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虛妄與人性真實

姜典

一

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關中白鹿原自古以來便是福祉深厚的寶地。當?shù)亓鱾鳎耗鞘且恢话咨穆?，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了綠油油的壯苗了，渾水變成清水了，跛子不跛了，瞎子眼亮了，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發(fā)了，丑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了。

縣令曾在此題下大字：仁義白鹿村。賜下兩姓，一白一鹿，族規(guī)定由白家長子為族長。

十九世紀末，天下大亂，然而尚未波及到白鹿原。白家長子白嘉軒迎娶六房妻子過門，誰能料到此人竟是克妻之夫，連娶連亡，過門的皆活不過一年，直到老父早亡，傾家蕩產(chǎn)。母親比他執(zhí)著得多，娶，怎樣也要留個后。

然而，一切只在白嘉軒的一次小解時得到了正果，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白鹿精靈，從此有了轉機，妻子兒女都有了著落。

這事還要從鹿子霖說起。

鹿子霖是白鹿村的鹿家掌門人，老鹿家是老白家經(jīng)年的老鄰居，老戶頭，也是小小的、隱藏深深的對頭。而恰恰這白鹿精靈，就生在那鹿家誰也不在意的二畝旱土慢坡地上，誰也不知，偏叫尿急的白嘉軒瞅著了。

年輕氣盛的白嘉軒，怎肯放棄如此良機，急切盤算著早日把這寶貝疙瘩淘到自家手里。這也是無奈，數(shù)妻夭亡，老父新死，家業(yè)慘淡。于是，心中的計劃當即展開，先去拜會了冷先生，讓其做公證人，又去找了對頭鹿子霖，以厚田換薄田，順利拿下這塊寶地。打此，便是一帆風順的好日子了。

這里要先提一嘴那位冷先生，冷先生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名醫(yī)，此人人如其名，從不多言，也不茍言笑。自己操持自己的生活，不求人也不看熱鬧，窮人家給的幾個麻錢也不拒絕就診，富戶家的千金元寶也不堅決推辭。他堅持認為人命關天，至高無上，他只管把那奪命索從病人脖子上拽下來，別的他不想管也不會管。

而另一個不太參與凡常故事卻極其重要的人物——朱先生，是一定要提的。

朱先生曾是中第的文人，也是白嘉軒的姐夫，經(jīng)見過大世面，卻選擇在這小小白鹿原落腳，這片土地最得他喜愛。他落腳的第一件事便是蓋起了白鹿書院，為這本就仁厚的一方水土又添了更多的人文氣息，令白嘉軒大為贊賞。在此之前，他這位大儒姐夫就曾勸退二十萬清兵，這絕非凡人能夠成就的業(yè)績。白嘉軒深信姐夫修為高深，把子女送進書院學習。

一道學習的還有鹿家兩位公子，兆鵬和兆海，還有小名黑娃的后生。黑娃是白家長工鹿三的小子，身上有著固有的頑劣，典型的孩子王，更是與兆鵬結下兄弟情緣。而鹿三，則是最忠誠優(yōu)秀的家仆，在他去世時，白嘉軒仰天長嘆：白鹿原最好的長工打此沒了。鹿三與冷先生倒有些神似，絕無半點雜念，從不僭越本分，做工便是做工，領錢便是領錢，不疏遠也不過分親近。一句概括，就是近乎刻板地守著本分。

然而，變革的風暴不可阻擋地開始沖擊這片純凈土地了，淳樸的農(nóng)民奔走相告，說是城里反了啊，說是剪辮了啊，說是不裹腳了啊……辛亥革命，這場沖垮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革命，同樣洗練著這片古老的土地。

有句古話，源于元曲名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辛亥革命的偉大成果，在震撼著原上人民的同時也遭受著他們強力的阻擊。他們遇到了以往皇帝老子也沒有征收的各種閑雜稅收，這讓他們無不感到不公，直接導致了“交農(nóng)事件”的發(fā)生。白嘉軒是領導者，這大概也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年輕氣盛的事了。像眾所周知的農(nóng)民起義一樣，這是很不徹底的起義，只不過凸顯了時代背景，有遺跡的味道。

白鹿原的新一代也逐漸“崛起”了，只不過，在長輩眼中這只是徹頭徹尾的叛逆。黑娃是最早的叛逆者之一。漸成青年的黑娃因為在雇主家中與雇主的小老婆私通而遭到驅逐，但是，黑娃此時依舊是對未來充滿憧憬的，他也娶回了那個“紅顏禍水”，由此招來一系列的災難與故事。

