露出兩個小腦袋,沖著大頭喊:“俺隊干部真不差,半夜開會隊長家,煮了一鍋綠豆花,四個干部撐死仨。還有一個沒撐死,稀稀拉拉屙到家。后頭跟個拾糞的,一灘一灘綠豆花?!贝箢^彎腰在地上撿坷垃,一邊撿一邊罵:“娘那腳,看老子不把你們屎擠出來。”做勢要砸。我們?nèi)鲩_腿就跑,惹得荷鋤歸來的人們一陣陣捧腹大笑。

      最好玩的是元宵節(jié)了。這天,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早早地涌向清涼鎮(zhèn),彎彎曲曲的小路,看起來比平時拉細拉長了。老遠就聽到街市里鑼鼓喧天了,雄厚的鼓樂聲間雜著人群的喧嘩像是從街心升起的一股濃煙,熱熱鬧鬧地向四面八方膨脹鼓蕩,這就讓鄉(xiāng)村的小路越發(fā)地像蛛網(wǎng)般快速晃蕩起來。

      到了集市,人多得不能擰轉(zhuǎn)身子。遠遠近近的大樹上、電桿上,屋頂上,也都爬滿了同類。忽聽一聲鑼響,有人喊:“旱船過來了,蹊高蹺的過來了?!比巳喝缤顺钡暮K?,呼啦啦閃開一片空地,卻都伸歪了頭,爭看那些精彩。

      鄉(xiāng)里要求每個村都要上個節(jié)目的。我們村小,且窮,在那樣的年景里,實在是拿不出讓人看好的節(jié)目。現(xiàn)實還是叫人那樣的敏感,想來想去,隊長大頭找到父親,叫他操持著準備一個像樣的節(jié)目,要大眾化的,最好是群眾看了不罵娘的。父親蹲在院子里的楝樹下抽著旱煙袋,嘴巴抽得啪啪響,末了,翹起媽給他納的干層鞋底,拿煙袋朝上面磕磕,說:“要不,咱讓娃娃們來個《拉荊芭》吧。”大頭說:“中。這個好,有教育意義,啥時候都跟得上形勢。”

      《拉荊芭》是在我們中原廣為流傳的一個勸人行孝的故事:說的是一對夫妻嫌棄自己八十歲的老娘,把老娘用荊芭拉到后山上去喂虎狼。他們十二歲的兒子嚴俊放學(xué)回家后,看不到奶奶,尋到后山上,看見奶奶坐在荊芭編的筐里,就把奶奶拉回,把荊芭掛在屋檐下。告訴他的爹媽,要好好保管這荊芭,他們一代一代往下拉。后來,他爹媽悔悟,一家人從此和睦相處。爹叫小彬扮演嚴俊,我演奶奶。奶奶的白發(fā)是用細麻做的,戲衣是娘連夜用花被單子改的。我和小彬的臉上涂抹著厚厚的色彩,像馬戲團的小丑,把個本來挺感人的角色弄得荒誕不堪。打扮好后,我們站在一個大大的方桌上,被村里幾個壯漢抬起,晃晃悠悠地向街市走去。

      街道上黑黑的全是頭,我和小彬都緊張得兩腿打顫。爹一邊跟著桌子走動,一邊拉我的褲腳,說:“唱啊,快點?!蹦棠桃瘸摹N揖统骸捌呤?,八十八,哄不動娃子紡不動花(棉花),一天到晚咳咳咳(南陽方言,讀ka),拉到后山喂狼吧……”小彬接著唱:“爹呀爹,媽呀媽,把荊芭掛到屋檐下,雨不淋,風(fēng)不刮,咱們一代一代接著拉。”有小娃在桌邊跟著我們一邊走一邊合著唱:“一代一代接著拉,一代一代接著拉?!蔽铱匆姾枚嗬先硕伎蘖耍诼愤叺娘L(fēng)中,遠遠的。他(她)們掀起衣袖擦著眼睛,不知道是為了古人還是想起了自己。

