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斗笠的養(yǎng)鵝人

費克

在李佳明死亡現(xiàn)場，警察舉起相機準備拍照取證時，站在旁邊的法醫(yī)指著死者胸口說，一共捅了五刀，并且刀刀致命。

從現(xiàn)場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曾經作過拼命掙扎。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早起在忻河壩上跑步鍛煉身體的人們，紛紛向這里擁來，不大工夫，周圍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死者蜷縮在雜亂干癟的草艾堆里，墻壁上還能清晰地分辨出鮮血噴濺后的污跡。幾個警察有條不紊地勘察現(xiàn)場，他們用米尺測量死者和墻壁的距離，在筆記本上記錄下密密麻麻的相關數(shù)據(jù)，最后，拿一塊白布蓋在了死尸上。警察在數(shù)米之外拉起警戒線。車頂上的警燈不停地旋轉著。圍繞李佳明的死亡，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這不是第一現(xiàn)場。原因是，從死者胸部的五個刀口看，兇手如果在此作案，地面應該流淌有大量血跡。就目前情況看。僅憑墻壁上鮮血噴濺后，留下的斑斑污痕，很難證明在這個位置，兇手朝李佳明的胸部猛刺了五刀。另一種說法是，死者蜷縮著斜躺的角度，能夠證明這就是案發(fā)的第一現(xiàn)場。足以說明的理由是，死者兩手彎曲插進地面堅硬土層的情形，可以斷定當時死者異常痛苦。死者竭力想從原地站起來，怎奈兇手刀口刺破了他的內臟，死者口中接連噴出鮮紅的血水，但他終也沒能站起來。因此，這是第一現(xiàn)場幾無可疑。

刑警隊長

刑警隊長老潘說，他是在凌晨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的。當初，老潘正在做一個夢。老潘夢見，距離城區(qū)不遠的凹形訓練場，他組織刑警隊進行射擊比賽。隊員握著短槍，他們瞇起細眼，聚精會神凝視著遠方，就在老潘發(fā)出準備射擊的號令時，有個警員因為緊張慌亂先行開槍射擊。子彈在做直線勻速飛行后，中途突然折回，朝著老潘呼嘯而來。老潘大聲驚叫，從夢中醒來。

從夢中醒來的老潘聽到了電話鈴聲。老潘握著聽筒，他的腦門也蹙了起來。放下電話，老潘怕吵醒正在熟睡的妻子，他小聲嘟囔著說，貌似又一起兇殺案！

老潘坐在顛簸的汽車里，行走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路上，他在想，接連發(fā)生的幾起兇殺案，作案用的慣常手段相似，他們會不會是流竄作案呢？老潘想起了就在上個星期，局里還曾經通報說，一個由多人組成、作案手段極其兇殘、來歷不明的犯罪團伙，他們已于幾天前乘車南下。要求老潘和他的刑警隊，務必做好布控和防范準備，堅決扼制大要案發(fā)生?？墒?，大案不僅沒有降下來，并且還有上升趨勢。老潘承受著從來沒有過的壓力。發(fā)生在周末晚上的那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目前還沒有告破，凌晨，老潘又接到了忻河壩子上的命案。老潘弄不明白，他這是怎么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這樣想著，警車載著老潘來到了現(xiàn)場。

隨同老潘下車的是經驗豐富的法醫(yī)。死者上衣兜里的身份證表明，他叫李佳明，今年二十六歲，是運輸公司里的貨車司機。法醫(yī)戴著雪白手套，他輕輕解著死者的上衣。法醫(yī)是位個子矮小的中年人，他戴著醫(yī)用口罩，眼眉既黑且長，眼睛凹陷下去，目光深邃，他看人時，他的眼神給人的感覺，總有些讓人捉摸不透。過了一會兒，法醫(yī)把李佳明的衣扣依次解開，傷口上新結的血痂還很鮮嫩。