與黑娃叛逆成呼應的是鹿兆鵬的抗婚，這在鹿子霖的眼中是莫大的恥辱。也正因為冷先生的女兒是兆鵬的未婚妻，鹿家與冷家的一絲不易察覺的裂痕正在形成。

兆鵬與好友黑娃的結盟，幾乎是水到渠成的，他們居然攪起一股湍流。兆鵬剛剛接觸了“共產(chǎn)思想”的皮毛，帶著完全不成熟的思想與黑娃開始組織“白鹿農(nóng)協(xié)”，這個組織成立不久，便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只因為兆鵬的天真與不成熟。他們完全沒發(fā)覺他們手下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直到兩人失敗不得不落荒而逃。

另一邊，白家也出現(xiàn)了危機，小女兒白靈聰穎過人，也因此早早的踏上兄長的叛逆之路。與她一同踏上這條路的還有鹿兆海，雖然很可能只是為了追求白靈。

白嘉軒變得寬厚了，在鬧農(nóng)協(xié)時，他就不再過多干涉，然而，家族的叛逆是他不能容忍的。

另一邊，鹿子霖卻難以把持地著了黑娃的媳婦的魔，兩人的丑聞被閑漢無意所知，這也導致白嘉軒針對老對頭鹿子霖的最后一次出擊。

鹿子霖是心思縝密的人，從他之前一直在政府謀職的經(jīng)歷來看，他的政治嗅覺是遠勝于白嘉軒的，或者說他與白嘉軒是完全兩路人。鹿子霖絕不會耽溺美色，當感受到威脅時，他會把一切身外之物都當做武器，當然包括他對小娥的貪戀。他的復仇計劃是這樣的：讓與自己私通的小娥，轉而去勾引白嘉軒的長子白孝文。

毫無疑問，鹿子霖成功了，然而，最悲慘的卻是小娥，這讓她招致殺身之禍，被公公鹿三殺死。

小娥是癡情的，也是放蕩的；是可恥的，也是不幸的。她不是萬惡之源，只是習慣依附男人的一根藤，只是當時的社會是不可能給她這樣的人任何生存空間的。大家厭棄她，女人們嫉妒她——美貌=狐貍精，男人們唾棄他——也無不是垂涎之不可得之后的嫉妒，只有義正辭嚴的白嘉軒是鄙夷她的，他懂得按事論理的那種評判。

白孝文卻因為對女色和大煙的癡迷而徹底走上窮途末路，以至于白嘉軒決定分家，恩斷義絕。白孝文更像是鹿子霖的后人，眼光長遠，直到他從野狗的嘴下留下條命，他才“大徹大悟”，重新振作的他，卻更加的陰暗深邃。

此時，黑娃早已落草為匪，而兆鵬還在一次又一次掀動著理想的翅膀，革命著或失敗著。這一段時間中，他三番五次拉攏黑娃加入革命隊伍，但黑娃仍在混沌。endprint

另一邊，兆海與白靈已經(jīng)分道揚鑣，一國一共，已經(jīng)再也沒有接續(xù)前緣的可能。反倒是因為任務需求，兆鵬與白靈的假夫妻倒成為真實，此時的兆鵬已經(jīng)是深諳革命精神的戰(zhàn)士，他身上的斗志讓白靈為之深深傾倒。

白靈的故事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她死于自己人的槍下，冤屈，她至少繼承了白嘉軒最大的性格特點——倔強耿直。

兆海不久之后也死于戰(zhàn)爭前線，他的一生草草畫上了句號，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鋪路者。

抗日勝利并沒有讓這片寧靜的土地狂喜不已，至此，原上純樸的人們又遭受了傳染病魔，痢疾肆虐，白家傷亡慘重，原上哀鴻遍野。

黑娃聽從了白孝文的建議，參加了國民黨保安隊，像是對“正路”的一種妥協(xié)，落得了好名聲。但是，他卻沒有跟兆鵬切斷聯(lián)系。

鹿子霖卻成了最上火的那個，大兒子是共黨，小兒子剛剛戰(zhàn)死，自己又鋃鐺入獄。

黑娃娶得了一個真正的賢妻良母，也治了他的氣性，黑娃拜朱先生為師。朱先生表示平生唯一沒有教過土匪，黑娃勵志，也讓朱先生大開眼界，題四字：學為好人。

鹿子霖出獄了，白嘉軒以為他的戾氣徹底被洗滌了，鹿子霖也這么以為，直到兆海的遺孀找到家門，鹿家第三代在眼前大哭，他才又從內心喚起了斗志。

學為好人的土匪黑娃接受兆鵬的指令起義，被白孝文竊取成果，冤死于槍下。鹿子霖看到端坐在縣長位置的白孝文當場瘋癲，鹿家?guī)缀醺矞?。白嘉軒回憶往事，想起詐取的鹿家寶地上的白鹿精靈，不禁羞愧難當。