      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小彬上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輟學(xué)了。那一年干爹在鎮(zhèn)上給人幫小工蓋房子,搭腳手架時,被一根碗口粗的木料砸中頭部,當(dāng)場就死了。干媽又多病,承包的責(zé)任田沒了勞動力,一家人的生活就成了問題。那年我們都十五了,是個半大小伙了。農(nóng)村娃上學(xué)都晚,上到小學(xué)畢業(yè)都快長成大人的個頭了。小彬不上學(xué)后,學(xué)會了各種農(nóng)活:梨地、耙地、搖耬、播種、打麥、揚場……農(nóng)閑時也學(xué)會了吹笛子,我時??匆娝粋€人收工后坐在河坡上吹一些凄婉的調(diào)子。那時節(jié)包谷稈都砍了,芝麻也剎了,橫七豎八地躺在荒蕪的田野中,枯黃枯黃的。夕陽西墜,滿目蒼涼。只有一兩頭老牛一邊在黃昏中甩打著尾巴,左一下右一下,一邊悠閑地嚼食著地上的草木。再品味他的笛聲,越發(fā)讓人想哭。

      干爹死那年,橋頭老槐樹被雷劈了一半,村里人都說那樹上住了仙家。來年開春,老槐樹一邊枯死一邊發(fā)著嫩芽,家人都不讓我們再到那里去玩。我們遠遠地看著老槐樹,看它孤獨地立在風(fēng)中,心中像是失去了什么。

      干爹三周年那天,我考到縣城的高中。我和小彬一起來到干爹的墳前,給干爹燒紙,磕頭。那天是個陰天,刮著小風(fēng)。小彬的頭發(fā)凌亂,穿一件干爹在世時的白布衫,顯得有點空曠。小風(fēng)把他的亂發(fā)和大褂扯得一蕩一蕩的,看起來很是蒼涼。小彬從腰里抽出笛子,說:“小群,我給你吹個曲子吧?!蔽尹c頭。小彬端起雙臂,把泛黃的竹笛送到唇邊,雙眼望著遠方,顯得又癡迷又迷茫。我聽出那是民謠《包谷苗》:包谷苗,亂晃晃,俺娘賣俺東河上??巢窕?,喂牛羊。端起碗,想起娘,擱下碗,淚汪汪。張大爺,李大娘,捎個信給俺娘。俺娘名叫張大妞,俺爹是個莊稼郎。

      我心中很難過。我們小時候也常唱這首民謠,那時的唱是名副其實的唱,不知所唱,不為所動。長大后,我從這首民謠中聽出了太多的委屈、訴說和無望。仿佛看見一個無助的孩子,被人拉扯著手臂,向前走著。他滿眼淚水,步履踉蹌,一步三回頭,他的腳步蹚倒了‘棵棵青綠的包谷苗,包谷苗的葉子在風(fēng)雨中無助地晃來晃去,像是從地面上伸出無數(shù)稚嫩的小于,掙扎著伸向母親的懷抱。小彬用衣角擦擦竹笛,遞給我說,現(xiàn)在興打工了,說不定哪天他也跑到天南地北了,我是個上大學(xué)的料,以后也不知道會落到哪里。說得像生離死別,我接過竹笛,摟著小彬,在干爹的墳前呦呦痛哭。

      小彬結(jié)婚時我在讀高三。小彬的婚事充滿著傳奇。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成了方圓十里八鄉(xiāng)談?wù)摰脑掝}。我那時正足高二的沖刺階段,一天到晚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夜里做夢,常夢見一些混亂擁擠的場面:一下子夢到有無數(shù)人在后面呼喊著追我,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夢到我進了清華大學(xué),高興得大喊大叫。也夢見小彬和兒時的伙伴,夢見最多的是小彬著一襲白衫,坐在老槐樹的枝干上吹著笛子。老槐樹的枝頭上開滿了粉白粉白的槐花,風(fēng)一吹,那滿樹的槐花幻化成滿天飛舞的音符,和著那笛聲,像祥云繚繞,似彩鳥飛翔。醒來,眼望著黑蒙蒙的屋頂,待到天亮。

      高考后我回家睡了兩天兩夜。娘摸著我的瘦臉,心疼得直淌淚。爹和娘都沒有問我考得咋樣,我也不想說,心里莫名地?zé)?,也不知道煩什么,對前途、對命運感到很茫然。起來后聞到自己身上又酸又臭,就脫卜衣服到趙河上去洗。

      走出村,滿眼綠色,田野里有星星點點勞作的人。趙河水一如往常清亮地流淌。河邊有一紅衣女子在洗衣,苗條的身軀隨著雙手的搓動上下涌動,腰身處露出一片皮膚,刺眼的白。我忙急步向上游走去??粗辶恋暮铀路鹂匆姇r光倒流:一群白羊,兩個小少年,翻飛的蝴蝶,滑翔的孤鳥。正兀自出神,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在我的面前,濺我滿臉?biāo)āN姨痤^,四下看去,除了紅衣女子,遠近空無一人。我擦去臉上的水珠,正疑惑著,又一塊石頭落在面前的水中,我陡地站起身來,沖四野喊:“誰啊,出來!”

