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孤島

老四

那年我再次失業(yè)，差一點就打道回府，回老家接父親的班，當餐館老板。一想起沂蒙山區(qū)兩座大山之間夾著的那個小鎮(zhèn)，以及僅有十幾平米的餐館，我就覺得了無生趣。幸好兜里還有點兒錢，先硬撐一段時間再說。大學畢業(yè)一年，我干過報紙校對、公司文員、內(nèi)刊編輯，甚至還兼職為肯德基送了三個月外賣。總是干不長，偶爾還打架，被打得鼻青臉腫。

恰在此時，高新搬出去和女友同居了。高新是我的同學，體重180多斤的胖子，畢業(yè)后和我同租房子。高新胖，卻是個情種，油嘴滑舌，專門釣丑而瘦的女孩，且屢屢得手。我，高新，還有他的新女友，一起吃了頓飯，我們就正式分道揚鑣了。高新用胳肢窩夾著柴火妞向我炫耀，吳越你也趕緊找個對你好點兒的女朋友。柴火妞用拳頭捶他，嗔道，討厭。他們兩個互相糾纏著走掉了。我也準備退掉房子——兩室一廳，我一個人可租不起，騎上自行車，到大街上搜尋招租廣告。

廣告倒是有，就是太貴，找了一上午，沒有結(jié)果。自行車拐進老城區(qū)，一條叫壽佛樓街的老巷子。宇文波正在一座宅門前殺魚。五十多歲的老頭，殺起魚來倒小心，彎著腰，把刀和魚舉得遠遠的。我瞥一眼他身后的黑大門上，用粉筆寫著幾個歪斜的大字：院內(nèi)出租一室。就停下車問他房子租出去沒有。宇文波正要回話，魚跐溜一下滑落，在地上蹦跶。

宇文波有點惱，朝我吼道，租什么租，耽誤我殺魚。

我罵了一句他媽的，騎上車準備走。他卻把我攔住了，臉上綻開笑容，看房子，跟我來。抓起魚來丟進一旁的桶里，握著刀往院內(nèi)走。魚繼續(xù)在桶里掙扎，朝我眨巴眼，感謝我暫時救它一命。

房子是北屋，三間連成一體，要出租的是最東面一間。院子很小，主要是北屋門口橫了一座東屋，東面那間房子的陽光就被擋了。宇文波說，拿鑰匙麻煩，你看一眼，合適就租。我扒著窗子往里看，房子大概有三十個平方，正方形，里面擺了三張床，一個寫字臺，靠近門口是洗手池。我問他價錢。他說，每月三百，夠便宜吧，先說好了，院子里沒廁所，要方便去街上的公廁。一間房，睡覺洗刷做飯三位一體，簡陋了點，但這里清靜，一個人住，關(guān)上門就是自己的桃花源。

問他貴姓大名，他說宇文波。我說，宇文，這個姓少見。宇文波說，不是宇文，我姓宇，叫我老宇就行。

這里是個大雜院，不大的小院子，亂七八糟住了五戶人家。院子南邊是一座四層小樓，把小院的陽光擋了一半。南屋的那戶人家就生活在了陰影里。宇文波向我介紹，他是打工的，賣煎餅 子。

剩下的幾戶宇文波沒有介紹，他把刀舉起來晃了晃，說還要殺魚，就走了。

我找了輛三輪車，把行李和幾百本書運過來。顧不得擦汗，開始打量屬于我的這間房子。發(fā)霉的劣質(zhì)化妝品味道吸引我將視線定格在寫字臺上，那里橫豎堆著一團瓶瓶罐罐。我走過去，打開每個抽屜，各種廢棄的化妝品瓶子，以及一些凌亂的雜物，鑰匙鏈、卡通畫和小玩偶。

三張床，床上、床底下的柜子里，屋子的角落里堆滿了女性內(nèi)衣、內(nèi)褲、毛衣、牛仔褲，整個屋子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我打掃了一整天，對著那些花花綠綠、半新不舊的衣服發(fā)呆。想象上一個租戶的樣子，其實不用我想象，幾張大頭貼從床底下被翻騰出來。說不上漂亮，但足夠年輕。

正對著大頭貼發(fā)呆，一個老太太踱到我門口，朝里張望。老太太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一顫一顫，她說道，三個小姑娘，剛搬走。接著語調(diào)變小，變成了絮叨，整天哭哭鬧鬧，讓人受不了，你一個人好，不出動靜。問我那些瓶瓶罐罐還要不要，不要的話她拿去賣廢品。我要她都拿走，找了個箱子，把三個女孩留下的化妝品全裝進去，問老太太住哪兒，我給她搬過去。老太太指指我門口的那堵墻，明白了，她就是東屋的住戶。