二

全書時間跨度五十余年，把近代中國最風起云涌的半個世紀截取下來，放在了看似閉塞的白鹿原之上，描繪出一番人生百態(tài)。

鹿子霖臨瘋前那一句——鹿家還是斗不過白家，不禁讓人既悲嘆又無奈。鹿家祖先是勾踐一樣的隱忍的好漢，這些基業(yè)是祖上經(jīng)年辛苦換來的，也養(yǎng)成了鹿家人有些擰巴的個性。鹿子霖是“官癮比煙癮大”的人物，有貪念，還有“韜略”，有著圓滑的應承技巧和見風使舵的本領。長子兆鵬是完全投身于革命的青年，他的根基還是一種叛逆，從最早的抗婚開始，但他當時還是無知的，但他總是會回來，會堅持。他看起來脆弱，但內心的隱忍與堅定卻要超過其它任何人。他常會膽怯，會迷惘，還有運氣的成分，但卻讓他異常真實，好勝而力不足，心狠而手不辣，這種性格也決定了許多結局的走向。兆海是兆鵬的強硬版，或者說是外在的強硬版，因此他成為了在槍林彈雨中死得其所的戰(zhàn)士，是頑強的軍人。他也是貪婪的，為了追求白靈而加入國民黨，又為了挽回她的心而堅持不娶。他與白靈的感情讓人容易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中保爾與冬妮婭愛情的走向，是源于價值觀的不認同所導致的，只不過最后他還是選擇了一個酷似白靈的女人，那是他的記念，也是祭奠。

白嘉軒在結尾終于肯說出：子霖，我對不起你。其實，白嘉軒做人是無愧的，剛正不阿天下所見，有骨氣而沒戾氣，待人善而懲人狠，幾乎可以說是中國封建禮教的典范人物。然而，他更酷似鹿兆鵬的另一面，他所堅持的是與鹿兆鵬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它們都善待人，但分歧在于白的緊密與鹿的松散，這是他們最大不同，這是屬于兩代人的隔膜、代溝，也屬于特定亂世的背景，白嘉軒在仁義二字上沒有虧欠。白孝文卻是徹頭徹尾的叛逆者，叫“叛徒”興許更貼切。從對禮教的背叛，到對道德的背叛，到對家人的背叛……直到最后對黑娃的背叛，他不見得私欲比鹿家人都強，但絕對是最狠戾的。他也是悲哀的，中國式禮教對于逆子零容忍與家人因為雞毛蒜皮的事鬧翻臉，確實是殘酷而無意義的，也直接導致白孝文的墮落。這也是白孝文后來性格養(yǎng)成的一個因素——對家族的復仇。白靈則是最無害的存在，她就像白鹿精靈，是幾乎無瑕的，是完全美好的。從她單純的與兆海的好感（對表面的傾慕），到她與兆鵬的感情，都可以品出她的清新。她是脫離世俗的，然而，在這里她卻只能得到憤怒與失望，她直至死的瞬間也沒能領悟到革命的含義。這既是當時革命的一個寫照，也是一個寓言——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鹿三家是除去白鹿兩家最著重刻畫的一家子。鹿三是中國封建雇傭制、地主制下最杰出的仆人代表。鹿三是自重的，他有一種類似于歐洲貴族家管家一樣的低調，甚至恃傲，卻多了溫厚謙和，他與人們打成一片卻又堅持著白家的規(guī)矩，一副地道的白家家臣的嘴臉。但是，情分歸情分，之間的主仆關系卻不越雷池半步，馬虎不得，比什么都馬虎不得，這是鹿三的準則。黑娃則是很杰出的叛逆者，相比之下，如果說兆鵬是為了和白嘉軒截然不同的結局而叛逆，兆海是為了對白靈的私欲而叛逆，白孝文是為了復仇而叛逆，白靈是為了自由而叛逆……只有他是絕對徹底的。他不為了什么，而僅僅是人生注定的布局，他注定要闖蕩，要混沌，要糊涂，最終學為好人。這些經(jīng)歷只有以叛逆的形式出現(xiàn)才得以實現(xiàn)，這就是他注定的選擇。當然，他至死仍未找到正果，他最終死于比白靈更加冤屈的自己人的手下，他最后看了一眼白嘉軒，淚流滿面，這是妥協(xié)嗎？