      紅衣女子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端起衣服埋頭朝村里跑去。

      到家,爹在編竹筐,娘在軋面條。說起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娘拍拍手上的面說:“跑不了,一準是小彬的媳婦春紅?!钡阎窨饓涸谀_下,從腰間抽出旱煳,咬到嘴里,嘆口氣說:“一個多月前,小彬和村里兒個勞力到街上買化肥,剛好春紅也在那里買東西??匆娦”蛉碎L得好,就跟著小彬跑來了。她爹媽也來找過幾次,春紅都躲著不見。”就這樣小彬平白無故地撿了個媳婦,省下了一個農(nóng)村娃結(jié)婚所要花費的大把費用。轟動了十鄉(xiāng)八村。我對爹說:“小彬那籠里盛得下那么大的鳥嗎?”爹嘆口氣,說:“我也看出來了,只是你干娘家那情景你也不是不知道,前幾天下雨,南山墻還用木棒頂著。小彬又是個老實娃,人是長得不賴,可是光好看也不能當(dāng)飯吃。只要他和你干媽愿意,就中。莊稼人,還圖個啥?!?/p>

      我遠遠地看著小彬家的瓦房,房頂上生出層層綠色的苔蘚,顯示著歲月的久遠。一只黃色的母雞在屋頂上悠閑地走動著,像是忽然受到了什么驚嚇,張滿翅膀嘎嘎叫著飛到坍塌了一半的黃土院墻上。唉,何止小彬家,在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莊里,不都是這樣嗎?

      春紅還是跟人跑了。春紅是跟一個浙江收棉花的男人跑的。那男人在我們村收棉花時順便把春紅也收走了。那時候趙河邊上,那條通到清涼鎮(zhèn)的河坡路上一天到晚流動著下鄉(xiāng)收購農(nóng)產(chǎn)品的小商販,他們開著機動三輪,從幾里外的清涼鎮(zhèn)上穿過老槐樹,開到我們小李莊。他們騎在車頭上,端著白色的喇叭扯開嗓子喊:收包谷收小麥收綠豆收芝麻啦,收棉花收辣子收黃豆收花生啦。好像他們什么都收,那個操著外地口音,笑起來色迷迷的小個子男人把春紅也收走了。小彬正在地里薅棉花棵子。春紅把他們的女兒小風(fēng)交給我的母親,說她去一趟鎮(zhèn)上買點東西。小風(fēng)剛剛兩歲,長得粉嘟嘟水靈靈。母親拉著小風(fēng)的小手在太陽地里給她唱好聽的民謠:“篩羅羅,打顫顫,去你外婆家吃啥飯,吃雞蛋,烙油旋,拉你外婆們一正間,你妗子看見不耐煩……”小風(fēng)咯咯地笑著,用她無邪的笑聲歡送著她母親的遠行。

      小彬一夜間蒼老了許多。秋收過后,小彬抱著小風(fēng)跪到父母的面前,他想讓父母先把小風(fēng)收下,順便照看一下他多病的母親,他要去浙江一邊打工一邊尋找春紅。我那時大三了,正在著手寫一篇有關(guān)家鄉(xiāng)民謠方面的畢業(yè)論文。我游蕩在南陽的四鄉(xiāng)八村,像個流浪的藝人。我一邊和家鄉(xiāng)的老人和少兒拍手唱著流傳千年的民謠,一邊感動于這些民謠勃勃的生命力,它們像我所經(jīng)之處的黃土地上長出的野花野草,火燒腳踩生生不息。我也常和那些機動三輪擦肩而過,它們像蚱蜢一樣在我的身邊一蹦一跳地遠去,在它們揚起的黃土灰塵中,極目遠眺,千里平原,無邊無涯茫茫一片,像我未知的前途,模糊而遙遠。

