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納夫人的波希米亞傳奇（上）

對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的展覽記憶猶新。盡管距離那個春天已經(jīng)五年。記得那里豐厚的館藏，也記得那座宏偉的建筑。藏品從古埃及到現(xiàn)代美術(shù)，堪稱新英格蘭地區(qū)最大的藝術(shù)博物館，又因其擁有40萬件不朽之作而成為全美國第五大博物館。記得怎樣和女兒在那些寬闊而高的展廳里不盡徜徉，也記得窗外的玉蘭花正開得爛漫飛揚。那時候不知道不遠處還有一座叫做芬威院的博物館，當(dāng)然更不可能知道加德納夫人那波希米亞般的璀璨人生。

在一本書中偶然讀到芬威院，吸引我的是畫頁中那個美麗的花園。那是個看上去就禁不住想要探訪的地方，一個被四面高墻圍攏起來的郁郁蔥蔥的庭院。如果那只是一個明媚的所在，不，那庭院的周遭不是普通的高墻，而是高聳的威尼斯式建筑的外墻；花園中也不單單綠樹蔥蘢，百花綻放，而是點綴其中的那些來自古老歐洲的大理石雕刻和銅像。于是一個迷蒙的所在，因為你不知在那樣的地方會獲得怎樣的感受。

終于來到這座讓我充滿好奇的建筑前。在外面你幾乎看不出它有什么與眾不同。站在芬威院的墻外朝四周看，想不到我曾經(jīng)參觀過的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就在對面。我認出了幾年前曾走過的那些地方，那時候怎么會不知道還有一個如此曼妙的所在？或者這座建筑的外表太不起眼了，或者是主人故意低調(diào)為之。所以你只有走進這座建筑，才能真正領(lǐng)受到它那博大精深的獨特魅力。

是的，我們走進芬威院，就仿佛驀地走進了春天。撲面而來的滿眼和煦，到處綠蔭掩映，鮮花爛漫，足以用別有洞天來形容這溫暖的庭院。于是疑惑這肅殺的冬季，怎么會如此勃勃生機？記得不久前探訪波士頓公共圖書館，那里也是一座意大利式的建筑，于是也有一個被四面高墻包攏起來的中庭。只是那里看上去雖然優(yōu)雅，卻早已是一片蕭索的冰冷。盡管那些很美的桌椅依舊支撐在長廊里，卻只能在想象中看到那些坐在徐徐春風(fēng)中的讀書人了。

但是為什么芬威院溫暖如春？下意識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并不是天井式的建筑，而是不折不扣的一座溫室花園。那巨大的玻璃天窗是透明的，透過它你可以隨時看到天空變幻的色彩，看到云朵怎樣輕輕飄過，甚至能看到夕陽西下時，那慢慢的流淌的憂傷暮色。

中央庭園四季鮮花，這應(yīng)該是芬威院中最迷人的部分。這里盛開著春天的小蒼蘭、茉莉、杜鵑和旱金蓮，遍布著秋季的各類菊花。當(dāng)圣誕節(jié)悄然來到寒冷中，一品紅和仙客來便點綴了所有冰冷的空間。而花園中心用雕花石板砌成的方地，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塊美輪美奐的鐫花地毯。

然而走進回廊的感覺就不同了，有意為之的灰暗籠罩了那些古老的藝術(shù)品。甚至展廳內(nèi)也要掛起厚重的窗簾，為了那些珍貴的藏品能日久天長。偶爾也會有陽光穿過回廊，流瀉在那些精雕細刻的大理石花紋上。

從一樓到三樓，到處遍布著藝術(shù)品，哪怕那些看不到的地方。這些藏品來自世界各地，于是你能夠感受到不同國度的異域風(fēng)情，譬如鑲嵌著貝殼的那扇巨大的中國屏風(fēng)，便令許多參觀者駐足流連。這里的藏品年代久遠，跨度悠長，洋洋灑灑地裝飾著這座優(yōu)雅的建筑。它們被不經(jīng)意地擺放在你所有能看到的任何地方，從繪畫、雕塑到古玩、家具，甚至那些精美的花邊飾物。這些藝術(shù)品之品質(zhì)高尚，單單是繪畫，你就可以欣賞到從波提切利、拉斐爾、提香，到魯本斯、倫勃朗的油畫，從馬蒂斯、德加的肖像畫，到美國早期畫家薩金特及惠斯勒的作品。