法醫(yī)挽了挽衣袖，用他慣用的動作，指著刀口對老潘說，兇手使用的是一把扁平略有彎曲的菱形刀刃。這種刀刺進人體的要害部位，可以說，一刀即可斃命。

法醫(yī)側過臉，他皺著眉頭對老潘說，有多大的仇恨呢，下手這么重。兇手的第一刀，刺穿了李佳明的一片肺葉，緊接著，第二刀接近心室。

我怎么也搞不清楚，死者才二十六歲啊，正是花季青年呢！法醫(yī)并沒有看老潘，他在自言自語著。

你快看，這一刀更歹毒。法醫(yī)的雪白手套，已經浸成了紫紅色。他在換上了醫(yī)用軟膠手套后對老潘說，這第三刀，兇手是斜刺進左肺葉的，兇手在抽刀時，還格外用刀柄攪動了一下，這從他刀刃上帶出肺葉的零星碎肉?？梢钥吹煤苊黠@。僅憑這一刀，就能讓李佳明痛痛快快地斃命。

老潘來到忻河邊。河水中游動著的一群鵝，引起老潘的注意。

這群鵝和李佳明的死會有關聯(lián)嗎？那它們的主人又去了哪里呢？老潘望著河水中游動自如的那群鵝，他在想，讓一群鵝在忻河過夜，就不怕被人偷，養(yǎng)鵝人膽子可真大呀！

不遠處，穿藍白相間碎花格子衣服的女子，右手舉著手中的木棒，她在不停敲打石板上堆起的衣服。隨著“啪啪”的敲打聲，石板上的衣服，不時浸出泥灰色的污漬，融入緩緩流動的河水中。女子漿洗衣服非常專注，就連老潘來到她的身邊，她也全然不知道。她一手揮舞著手中木棒，一手翻動著石板上的衣服。女人頭發(fā)花白了，看上去有些蒼老，皴裂的兩手翻動著漿洗的衣服。

你看見過養(yǎng)鵝人嗎？老潘彎腰向女人問道。

女人抬起頭朝老潘笑了笑，又揮舞著木棒，繼續(xù)敲打那些需要洗涮的衣物。

老潘以為女人沒有聽清他的問話，他湊近了說，昨天，你見過那群鵝的主人嗎？

女人放下手中的木棒，指著水中游來游去的鵝，你是說，朝我游過來的那群鵝嗎？

老潘連連點頭，示意就是說的那群鵝。

啊呀，這個人好奇怪！女人有些激動地說，天這么冷，還戴著個斗笠。見到誰也不說話，冬天，北風刮得能凍死人呢，他戴著斗笠，趕著他的一群鵝，在河面上滑冰呢！

夏天戴斗笠還可以乘涼，冬天戴斗笠做什么，你沒有問過他嗎？

問過了，這會兒，女人說話倒也爽快。她說，他告訴我，他的頭上長有皮癬，怕太陽照曬。

冬天那么寒冷，他也怕照啊？老潘不解地問道。

誰不說呢，要不怎么說是怪人，大冷天，戴著斗笠，趕上一群鵝，在河里滑冰。像這樣的人，你見過嗎？

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老潘進一步問道，你昨天看到他在這里，趕著一群鵝了嗎？

看到了。女人說，昨天傍黑時分，他在吆喝他的那群鵝，他慌里慌張的，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其實，人們都知道，他是掛著他的那群鵝，怕夜里有人偷吃他的鵝。這么跟你說吧，他以前養(yǎng)了好多鵝，每天晚上，他都準時趕他那群鵝到圈里去?？墒牵驮谌ツ?，養(yǎng)鵝人和我說，他養(yǎng)的鵝每天都會丟失。開始，他以為是生產隊里的鼬鼠，偷吃了他的鵝，時間一長。他覺得有些蹊蹺，鼬鼠怎么會吃這么多鵝呢？從此，他就格外留意他的那群鵝。誰知他說的是真話假話，當時，我還和他開玩笑說，你養(yǎng)那么多的鵝，其實，誰吃不是吃呢！