      小彬走后一年多一直沒有消息,干媽病得更歷害了。爹媽就把她們祖孫二人接到我家一起吃住。我的工作還沒有著落,閑住家中。常??匆姼蓩尠碚驹诶匣睒湎孪蜻h方張望,余輝把她單薄的身子剪成一張黑紙。我也常帶著小風(fēng)坐到趙河邊上,看河面皺起無數(shù)皺紋,聽河水哀怨地流淌??偸窍胫?,一抬頭,小彬能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或者是往鄉(xiāng)下送信的郵遞員,從他那綠色的郵包中拿出一封遠方的來信:不管是小彬的來信,或者是有關(guān)我工作的信箋,都會給我們死氣沉沉的生活注入新的活力?,F(xiàn)實令人失望,在那段日子里,我就那樣帶著小風(fēng),靜靜地坐在趙河邊上,看郵遞員踩著綠色的單車遠遠地從清涼鎮(zhèn)過來,再從我的眼前慢慢地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干媽不行了。干媽咽氣前拉著我的手說她看見小彬回來了,叫把她停在她家堂屋,等到小彬回來再下葬。我哭著點頭答應(yīng)。三天頭上,小彬真的回來了。他帶著一個叫大梅的女人,還有一個叫小龍的七八歲的男孩兒一起出現(xiàn)在清涼鎮(zhèn)的大街上。小彬在外流浪的過程中認識了這母子二人,并和這個苦命的女人結(jié)成了事實上的夫妻。小彬餓暈在街頭時,大梅正在街頭鼓著腮幫子吹著嗩吶。小男孩手拿著破草帽在邊上收著零碎的小錢。

      聽說后我飛快地向清涼鎮(zhèn)跑去,遠遠地看見一行三人白衣縞素地走在趙河的河坡路上。到了跟前,看見小彬那樣子我就哭了。又瘦又黑,雙眼深陷,頭發(fā)凌毛胡子拉茬。大梅明顯地比小彬大了許多,短發(fā),方臉,給人很實在的感覺。特別是一雙大眼,一觸之下,讓人有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種沉穩(wěn)、成熟,一種木然、無畏。小男孩兒的臉蛋上還有著青色的凍瘡,腳上穿的是一雙破舊的白色運動鞋,兩只腳趾露在外面。小彬給我們做了介紹,就往回緊走。

      走幾步,大梅停下來說: “小群,給媽叫響器沒有?!?/p>

      我很窘迫,說:“沒有。”

      大梅說:“小群,你是大學(xué)生,懂的事理多。我有個想法,你看能不能行得通?!?/p>

      我說:“你說吧?!?/p>

      大梅說:“咱給媽響起來吧,一來告訴她,我和小彬成一家人了,叫她放心。這是喜事,叫她也高興高興;二來聽小彬說咱媽也是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走了,叫她也風(fēng)光風(fēng)光,咱又會這個。你說呢?”

      我只有不停地點頭,從心底佩服這女人處事的穩(wěn)妥。

      大梅把頭轉(zhuǎn)過去,說:“小彬,咱先吹個百鳥朝鳳吧,吹完再給媽吹個安魂。你說中不中。”

      小彬含淚點頭。

      大梅從包中掏出嗩吶,小彬捧出竹笛。我扛著他們的魚皮袋拉著小男孩兒,一路吹著響器,一路向小村走去。早有人在趙河兩岸候在那里,這些善良的四鄉(xiāng)八村的人們,此時都寂靜無聲滿面凄惻地向我們投來悲憫的目光。

      大梅剛把嗩吶送到唇邊,只聽見一聲高亢、嘹亮的聲響,像一道亮光閃過人們的眼前。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像是都在等著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重大的事情。隨著這聲長鳴,從嗩吶的喇叭口處飛出一只光彩奪目的鳳凰,它抖動一下華麗的羽毛,發(fā)出一聲清悅的鳴唱.便沉穩(wěn)地盤旋在趙河的上空,像一個即將出行的女王。小彬的笛子相跟著響了起來,那笛聲婉轉(zhuǎn)、輕靈,只看見那些藏在嗩吶中的各色鳥兒像是聽到召喚,一只只爭先恐后地從嗩吶的音孔中成群飛出,吱吱喳喳叫個不停。它們尾隨在鳳凰的身旁,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上下翻飛,爭相鳴唱。隨著這清悅的鳥鳴,殘雪消融了,小草彎曲著鉆出地面,眨眼間便是滿坡的青綠了。河面破冰了,河水歡快地流淌著,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響。趙河岸邊,誰家的桃園里,桃枝吐出粉紅的花朵,轉(zhuǎn)眼間便嬌艷無比了。雪白的小羊羔在青草地上蹦來跳去,一群白鵝扭動著涌進河中,引頸長鳴。沉睡了一冬的大自然被這美妙的笛音喚醒了,伸伸手臂打著哈欠,晃動著臃腫的身軀,地面上的一切便都活了起來了……