冷先生與朱先生是最絕妙的兩種楔入。冷先生是極特殊的一個人物，他是幾乎完全獨立的存在著，象征了白鹿原生與死的短暫間隔。他最大的特點是冷漠，或者，很多時候可以勉強叫冷靜，這是冷家立足的根本。簡單說是守規(guī)矩，更深一些，是完全徹底的與世無爭。冷家醫(yī)術在原上的意義相當于不可替代的水、饃饃，是不可或缺的。冷先生這副態(tài)度只有跟白嘉軒在一起會變化，會有喜怒愛憎，這是對“仁義”二字的信任，印證了這二字確實是中華文化的精髓之一。朱先生則是典型的世外高人的形象，這是完全可以預料的，史詩當中必定要有先知這樣一個人物。朱先生就充當起了這樣一個角色。只不過，他實在是太神圣了，他似乎是白鹿精靈的另一種具象化身。然而，世間的道道他也許可以捉摸，老天下雨天降災禍他能神機妙算；但人心的詭譎多端他未必能弄得明白，鹿子霖的那套把戲在他永遠都未可預料。他看到了淡淡的未來，卻沒嚼透過去，看到的未來也僅憑咽下的過去而總結來的，他的先驗使他神奇，他的無奈又會折損別人和自己。在前半段，他是迷惘的，在后半段，他是無力的，最后，他抱起孫子，吃來團圓飯，然后靈魂出竅，這是他作為凡人所能弄明白的最后一件事。endprint

三

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司馬遷肯定想不到《史記》會像今天這樣，在語文課本、歷史課本之中隨處可見，大名鼎鼎，話語權巨大。只因為，它是一段被我們確信的歷史，至于是否實打實，則另當別論。就像讀古人的秘密一樣，這讓我們現(xiàn)代人很開心?！栋茁乖芬惨粯?，首先，它在當代是一本小說，而在后代則可能是一部史書，它的故事是半個世紀的歷史凝聚的，所以它的意義在未來是更加非凡的。

《白鹿原》更是一部非凡的人性小說，是一部難得的革命史，是史無前例的作品?；蛘呖梢哉f，今天能完整地讀到它都是一種榮幸，是難得的一次洗禮，以后就未必有這樣的機會了。

白家與鹿家是整部作品的核心，兩大家族之間的斗爭也是重要的寓言之一。在前面已經(jīng)說了，白嘉軒幾乎就是道德的化身，是美德的表象、代言人，然而，他作為全書的核心人物之一，一定是有他令人“憎惡”的地方——他是族長，是大家長。這也引出了一個命題——中國傳統(tǒng)的家長制。其實，不難想象，作為一個家族，我們或且稱為“望族”，這個望族的統(tǒng)領如同一個公司的CEO一般，這是他們的“職務”。當然啊，他們的身份則形同董事長，由此可見，這是責任更重的一種頭銜。我以為，這也是白嘉軒抑或是每個讓人隱隱感到“道貌岸然”的大家長一種喘不過來氣的枷鎖，是他們不得不板起腰板，咳嗽幾聲的根源——沒人愿意承擔“家道中落”這個詞的恥辱，這是即使白嘉軒也放不下的一種尊嚴，不可觸及的底線。

無論如何，白嘉軒仍是傳統(tǒng)文化的道德代言，年輕時鋒利得像一把刀，還有一顆沸騰的心，老年時塞翁失馬，以德報怨。是否可以這樣解析：人只有在年輕時才有足夠的體力與心力去闖蕩，不想為自己留下遺憾，沖突，爆發(fā)。然而，這過程中注定會犯下不可挽回的過失，對不起人或對不起事，然后是深刻的自省，而最好的路途自然是老當以德報怨，姑且當作一種“救贖”。后半段老年白嘉軒變得可親而讓人服氣。事實證明，以德報怨才是文化的巔峰，是萬能的法寶，是人性的一抹亮色。