你猜他怎么說？女人看著老潘的眼睛，，

怎么說？老潘問道。

他說，他要等這群鵝下好多好多的蛋呢！

你最后見到他，是在什么時候？老潘帶有職業(yè)敏感問道。

昨天晚上。女人似乎有點不耐煩了。都跟你說過幾遍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他慌里慌張的，我還問他，是不是誰又偷吃你的鵝了？他戴著個斗笠，遮住了半邊臉，不知道他哼哼的是什么，反正我沒有聽清楚！

對了，那邊很多人圍觀，洗衣女人突然指著岸上向老潘問道，他們瞧什么熱鬧？

昨天晚上，老潘沉吟片刻說，一個叫李佳明的青年，被人殺害了。

兇手呢，女人問道，兇手抓到沒有？

老潘搖了搖頭。

你們這些做警察的，抓不到兇手，洗衣女人有些嗔怪地說，還不快去慰問家屬？

望著河里游來游去的那群鵝，老潘有些茫然。

當他回到岸上的時候，法醫(yī)驗尸完畢，整個現(xiàn)場勘察也已結束。

老潘回到辦公室里，望著桌子上的案卷，他理不出頭緒。他在想，那個神秘的養(yǎng)鵝人，究竟想干什么，一年四季。他戴著個斗笠漂游忻河養(yǎng)鵝。他為什么常年斗笠不離頭頂？在現(xiàn)場，那個洗衣女人說是遮擋光線，戴斗笠的養(yǎng)鵝人，真的是有頭癬怕光線刺激嗎？種種的疑團，使得老潘焦頭爛額。

帶著這些疑團，老潘和幾個便衣刑警，來到了死者李佳明的家里。

死者家屬還沉浸在無盡的悲傷之中。

在逼仄的居室里，老潘見到了李佳明的妻子，她的名字叫余小蓮。

余小蓮

得知丈夫遇害的消息時，余小蓮正抓著豐碩的乳房，小心翼翼捏了乳頭，給剛過滿月的孩子喂奶。運輸公司負責人事的楊蘇科長，手提著奶粉和一些水果，敲開了余小蓮的房門。開門的是余小蓮的母親。剛踏進門檻，楊蘇看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余小蓮憔悴的面孔，楊蘇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余小蓮仿佛看出了楊蘇難言的心境，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抓著楊蘇的手，親切地對她說，你們工作忙，到家里坐坐，我就很知足了，干嘛還買這么多東西來！

楊蘇正不知從何說起這件事。聽了余小蓮的話語，眼里的淚水禁不住滾了出來。

楊科長，楊蘇的淚水，引起了余小蓮的警覺，是不是佳明出了什么事情？

小蓮，楊蘇哽咽著說，你可要挺住啊！

你盡管說，余小蓮望著楊蘇急切地問道，我能挺得住。

李佳明在忻河堤壩上。被人殺害了。

楊蘇的話音剛落下，余小蓮就暈厥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余小蓮昏昏沉沉中，聽到孩子嚶嚶的啼哭聲。

余小蓮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楊蘇抓著余小蓮的手，一副十分焦急的樣子。見余小蓮睜開眼，楊蘇吁口氣說，小蓮，你醒來就好，可把我們嚇壞了。

兇手抓到了嗎？余小蓮半睜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問道。

他還說要帶我和孩子去旅游呢！余小蓮躺在病床上，一邊揉著淚眼，一邊說，這倒好，自己去旅游了，從此，不再掛念我和孩子。

李佳明的突然遇害，使余小蓮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自從孩子出生以后，由于奶水不足，余小蓮的情緒波動異常，變得焦躁不安。特別是孩子吃不夠奶水，兩只小手在余小蓮的乳房上，胡亂抓來撓去，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哭鬧，余小蓮望著干癟的乳頭，顯得既愁苦而又無奈。

小蓮，等我出車回來，我要帶你去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丈夫信誓旦旦的聲音，再一次傳到余小蓮的耳朵。