那么，究竟是誰締造了這個完美的藝術(shù)帝國？

是的，就是這個被叫做伊莎貝拉·斯圖爾特·加德納的女人，后來的這座博物館也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是的，就是這個富有的并且藝術(shù)的女人，她五十歲起開始以個人名義收購世界頂級的藝術(shù)品。那是因為她繼承了父親留給她的巨額美金，而恰恰此前她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周游世界，看遍了她所能看到的那些不朽之作。于是她終于可以用父親的錢購買那些她鐘愛的藝術(shù)品了，她也終于可以將那些偉大的藝術(shù)占為己有了。

是的，就是這個女人，從愛藝術(shù)到懂藝術(shù)，進而建造了我們眼前的這座殿堂。在漫漫二十五年間，她收購了從古埃及到19世紀初葉總共2500件藝術(shù)品，并且為這些藝術(shù)品設(shè)計了她的芬威院。進而在這個與眾不同的博物館中，實現(xiàn)了她通過捐贈讓更多市民享受這些藝術(shù)品的愿望。這在美國是前所未有的。

那么這個女人的一生，怎么會活得如此壯麗？

1840年4月14日，一個叫伊莎貝拉的女孩兒在紐約出生。女孩承襲了祖母的名字“伊莎貝拉”，而她的祖母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女性。她在長島建立了自己的農(nóng)場，并兩度榮膺紐約農(nóng)業(yè)協(xié)會的獎?wù)?。伊莎貝拉一直以斯圖亞特的皇家血統(tǒng)而自豪，這可以在芬威院遍布的蘇格蘭薊和白玫瑰裝飾中體現(xiàn)出來。

這個衣食無憂的女孩在幸福中成長著，早年在紐約的私立學(xué)校接受教育，而后跟隨父母前往巴黎。1856—1858年期間在巴黎的基督教學(xué)校接受高級教育。其間伊莎貝拉和父母一道游歷了意大利，并參觀了波爾迪·佩佐利的藝術(shù)收藏——那些精美的陶瓷、古老的青銅器、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裝飾藝術(shù)，以及書籍和手稿，壁毯與繪畫等等。這段夢幻一般的米蘭之旅無疑在這個女孩兒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結(jié)束了這段令她耳目一新的歐洲之旅后，伊莎貝拉來到波士頓拜訪她巴黎時期的校友朱莉婭·加德納，并很快和朱莉婭的哥哥杰克·加德納訂婚。他們有著幾乎相同的家庭背景，自然在感情上心心相印。加德納家族16世紀中葉定居馬薩諸塞州的塞勒姆市，那是一座誕生過美國著名作家霍桑的小城。那里很古老，也很幽靜，東印度公司遺留的建筑見證了那里曾經(jīng)的繁榮。19世紀初，加德納家族搬到波士頓，他們以經(jīng)商致富，早期曾經(jīng)和中國交易，后來轉(zhuǎn)向投資鐵路、礦業(yè)和加工廠。這個家族最輝煌的時候，曾經(jīng)擁有一支環(huán)游世界的海上船隊。

不久后杰克·加德納和伊莎貝拉·斯圖爾特在紐約成婚。三年后伊莎貝拉生下了杰基。可惜這男孩兒不到兩歲就夭亡了，可以想見這對年輕的夫妻怎樣悲傷。而后伊莎貝拉不斷流產(chǎn)，當(dāng)醫(yī)生告訴她不能再要孩子后，她開始神經(jīng)衰弱，患上嚴重的抑郁癥。在醫(yī)生的建議下，杰克·加德納帶著憂傷的妻子再次出行歐洲，這一次他們周游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穿越了挪威北角看午夜的太陽，又去了俄羅斯的圣彼得堡、莫斯科以及諾夫哥羅德。途經(jīng)維也納和巴黎時，伊莎貝拉·加德納為自己買了最新潮的服飾。

這樣的旅行讓伊莎貝拉恢復(fù)了往日熱情洋溢的個性，她開始重新熱愛生活，重新對藝術(shù)品感興趣。伊莎貝拉結(jié)婚的前幾年，正值美國南北戰(zhàn)爭，由于身邊朋友稀少，加上要盡母親的職責(zé)，伊莎貝拉顯然已經(jīng)決心被維多利亞時期波士頓女人的行為準則所約束，但現(xiàn)在，她終于重新成為那個結(jié)婚前的杰出而又開放的女人。