院子里的一間簡陋的廚房。宇文波開始做飯，紅燒鯉魚。他就住在北屋最西邊那間，和我隔了一間。一邊做飯，他一邊和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聊天。女人瘦，可以說苗條，又顯得單薄，說起話來沙沙的，像沙子撒在水泥地上。女人咯咯的笑聲傳進我的耳朵，宇文波翻鍋的姿勢就變成了舞蹈。這時候一個胖女人橫在電動車上沖進院子，兩個人的談笑立馬終止，宇文波跑上前去接過胖女人的電動車，胖女人怒吼道，飯還沒做好？你殺魚殺了一天。宇文波諾諾地繼續(xù)翻鍋，經(jīng)過幾十上百次的翻轉(zhuǎn)，鯉魚早已成了一鍋雜碎。

我從他們中間擠過去，胖女人看到生人，朝我乜一眼，竄進房間去了。我出了門，到街上隨便吃了點東西，圍著老城區(qū)逛了一圈。老城區(qū)的房子以平房為主，間或幾座樓房兀立著，也都不超過四層。所有房子至少有幾十年歷史，有些門楣黑沉的，顯示出曾經(jīng)的富貴。但無一例外，破敗早已將這里占領(lǐng)，除了最古老的土著，聽到的大都是外地口音。

后來宇文波告訴我，我住的北屋，在他的父親翻蓋房子之前，是一座氣派的瓦房。他說，可不是普通的瓦，幾百年前的琉璃瓦，知道誰住過嗎？張宗昌的小妾！他怕我不知道張宗昌是誰，繼續(xù)向我描述道，大軍閥，他的妻妾不計其數(shù)，這個叫瓔珞的女人，原本是妓女，被張宗昌養(yǎng)在這里，可惜沒幾年上吊自殺了。接著，宇文波開始罵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翻修，就那些瓦片也能賣個幾十上百萬，現(xiàn)在這座水泥的平房，任何價值都沒有。我不關(guān)心這個，問那個叫瓔珞的小妾是在哪兒死的。他說，臥室，在臥室的房梁上上吊的，就在最東邊。

我的大腦一凜，有點兒發(fā)冷。這已經(jīng)是半個月以后的事了，要是宇文波早告訴我，我是不會租住這間房子的。

回到小院，一輛專賣煎餅 子的三輪車停在院門口，老徐正往院里搬東西，抬頭看見我，點點頭，問我是不是新來的。我點頭說是，拎起三輪車上的一桶油幫他往院子里搬。到了南屋門口，一個小男孩跑出來朝老徐喊餓。我掏出一顆剛買的棒棒糖遞給他，孩子迅速把糖含在嘴里，瞪著眼羞澀地打量我。

走進院子，除了北屋中間那間，其他人家都亮著燈。瘦女人蹲在東屋門口刷牙，胖女人在廚房里刷鍋。胖女人把泔水桶踢得 響，朝院子中間吐口唾沫，剜了瘦女人一眼。這一眼正好和我的視線相交，便立即換了笑臉，和老徐問了同樣的問題，我同樣點頭說是。沒做停留，回到自己房間。

夜里十一點，隔壁傳來開門聲。北屋中戶的鄰居回來了。

這一晚，我關(guān)緊門窗，躺在其中一張床上，摩挲著三個女孩留下的衣物，那些鮮紅色的胸罩、內(nèi)褲就在我床邊。我極力想把這些異性的痕跡清除，卻忍不住胡思亂想。下身漲得難受，最終把手伸進內(nèi)褲里，幾分鐘后，世界徹底寧靜。

第二天，我把三個女孩所有的痕跡全都裝進編織袋，扔到大街上的垃圾桶。然后灑水清洗地面，將異性的殘留全部清除。我找來一瓶白酒，到小餐館炒了兩份青菜，坐在小屋里獨酌。孤獨感把我包圍。打開電腦，沒有網(wǎng)絡(luò)，只能看一些看了幾十遍的電影。我看的是《恐怖游輪》，一個關(guān)于生命無限輪回的故事，當同一個女人的無數(shù)個尸體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時候，一瓶白酒已經(jīng)見底了，我跑到屋門口嘔吐。

又是夜里十一點，隔壁的人回來了，是個女人，看不清模樣，一眨眼工夫便不見了。我剛剛吐完，蹲在屋門口看天，天空明凈，不是很暗，月亮正圓，但我看不見。月亮被門前的那堵墻擋住了。

我要開始全新的生活。找工作，寫作。是的，我還會寫作，這算個什么本事？還不如沒有。我寫小說，投出去的大都沒了蹤影，但偶爾也會有幾篇被選中，換取一點兒生活費。我打電話叫人來扯網(wǎng)線，有了網(wǎng)絡(luò)，我就與外界聯(lián)通了。

老城區(qū)的線路繁復，工人不得不在大街上架了線，一點一點往我的房間挪動。宇文波站在旁邊看，說，我從來就不會上網(wǎng)，上網(wǎng)能干什么？還不如看電視。瘦女人說，這你就不懂了，你想知道什么都能在網(wǎng)上搜到。我懶得跟他們爭辯網(wǎng)絡(luò)的優(yōu)劣，這是城市最核心的位置，沒有網(wǎng)絡(luò)的世界，真夠奇怪的。