等孩子會走路，我出車跑到哪里，都帶上你和孩子一起去。余小蓮清楚地記得，有天清晨，李佳明緊緊摟抱她，同她耳語著說，我開車，你抱了孩子坐身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旅游，一家人再也不分開。這些美好的向往，在余小蓮記憶深處，成了永遠的心痛。

余小蓮從醫(yī)院回到家里，她閉門不出。她每天抱著孩子，在房子里轉來轉去。待孩子睡下后，余小蓮站在窗前，眼睛呆滯望著遠方。

刑警隊長老潘在楊蘇的陪同下，在一個午后來到余小蓮家里。孩子剛剛睡下，余小蓮站在窗前，她抬頭望著天空飄動的白云，盡管她有些疲憊，可總也難以成眠。李佳明不時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所以，當余小蓮剛剛躺在床上，李佳明就和她說話了。余小蓮聽到李佳明湊近耳邊說：

小蓮。你和孩子都好嗎？

余小蓮猛地驚醒過來，看著熟睡的孩子，她茫然四顧。

余小蓮，你記不記得，刑警隊長老潘坐在余小蓮對面問道，李佳明生前和誰結下過仇怨嗎？旁邊的便衣警察手托了筆記本，他在認真做著記錄。

哪里結什么仇怨，余小蓮用紙巾擦抹眼淚說，他就是運輸公司的司機，常年跑車在外，辛辛苦苦的，誰會想到發(fā)生這樣的事??！

你最近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嗎？老潘盯著余小蓮問道。

他說要帶我們去看什么油菜花，余小蓮略作思考后說。看什么油菜花呀，我盼著他天天陪陪我就知足了。

他哪里知道，余小蓮接著說，一個女人在家喂養(yǎng)孩子的苦楚呢！

其實，我奶水不足，余小蓮看了看熟睡的孩子說，這些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每次長途出車，都給我?guī)┧{莓、檳榔什么的回來。

對此，你應該感到很幸福?。≌f完，老潘點了支煙抽起來。

幸福什么呢！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從此不再掛念我奶水不足了。

我是說，李佳明生前一直對你很好，老潘又補充說，你很幸福啊！

對了，聽你這么說，余小蓮好似想起了什么，她把已經污漬的濕巾隨手扔進紙簍，又換了新的接著說，那段時間，只要他出車回到家里，他就說等有時間了。要帶著我和孩子去呼倫貝爾呢！

說好再也不分開，可是，怎么就走了呢！說到這里，余小蓮哽咽著哭出了聲。

過了一會兒，余小蓮止住了哭，她停頓片刻后問道，兇手抓到了嗎？

楊蘇看著老潘。老潘把煙蒂摁在煙灰缸里，他對余小蓮說，已經掌握了線索，嫌疑人正在排查中。

不過，你如有什么新的情況，老潘隨后說，可以及時和我們聯(lián)系。

噢，對了，余小蓮問老潘說，我可以到忻河的現(xiàn)場去嗎？

當然，老潘望著余小蓮點頭說，當然可以！

余小蓮來到忻河邊時，遠遠瞅見白毛浮綠水游動的那群鵝，只是洗衣女人不見了蹤影。余小蓮記得，那天老潘來自己家里時，多次提到洗衣女人。老潘說，洗衣女人經常在河邊漿洗衣服，無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從沒間斷過。她好像總有洗不完的衣服，就是到了冬天，由于天寒地凍，整個河面結起厚厚的冰，她還是帶了鐵釬鑿出一個冰窟窿，照樣洗涮她的衣物。她的兩只手，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撕開長短不一的裂口。所以，老潘和余小蓮說，忻河邊生活著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余小蓮回到家里，母親正搖晃嗷嗷待哺、剛睡醒的孩子。

你可回來了，余小蓮的母親聽到開門聲說，平時你在家里，哪兒也不去，孩子睡得倒也安穩(wěn)，可這次，你前腳剛走，他就哭個沒完。是不是又奶水不足，孩子吃不夠呢？我去買條鯰魚，給你補補奶水。余小蓮低下頭，她只顧捏了奶頭，準確地塞進孩子嘴里，她并沒有吱聲。