此后，周游世界成為這個家庭的傳統(tǒng)，不過這一次他們不再只是流連于歐洲大陸，而是沿著東西文化交融的那條文明之路，依次訪問了埃及、努比亞、巴勒斯坦，而后進入歐洲，前往雅典、維也納、慕尼黑和紐倫堡，并再次回到久違的巴黎 。顯然伊莎貝拉癡迷于這種環(huán)游旅行，并陶醉于這種充滿了驚喜和震撼的心情中。從她的游記中可以看出她的冒險精神和對歷史建筑的濃厚興趣，她骨子里濃郁的浪漫主義，以及她對外來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真誠接納。為此她寫下許多唯美的文字：“河流一如流淌的金子，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昂貴的金屬，向內(nèi)部燃燒著；然后太陽下山，整個世界還來不及變成紫晶和銀子，就被黑夜籠罩了……一切如此寂靜，當(dāng)祈禱的哀鳴在空氣中呼喚時，眼淚已經(jīng)在慢慢流淌?！?/p>

事實上從這時起，伊莎貝拉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女人，已經(jīng)引起了當(dāng)?shù)孛襟w的興趣，以及波士頓公眾的好奇。一位不知名的波士頓記者在那一年寫道：“伊莎貝拉·加德納女士是波士頓的七大奇跡之一。她在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國家都那么與眾不同。她是個百萬富翁波希米亞。她乖僻，她同時有勇氣乖僻。她是聰明人的代表，但沒有人有勇氣去追隨她……她不模仿任何人，她做的任何事情都富有新意，都是獨創(chuàng)的?！倍乃囆g(shù)品鑒定專家伯納德·貝倫森對加德納夫人的評價是，她是“波士頓電影時代之前的明星”。

1875年，杰克·加德納喪偶的兄弟約瑟夫不幸去世，加德納夫婦承擔(dān)起了帶大他們侄子的責(zé)任。1879年他們帶三個男孩兒去看法國和英國的教堂。在倫敦，他們拜訪了他們的美國同胞亨利·詹姆斯。就是在那次拜訪中，詹姆斯將伊莎貝拉引薦給畫家詹姆斯·麥克尼爾·惠斯勒，而此前伊莎貝拉剛剛在畫廊中看到了惠斯勒的作品。在那次展覽中伊莎貝拉看到，畫廊在人們欣賞美術(shù)作品的同時，還招待客人晚餐并舉辦音樂會。那時候這種優(yōu)雅時尚的畫廊已經(jīng)成為倫敦社交界不可或缺的角色，自然也給加德納一家留下美妙的記憶。

回國后，伊莎貝拉·加德納開始被波士頓的學(xué)術(shù)生活所吸引，她通過和小說家馬里昂·克勞福德的友誼，甚而某種迷戀，她開始閱讀但丁的作品，參加哈佛大學(xué)的查爾斯·諾頓讀書會，并于1885年加入了但丁協(xié)會。之后，伊莎貝拉·加德納便開始收藏珍貴的書籍和手稿，包括但丁早期版本，以及威尼斯和法國的出版物。

在博物館看到克勞福德的照片，一個非常英俊迷人的年輕作家。伊莎貝拉和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之間一定有了某種眷戀，她才會如此癡迷于但丁進而文學(xué)。但也許并不是但丁在吸引她，而是她想要貼近克勞福德的文學(xué)。然而1883年克勞福德還是離開了波士頓，足見他們的關(guān)系何等迷蒙。他們毅然決然做痛楚的告別，以至于此后十年都不曾相見。這段情感糾葛無疑給加德納夫人帶來了痛苦，但同時也讓她收獲了才華。這些可以在她的日記中感受到，如果沒有對文學(xué)的執(zhí)著，她的感覺和文字決不會這般美麗。

在如此斷腸的割舍后，伊莎貝拉和杰克·加德納開始了他們又一次重要的旅程。這一次加德納一家來到遙遠的東方，單單在日本就停留了整整三個月。他們先后拜訪了橫濱、東京、京都、大阪和神戶，并歷盡艱辛到達了日光的廟宇，從此伊莎貝拉·加德納對日本文化情有獨鐘。

接下來加德納夫婦又造訪了中國和印度，途經(jīng)埃及后，再度來到威尼斯。這一次，她認識了畫家拉爾夫·科蒂斯，后來他成了伊莎貝拉·加德納藝術(shù)收藏的顧問。拉爾夫帶領(lǐng)加德納一家重新認識這座水城，伊莎貝拉也以十分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威尼斯。五個星期內(nèi)，她不僅認真學(xué)習(xí)意大利語，還深入了解了15、16以及18世紀的藝術(shù)。而他們所住的宮殿一般的洛可可式房間，也為日后加德納博物館的房間以及花園的設(shè)計提供了最初的靈感。