      大梅從口中取出嗩吶,那熱鬧景象便如海市蜃樓般消失了。只見她攏攏頭發(fā),整整衣裳,拉著小彬和小龍,跪在大路上,對著村莊沉沉地說道: “媽,我和小彬是一家人了,你以后不用操他和小風(fēng)的心了。我也給你帶回來一個孫子,他叫小龍。我們回來看你來了?!闭f完,把嗩吶立在地面,緩緩地磕了三個響頭。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洶涌而下。

      我把三人攙起。大梅說:“小彬,咱給媽吹個安魂吧?!毙”螯c頭。

      只聽得一聲穿云裂帛般的歌哭沖破寂靜的田野,洶涌起來。像是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女人一下子被平冤昭雪,那積壓了長久的哭喊哭得石破天驚。細聽之下又像一聲拖長音的娘……啊。只這一聲就讓人們的心中涌起了無窮的悲傷,想起了自己心中沉封已久的心酸。接下來的吹奏伴隨著哀怨的笛音,把一個孝順的女兒送到人們的眼前:她披頭散發(fā)地奔跑在奔喪的路上,一路奔跑一路號啕。她一頭闖進停放母親的靈堂,哭聲震天。她哭訴著母親的勤勞,細說著母親的艱辛;她用手拂去母親額頭的長發(fā),端詳著母親安詳而又冰冷的面容;她訴說著生存的艱難,命運的不公;她捶打著自己的雙腿,哭訴著自己沒有盡到的孝心。這一聲聲揪心的呼喚,讓趙河兩岸那些相隨的老人婦女忍不住失聲痛哭。

      大梅素面朝天地吹著,緩緩如行走在遠古荒漠,天地蒼茫,衰草遍野。那嗩吶在她的口中卻變成了一朵朝天盛開的喇叭花,迎著陽光,淋著風(fēng)雨,纖細的身子中噴出了滿腔悲愴。

      是初春的上午,河坡上背陰的積雪還沒有消融,趙河邊上的白楊還沒有吐出新芽。太陽沒有出來,天空是看起來要起霧起風(fēng)的那種,田野里的麥苗黃中泛著青綠,卻也顯得勃勃生機,空曠的田野大氣又沉穩(wěn)??墒呛舆叺目莶莺吐愤叺陌讞?,枝葉盡落,這又顯得無比的蒼涼。我們行走在空曠的河路上,步履凝重而遲緩。人梅一邊吹著,一邊雙淚直流。這個苦命的山東女人,為了給她多病的男人看病,變賣了他們?nèi)康募耶a(chǎn),最終也沒能留住那男人的生命。她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忠厚老實的小彬時,卻又以這樣的方式走進了她耍生活后半生的小村子。

      翻過趙河橋,穿過老槐樹。小村就在眼前,村頭已站滿了來自四鄉(xiāng)八村的鄉(xiāng)鄰。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的情景,都滿懷悲切地看著發(fā)生在眼前的一切。

      一路歌哭,大梅吹得精疲力竭,像一株隨時都會倒下的小樹。娘和鄰家大嬸走過來把大梅攙下河坡,帶進院中。小彬跪在干媽的靈前說:“媽,我外出時,你要我?guī)系炎?,說,要是我一個人在外面想家了,就吹吹笛子,解解悶?,F(xiàn)在,你外出了,你要是想家了,就聽聽我吹給你的笛聲。這是我小時候你教我唱的民謠?!毙”虼档氖恰栋让纭罚喊让?,亂晃晃,俺娘賣俺東河上??巢窕穑古Q?。端起碗,想起娘,擱下碗,淚汪汪。張大爺,李大娘,捎個信給俺娘。俺娘名叫張大妞,俺爹是個莊稼郎。娘啊娘,娘啊娘……

      小彬的笛音葉,寫滿了人生的艱辛和蒼涼。我仿佛看見那個被帶走的小男孩兒,在長大成人經(jīng)歷過人生的起伏以后,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他卻多次迷失在外,茫然不知所措。他向著蒼天發(fā)出聲聲呼喊,路在何方家在何處。他走過千山萬水,走到家門口時,卻是親人的生離死別。小彬吹完這一曲,仰天大叫一聲:“媽,我回來了啊?!北慊璧乖诟蓩岇`前。