余小蓮母親在魚市里張望。她在尋找手托活蹦亂跳叫賣鯰魚的魚販，她經常在魚市路過他的攤點。看到余小蓮母親走過來時，魚販托著鯰魚扯著高音喊道，新鮮鲇魚嘍，又大又鮮的鯰魚，男人吃了腰板直，女人吃了長奶水，快來買嘍！可是，魚販今天并沒有出現(xiàn)，余小蓮的母親踮起腳，朝四周掃視了半天也沒有尋見。就在余小蓮母親即將離開魚市時，在不遠的墻角拐彎處，她看到了托賣鯰魚的魚販，他右手抓著鯰魚，正在和一個衣著破舊、面容蒼老的女人說著話，還不時用手指點著什么。

怎么躲藏到這里呢，余小蓮母親來到魚販面前說，買魚人尋不見你，你生意可就虧大了！

正找你呢！魚販指著身邊女人說。

找我做什么？余小蓮母親不解地問道。

對了，魚販又說，這位大姐是想找你家余小蓮呢！

余小蓮母親打量著女人，她挎著盛滿雞蛋的竹籃，面容憔悴蠟黃，加上花白的頭發(fā)，看上去有些蒼老。你找余小蓮有事嗎？余小蓮母親問道。我是余小蓮的母親，有話跟我說一樣的。

我是來看余小蓮的，那天我從忻河壩子上，看到警察和許多看熱鬧的人，才知道發(fā)生的事。女人慢言細語地說，小蓮這孩子太可憐了，年紀輕輕的沒了丈夫。我?guī)е约杭胰︷B(yǎng)的雞下的雞蛋，來看看這可憐的孩子！

女人的一番話語，感動了余小蓮的母親。余小蓮母親牽著女人手，來到家里的時候，余小蓮正在洗涮尿布，聽了母親的介紹后，余小蓮停下手中的活計，她問道，你就是在忻河洗衣服的大嬸嗎？

正是，正是！女人端著盛滿雞蛋的竹籃，眼睛眨也不眨，她瞅著余小蓮說，孩子，日子還長著呢，你要堅強起來！

大嬸，我去過忻河了，余小蓮拉著女人的手，只是沒有見到你。

那群鵝就沒人管嗎？過了一會兒，余小蓮問道。

有人管，怎么會沒人管呢，女人說，那群鵝的主人，是一個戴斗笠的養(yǎng)鵝人。出事的頭天晚上，我還見他用斗笠捂著臉，神神叨叨，像是出遠門一樣。女人說著，就又聽到了孩子的啼哭聲。當她知道余小蓮奶水不足，孩子吃不夠奶水時，她便隨口說道，黃豆燉大鵝，催補奶水?。』仡^，我找養(yǎng)鵝人買只鵝來，給你補一補，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呢！

余小蓮說。你認識養(yǎng)鵝人？

養(yǎng)鵝人

養(yǎng)鵝人來到忻河好多年了，平時，很少和人來往，人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喊他養(yǎng)鵝人。寒來暑往，他住在自己蓋的棚屋里，生活對他而言，就像忻河的水一樣，日子不緊不慢向前流淌著。他戴頂竹篾編織的斗笠，一年到頭，從沒有人看他摘下過那破舊不堪的斗笠，究其原因，無人知曉。時間久了，人們又喊他，戴斗笠的養(yǎng)鵝人。逢到集市上，商販來忻河買鵝，大家也就習慣了說，是找戴斗笠的養(yǎng)鵝人吧？

養(yǎng)鵝人在棚屋里，他拿著小方鏡，他仔細端詳自己。他發(fā)現(xiàn)兩鬢的褶皺，比以前多了起來，養(yǎng)鵝人把小方鏡放進衣兜里。無論走到哪里，他都隨身帶著小方鏡。只要有閑暇坐下，他便將它從兜里掏出來，他舉著小方鏡，對著自己上下左右照。