伴隨著頻繁的世界環(huán)游，伊莎貝拉對藝術(shù)品的興趣越來越濃厚。直到1891年伊莎貝拉的父親去世，為她留下了可觀的財富，她才正式開始了收藏名畫和古董的生涯。這時候她對收藏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對藝術(shù)品的鑒賞也擁有了她獨立的品味。

哀悼期過后，伊莎貝拉夫婦再度前往歐洲。這次出游對于伊莎貝拉·加德納成為收藏家的未來無疑至關(guān)重要。這一次她在巴黎收購了一幅維米爾的作品，旅途中，又先后購買了惠斯勒及佩塞利諾的作品。三年后，她通過收購波提切利的名畫《柳克麗霞的悲劇》，開始了她與著名藝術(shù)鑒賞家伯納德·貝倫森之間的代理關(guān)系。

其實早在1884年伊莎貝拉就認識了伯納德·貝倫森，不過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哈佛大學(xué)的研究生。加德納夫婦所以認識這個年輕人，是因為他們捐資支持貝倫森前往歐洲游學(xué)。雖然貝倫森最初打算研究文學(xué)，但最終還是轉(zhuǎn)向了意大利美術(shù)，并由此開始了他成為那個時代最著名的藝術(shù)鑒賞家和代理人的事業(yè)。

六年中，伊莎貝拉和貝倫森幾乎沒有聯(lián)系，直到1894年后者出版了著名的《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威尼斯畫家》一書后，才收到了來自加德納夫人的一封贊賞信。六個月后，他便在倫敦為加德納夫人收購了波提切利的《柳克麗霞的悲劇》，而后貝倫森成為加德納夫人最重要的收藏顧問，并幫助她收獲了一系列非凡的藝術(shù)品。當(dāng)然，伊莎貝拉·加德納也依賴于自己的知識和感覺，她與貝倫森之間的通信證明了她審美的獨立性。因為她不想收藏貝倫森向她推薦的一幅華托的油畫。他在信中提醒她，“華托是你的品位中唯一的空白。”然而伊莎貝拉回信說：“你一點也不了解我對華托的認識。我沒有你說的那種‘空白。我其實非常欣賞他，但不是按照提香的方式喜歡他。你難道不認為用同樣的錢，可以買到更優(yōu)秀的作品嗎？”

在收購了倫勃朗的《自畫像》以及提香、維拉斯貴的作品后，加德納夫婦突然意識到，他們當(dāng)時的住房已經(jīng)容不下他們收藏藝術(shù)品的野心和速度了。他們需要更大的空間，于是他們有了想要建一座博物館的計劃。伊莎貝拉原本打算將燈塔街的兩幢房子連在一起，但又覺得也許買地建一所新的建筑才是更明智的選擇。而對于加德納夫婦即將建造的芬威院來說，那幅倫勃朗的繪畫應(yīng)該就是奠基石，因為這是第一幅加德納夫人為自己的博物館購買的巨作。

加德納夫婦所以被這片曾經(jīng)的沼澤地所吸引，是因為這里已經(jīng)被景觀設(shè)計師奧姆斯特德打造成一片時尚而迷人的地帶。慢慢地，這片波士頓的新地變得昂貴起來，不久后交響樂大廳也落戶于此。然而真正吸引加德納夫婦的，是這片土地的平坦和開闊，他們可以平地而起一座獨立的建筑，而這座建筑的四面山墻都可以照見陽光。

想不到這個關(guān)于芬威院的夢想，轉(zhuǎn)瞬就成了一份沉重的責(zé)任：一場意外，讓伊莎貝拉感知了生命的脆弱以及來日無多。1898年12月10日，杰克·加德納因中風(fēng)突然亡逝，這一悲劇讓伊莎貝拉意識到，她必須加快建造博物館的腳步。從此她全力以赴投身到她和杰克的這個曾經(jīng)遙遠的夢想中，僅一個月后便購得了目前博物館所在的這塊土地。失去丈夫的痛苦讓伊莎貝拉一心一意地投身于芬威院的建設(shè)中，而1899年動工的時候，加德納夫人已經(jīng)59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