鹿子霖相對而言是更有個性的人物。鹿家是后起之秀，而又常常蓋過老望族白家的風頭，這也是最讓鹿子霖瘙癢難耐的事情——離望族只差一步之遙。然而這似乎又是咫尺天涯，鹿家注定了千年老二的定位。鹿子霖信奉的是有仇必報、恩怨分明的血性。這其實也是很有魅力的性情，人人都愛聽為父報仇十年不晚的故事。然而，只因為有一個宿命樣的結論——白嘉軒的理論，在相對恒久的年代里大約是無敵的。這也是鹿子霖注定失敗的原因。

在革命面前，鹿家的后代是更加杰出的，鹿兆鵬是一個典范。鹿兆鵬是真正的革命者，有著真正的革命精神——不達目的誓死不休。他骨子里實際是很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然而，有些事是他不能夠妥協(xié)的，無法忍讓的，于是，他就成為最堅定的那個反抗者。從這一點看，他實在是白嘉軒的翻版，雖然走向與族長水火不容，但骨子里的東西是一樣的。

黑娃是跳脫于故事的人物之一。黑娃初始是很沒文化的，是混沌倒也天成的，是個可以呼朋喚友、嘯聚山林的哥們兒；同時，黑娃也是極單純的一個存在，是他不可移的秉性，直到臨死，他也未能學會巧舌如簧、從容應對。黑娃的人生更類似于《水滸傳》中的魯智深或是《倚天屠龍記》里的謝遜——講究性情、粗魯，打打殺殺大半生，幡然一悟欲修成。毛澤東說“人間正道是滄?！?，這是很經(jīng)典的。黑娃就擁有滄桑的人生，進過私塾，偷過女人，當過土匪，念書成為謙謙君子……朱先生是大儒，而一生最得意的弟子怕當屬土匪黑娃，這絕不是一種諷刺，而是一種更好的現(xiàn)實。人是一定會變的，當然，黑娃是蛻變。他摒棄粗魯?shù)纳?，轉而去敬學讀書，這是參悟；為了娶妻成親，將自己綁起幾天幾夜戒煙，這是意志；為了兄弟，幾次舍命相隨，這是品性。這樣一個根源上本應得正果的人，下場卻是死在“自己人”手下，還只得落下幾滴清淚，連再喊一聲二十年后還是條好漢的作為也沒有了，這才是最大的諷刺。

在我來看，《白鹿原》的故事大體分為四個起伏，一折是小村巨變；二折是青年叛逆；三折是以德報怨；四折卻是情斷義絕。

全書最讓人意想不到的當屬后兩折，以德報怨是全書的高潮，讓人猶如柳暗花明一般，瞬間有短暫的醒悟，讓人須臾間看到了源遠流長的美，白鹿精靈一樣的希望。然而緊接著又親手斬斷這些美，學好的沒得饒恕，掙扎的到底逝去，陰暗的茍延殘喘……好似又回到了“中世紀”，回到了革命初期那混沌的幾十年。

白嘉軒最后的質問留給了兒子孝文：“不容黑娃做縣長還不容他回來種田嗎？人學好了就該容得?！边@是白嘉軒最后一句鋒利的話。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白鹿原》里，小小村莊在革命風暴襲來前一片祥和。革命來了，人“自由”了，“解放”了，一切和諧也被打亂了。人們期圖一個美好的結局，讀者也是，但好人還是死了，老人還是無能為力了，朋友還是不在了，作惡的人得以銷聲匿跡，下面的民眾看著將被處死的好人，和坐在裁決席上的執(zhí)行者心態(tài)并無二致，都在以某種正義和擔當者的身份叫好著，“啊，解放了”，“處死他們”。

這些不能說是諷刺了，這是令人悲哀的，我們各自看到不同的結尾，是因為我們不同的解讀，但相同的是——令人不得開心顏。

白嘉軒在道德這場戰(zhàn)役中，完勝了鹿子霖，鹿子霖只能無比凄慘的死去，這其實既不是白嘉軒也不是我們想要看的結局，這根本不符合以德報怨?。『谕薜膶W為好人并沒有阻止他的冤死，這根本不符合改過自新啊！福祉深厚的白鹿原，卻并沒有包容他這些犯過錯誤的子孫，這可不僅僅是因為革命。

小說就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合上《白鹿原》，我們可以合上眼睛休息一會，但誰也無法阻止腦海中不斷翻滾的思緒，這是每個人必做的反思。

那是一只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了綠油油的壯苗了，渾水變成清水了，跛子不跛了，瞎子眼亮了，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發(fā)了，丑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了……

（作者系遼寧莊河高三在校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