養(yǎng)鵝人年輕時，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女人，都因為養(yǎng)鵝人的頭癬而告吹。養(yǎng)鵝人一怒之下。搬到了忻河居住。為了生計，養(yǎng)鵝人借著眼前自然的水勢，在忻河里養(yǎng)起了鵝。天熱時，養(yǎng)鵝人的頭癬，被陽光照射癢得厲害，他干脆從集市上，買了竹篾編織的斗笠戴上。到了冬天，養(yǎng)鵝人把斗笠摘下，可是，當他走出棚屋，光線照到他的頭癬，他覺得奇癢難耐，養(yǎng)鵝人又把斗笠重新戴上，瘙癢也隨即消失。從此，養(yǎng)鵝人常年四季戴著斗笠。

有年夏天。一個鵝販給養(yǎng)鵝人說了個女人。到女人家里見面時，女方家人熱情相迎。養(yǎng)鵝人戴著斗笠，他高興地提著煙酒和點心。準時來到女方家中。等他落座后，女方家人讓他摘下斗笠，并且笑吟吟地說，大熱天有電扇吹涼，不用戴著斗笠了。

養(yǎng)鵝人只裝作沒聽見，他堅持戴著斗笠，他在細品手中端著的那杯茉莉花茶香。結果可想而知。

由于鵝群的日漸增多，養(yǎng)鵝人在棚屋旁邊蓋起了成排鵝舍。到了晚上，養(yǎng)鵝人拿著長竹竿，嗷哧！嗷哧！他揮舞著竹竿，他想把群鵝趕到新蓋好的鵝舍。養(yǎng)鵝人在忻河邊跑來跑去，他把群鵝剛趕出水面，群鵝搖擺著鵝蹼，呱呱地叫喚著，眼看快要到河岸了。養(yǎng)鵝人把揮舞的竹竿放了下來。就在這時，群鵝突然掉轉回頭來，嘎嘎叫著，呼嚕呼嚕又撲向水中。養(yǎng)鵝人舉起竹竿，在河邊來回咆哮，他幾次試圖將群鵝趕到鵝舍，群鵝在水中游來游去，說什么也不肯回到岸上。最后，養(yǎng)鵝人無可奈何地說，真是一群不適合圈養(yǎng)的鵝?。?/p>

日月如梭，養(yǎng)鵝人不再年輕。這天，養(yǎng)鵝人剛過不惑之年，是在一天的午后，呼呼的北風，吹得棚屋發(fā)出奇異的聲響。一個養(yǎng)鵝人熟知的鵝販，來到養(yǎng)鵝人的棚屋里。

他告訴養(yǎng)鵝人說，大涼山一個遠房親戚給他來信，讓他給未出嫁的女兒找戶人家。

鵝販抽了支煙，他對著養(yǎng)鵝人說，你歲數(shù)老大不小了，為人心地也和善，同我走趟大涼山吧！

養(yǎng)鵝人戴著斗笠和鵝販坐了三天的火車，終于來到大山深處。走在村街上，迤邐而過，身著奇特服飾的人們，引起養(yǎng)鵝人的好奇，他不時駐足觀望。鵝販已經走進親戚家們了，養(yǎng)鵝人還在不時回頭，奇特美麗的服飾，使養(yǎng)鵝人流連忘返。