      十年過去了,這期間發(fā)生了太多的變化。通過導(dǎo)師的推薦我去到南方做了一名大學(xué)老師,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我的老母親因為積勞成疾也離開了人世。母親去世后,我和妻子把父親接到了我工作的地方。

      父親明顯地老了,人老思鄉(xiāng),時常雙手托著下巴,隔窗望著北方的天空,目光渙散,我知道那準是父親想家了。父親想家時愛和小彬打電話,嘮嘮叨叨地問東問西。問隊長大頭還在不在,問老家的房子漏不漏雨,問地里莊稼的收成咋樣,問趙河邊上的老槐樹存天還開不開花……小彬和大梅成立了一個響器班子,聽說在我們方圓百里內(nèi)紅得不得了。兒子小龍在北京上大學(xué),小風(fēng)也上初中了。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老家的房子幾年前就塌了,久不住人的老屋,風(fēng)蝕雨淋的,也承擔(dān)不了太多的風(fēng)雨。爹說,房子是要人住的啊,不住,沒人氣,撐不住,塌是早晚的事啊。說著,像是想起了自己,黯然傷神。思前想后,決定放假時送父親回去看看。老爺子聽后,高興得嘿嘿直笑,滿臉的皺紋像一朵開敗的老菊花。

      坐在北上的列車上,看著窗外快速移動的風(fēng)景,那遠近起伏的山嶺,那滿坡翠綠的青松,那四季盛殲的鮮花,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既仃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嘆,又有少小離家老大歸的蒼涼。妻子沒有同行,為了償還房貸,工作之余,晚上又做了第二份職業(yè)。生存在外的壓力,非家鄉(xiāng)人所能想象。這也是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沒有回老家的原閃之一啊。兒子在車廂里又蹦又跳,纏著爺爺讓他講老家的趣聞。小家伙是在南方長大的,同事們常常會逗問兒子你老家是哪里的,他就用家鄉(xiāng)話說,是河南南陽哩。他還會說河南的經(jīng)典方言:“中,可中。可得勁啦。”聽得我們捧腹大笑。

      到家已是傍晚。小彬和大梅開車把我們接到他們的新家,是一座漂亮的三層小樓。剛下車兩人的手機便響個不停。十里外的大王莊有一個老人不在了,要他們?nèi)槔先怂妥詈笠怀獭N衣犚姶竺肺嬷娫挼吐曊f:“我干爸一家剛從廣州回來啊,水還沒喝一口啊,真的走不開啊。”父親也聽到廠,說:“你們說什么也要去,人老了,受了一世的苦,最后就圖這個風(fēng)光了?!钡赡苁窍氲搅俗约海f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

      小彬和大梅走后,來了好多鄉(xiāng)親。歲月在人家的臉上都重重地揉了一把,揉起團團褶皺。都唏噓感嘆。天黑下來了,跑來七八個和我兒 子同齡的孩子,在門外探頭探腦,相互推搡。他們的目標(biāo)是小杉家那36寸的大彩電。我叫小風(fēng)掏出包里的糖果,散給他們,孩子們便羞澀著扭進來,坐在電視機前看動㈣片,看到精彩處,笑得前仰后合。這讓我想起我和小彬的童年。我拉過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問他會小會唱家鄉(xiāng)的民謠,那孩子茫然地搖搖頭,說:“嗡叫l(wèi)弋謠?”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大爺喘著氣說:“他們知道個屁,一天到晚光知道看電視。再過幾年,俺們這一茬下世了,那些老一輩傳下來的民謠啊、鼓詞啊啥的,全都入土了。”

      我獨自走到趙河邊上,來到當(dāng)年老槐樹生長的地方。一切都變了。趙河的水不時發(fā)出陣陣的腥臭。趙河邊上的黃土路鋪成了冰冷的水泥路。老槐樹沒有了,取代的是加寬了的趙河橋面。能看見幾里外的上游有一座高大的造紙廠,成團成團的黑煙從高高的煳囪中擠出,洶涌著四散開來。

      夜重了,隔空傳來隱隱響器聲,那是生者對死者的贊歌和相送,也是死者對生者的暗示和邀請。突然想到,這濃重的夜色,豈不是生與死的介質(zhì)嗎?冥想之中,又恍惚化身成那株老槐,枝頭上開滿了粉白粉白的槐花,風(fēng)一吹,滿樹的槐花幻化成滿天飛舞的音符,細聽之下,卻能聽見那里面隱隱傳來好聽的民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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