大冷天，鵝販的親戚說，戴著個斗笠做什么？

養(yǎng)鵝人說，還不是為了遮擋風寒。

快，你去到屋里，鵝販的親戚又說，把我那貂皮絨帽拿來。這大涼山啊，到了冬天，你戴個斗笠，能凍死人呢！

不是，養(yǎng)鵝人擺著手說，我是怕光，怕光照呢！

什么是不是的，鵝販親戚不高興了，他板著面孔說，我這貂皮帽，還比不上你個漏風的斗笠嗎？不管怎么勸說，養(yǎng)鵝人說什么也不肯摘下斗笠。

這是個病人??！鵝販的親戚走進里屋，他氣咻咻地對鵝販說，你說，我怎么會舍得下，我的女兒和一個有病的人過一輩子呢？

從大涼山回來以后，養(yǎng)鵝人傷心不已。這會兒，養(yǎng)鵝人在棚屋里，他拿著小方鏡對著自己，他一會兒左看看，一會兒右看看。他悄悄摘下斗笠，透過小方鏡，養(yǎng)鵝人看到，他的頭癬面積更大了。頓時，他覺得頭癬奇癢無比，他真想跑出棚屋，跳下忻河去，他趕緊把斗笠戴上。當他從棚屋探出頭，看那群鵝在水里嬉戲時，發(fā)現(xiàn)距離群鵝不遠的地方，有個女人手拿木棒，在一塊石板上，不停敲打漿洗衣服。她低著頭不時翻動著衣物，她一邊舉著木棒敲打，一邊隨手翻動濕漉漉的衣服，看上去用心專注。養(yǎng)鵝人在去大涼山之前，并沒有人來河邊漿洗衣服，他知道隔河有個灣仔，人們通常去那里洗涮衣物。后來，養(yǎng)鵝人經常看到女人來到河邊，她挎著盛滿衣物的竹筐，在漿洗破舊的衣服。女人總有洗不完的衣服，時間長了，經她敲打的石板平面，留下深淺不一的凹痕。

更讓養(yǎng)鵝人難以理解的是，天寒地凍的隆冬時節(jié)，養(yǎng)鵝人趕著他的群鵝，正在河面上悠閑滑冰，北風吹得斗笠搖擺不定，養(yǎng)鵝人戴著斗笠，在河里滑來滑去。遠遠看上去，戴斗笠的養(yǎng)鵝人，就像一個十分滑稽可笑的冰上芭蕾演員。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女人肩扛鐵釬，挎著竹筐朝河邊走來。女人放下竹筐，她二話沒說，舉起鐵釬在河面上鑿了起來，直到鑿出能夠漿洗衣物的冰窟窿，她拿著木棒開始敲打一堆待洗的衣服。

終于有一天，養(yǎng)鵝人吹著口哨，他滑冰好半天了，他滑冰來到女人身邊停下，他對女人說，大姐，你經常來河邊洗衣服，問你個事情。

女人停下正在洗涮的衣服，她抬起頭不解地望著養(yǎng)鵝人。女人花白的頭發(fā)，有五十多歲的樣子，她皴裂布滿血絲的兩手，給冰水浸得好似彎曲的紅蘿卜。

最近我養(yǎng)的鵝經常丟失，養(yǎng)鵝人看了看嘎嘎吵鬧的群鵝說，你見到過偷鵝人嗎？

你以為我偷吃你的鵝嗎？女人說道，我才不做這傻子的事情呢！

我不是這意思，養(yǎng)鵝人趕忙解釋說，我只是問問，如果有人偷吃我的鵝，大姐，你也幫著照看些！

女人沒有理睬他，繼續(xù)洗涮她的衣物。

幾天來，養(yǎng)鵝人悶悶不樂。他養(yǎng)的鵝不斷丟失，眼看著減少的群鵝，他有些慍怒。為此，養(yǎng)鵝人每天深夜，他拿著手電筒，都要到河里轉上幾轉。然而，即使這樣，丟鵝的事情仍然經常發(fā)生。

偷吃我的鵝的人啊，養(yǎng)鵝人憤恨地說，我讓你不得好死！

為了弄清鵝丟失的事情，養(yǎng)鵝人來到集市上，他在尋找賣鵝肉的酒館。他走遍了集市上所有酒館，他在懸掛五香燉鵝牌子的餐館坐了下來。餐館生意異?；鸨?，燉鵝是店里的招牌菜，來這里吃飯的人，大多要吃燉鵝肉?？匆姴妥郎系涅Z肉，養(yǎng)鵝人想到了他精心飼養(yǎng)的群鵝?！案赂隆苯恤[，撲閃著美麗翅膀的群鵝，是多么可愛?。∪绦陌样Z偷來殺戮，該死的偷鵝賊！養(yǎng)鵝人心里恨恨地說。

最后。店主還告訴養(yǎng)鵝人說，幾個年輕人養(yǎng)了好多的鵝，這么新鮮肥嫩的鵝，都是他們送來的！

養(yǎng)鵝人離開集市的時候，順便帶回了一把鋒利的尖刀。

回到忻河的棚屋里，養(yǎng)鵝人越想，他氣不打一處來。好好的鵝，歡蹦亂跳的鵝，養(yǎng)鵝人咬牙切齒自語著說，你們竟敢偷吃我的鵝。為了防止有人偷鵝，養(yǎng)鵝人夜里不睡覺。他在棚屋里，兩只犀利的眼睛，就像鷹隼一樣，他手里握著那把鋒利的尖刀，緊緊盯視著他的群鵝。如果有人再膽敢偷吃他的鵝，養(yǎng)鵝人內心思忖道，對他絕不客氣！

因為養(yǎng)鵝人對群鵝加緊了看守，連續(xù)幾天，再也沒有發(fā)生鵝丟失的事情。雖然這樣，養(yǎng)鵝人并沒有放松對群鵝的看護。養(yǎng)鵝人想，不就是夜里少睡點覺嗎！只要自己看守上不松懈，這些鵝就再也不會丟失了，養(yǎng)鵝人每到夜晚，他精神十足旺盛?？墒堑搅税滋?，他在午后不由自主打起盹來，還常常睡至傍黑時分。

他的鵝就是在這時候丟失的。

這天，養(yǎng)鵝人又一次午后打盹。醒來時，太陽在西邊快要落下去了。他來到河邊看嘎嘎叫的群鵝，結果被驚出一身冷汗。

十只，養(yǎng)鵝人的鵝整整少了十只。

這是養(yǎng)鵝人一次丟失最多的，養(yǎng)鵝人心痛不已。養(yǎng)鵝人著急，他的頭癬也更加奇癢難受。他隨手摸r摸戴著的斗笠，勒緊了系在脖頸上的軟繩。

養(yǎng)鵝人沒有吭聲。他從棚屋里懷揣了那把尖刀，朝著燉鵝餐館走去。

運輸公司的青年司機李佳明，遠途出車剛回來，就和幾個初中同學，約著在鵝肉館吃飯喝酒。席間，他的同學直夸鵝肉做得好吃。他們的這些話語，被坐在對面的養(yǎng)鵝人，聽得清清楚楚。

就在他們離開餐館分手后，養(yǎng)鵝人尾隨李佳明，來到了行人稀少的僻靜處。養(yǎng)鵝人走上前去，對準李佳明狠狠捅了一刀。李佳明捂著胸口，鮮血從他的手指噴了出來。李佳明瞬間跌倒在地。

叫你再偷吃我的鵝，養(yǎng)鵝人氣憤地說，你這條命，也抵不了我丟失那么多的鵝。說完，養(yǎng)鵝人打起還在淌血的李佳明，來到忻河邊。在這里，養(yǎng)鵝人又接連往李佳明的胸口捅了幾刀，養(yǎng)鵝人還不停地說，最后這幾刀。也算祭奠我那些死去的鵝！

這時，天漸漸黑下來。養(yǎng)鵝人走到河邊，迎面碰見了洗衣女人。養(yǎng)鵝人有些慌亂，他行色匆匆，就連洗衣女人和他打招呼，他也裝作沒有聽見，他用斗笠遮了半邊臉，支支吾吾，就迅疾跑向棚屋。

刑警隊長老潘是在鵝販提供的地方，帶走養(yǎng)鵝人的。

這天，正遇上趕早集，老潘帶著養(yǎng)鵝人指認殺人現(xiàn)場。

認識養(yǎng)鵝人的都說，看著善良的人，怎么會是殺人兇手？

也有人說，要不怎么會是戴斗笠的養(yǎng)鵝人呢！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