網(wǎng)絡(luò)連接好了，瘦女人走進我的房間。她叫王友蘭，后來我喊她王姐。王姐讓我?guī)退椴樵趺撮_網(wǎng)店，我就查了，她趴在電腦前瀏覽，胸前兩坨贅肉搭在鍵盤上。不得不說，這個瘦了吧唧的女人，胸卻是豐滿型的。我問她是不是要開網(wǎng)店，她說，我才不，我又不會上網(wǎng)。王姐在淘寶街開一家門店，周圍年輕人都開了網(wǎng)店，她好奇。

接下來我們聊天的內(nèi)容換成了我的履歷，王姐的履歷。她比我大十歲，離婚獨自帶孩子，跟著母親居住。我問她怎么不再婚，她咯咯笑，笑聲像沙子打在水泥地上，說沒有合適的，自己一個人也挺好。問我有沒有女友。我說，一年前大學畢業(yè)就分手了。我的女友就是自己的右手，這句話我沒說。

老太太出來喊閨女回家吃飯，王姐斂了笑，扭著干瘦的屁股朝外走。

高新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也不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為本市一家出版社撰稿，參與撰寫一部介紹這座城市歷史文化的書。我要寫的是老城區(qū)的街道和泉水，就是從網(wǎng)上找些資料，摻雜進些許個人情感，把這座城市復述一遍。上午起床后，我就騎自行車在大街小巷晃悠，走走停停，查看那些碑文石刻，回去后加入文學想象，一篇還算精致的短文就寫出來了。

這一天我跑到護城河邊，找一處靠泉的石凳坐了，掏出一本書看?？蠢哿司蜆?gòu)思怎么把護城河變成文字，把歷代文人寫它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詩歌串起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現(xiàn)在竟然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就像工廠里生產(chǎn)的一臺洗衣機，被人買了卻不能洗衣服，只能空轉(zhuǎn)，有時候空轉(zhuǎn)也把自己轉(zhuǎn)暈了。

坐到天黑，想累了，就騎上自行車回家。

到了巷子口，是老徐的煎餅車。雖然我的工作就是發(fā)呆，但我已經(jīng)下班了，這個中年男人還在工作。準備停下來，支持一下他，也支持一下我的胃。嘴里喊著老徐，手上猛一捏閘，閘線斷了，自行車車速不減，我迅速左腳撐地，但還是沒停住，前輪拱在煎餅攤旁一個半蹲著的女孩屁股上。女孩沒站穩(wěn)，上身前傾，膝蓋抵在三輪車車廂的鐵架上，整個身體瞬即癱倒在墻邊。

我大驚，趕緊停下自行車，過去扶女孩，拉她的臂膀。女孩抱膝蹲在地上，我把她的手拿開，褲子破了。把她扶到一旁的石凳坐下，連聲說對不起。老徐走過來，遞幾張餐巾紙，我接住，幫女孩擦膝蓋周圍褲子上的塵土。牛仔褲的破洞里，鮮血已經(jīng)滲出，和褲子黏連在一起。

我繼續(xù)道歉，站在一側(cè)不知所措。老徐說，還不趕緊去醫(yī)院。這句話提醒了我，就問女孩要不要去醫(yī)院。她抬起頭來，眼圈里蓄著淚，幽怨地盯著我。一張晶瑩的臉，下巴和鼻子尖尖的。我再次把她扶起來，她的一條腿不能動彈，我把她挪到自行車旁，她猶豫著側(cè)坐到自行車后座上。我推著車子，朝老城區(qū)東側(cè)的一家社區(qū)醫(yī)院走去。

走了一會兒，女孩說道，你騎上吧，那樣快些。

我回頭打量了她一眼，這是她第一次和我說話，聲音細細的。一絲血跡已流到了她的腳踝。

我讓她扶好了，騎上自行車。已是黃昏，街上行人匆匆。感覺好似馱了重物，其實她倒不重。我的內(nèi)衣里沁出汗來，粘著后背。

到了醫(yī)院，我把她扶到一張椅子上，跑去掛號。醫(yī)生扔給我一本病歷，我才想起沒問女孩的名字。跑回去問她叫什么，多大年齡。女孩皺起眉頭，說她叫葉菲，22歲。我沒敢看她，徑直跑回掛號處，填了病歷，回去扶著她向外科走去。外科在三樓。一路無話，電梯里各自盯著一個角落發(fā)呆，十幾秒鐘，到了三樓。

傷口在膝蓋，褲子成了難題。醫(yī)生示意可以脫掉，或者把褲腳卷起來。葉菲臉上閃出紅暈，當然是不能脫。我蹲下來，卷起她的褲腳。牛仔褲緊貼著她的腿，卷了幾圈便作罷，離膝蓋還有二十厘米。粉白的小腿露在外面，像她的聲音一樣，細細的。

最終，醫(yī)生用一把尖刀，把膝蓋周圍的衣服剪掉，拿一根棉簽消毒。葉菲冷不丁啊啊叫起來，消毒的痛苦超過了摔傷時的刺激。她的一只手不覺中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嵌進我的肉里。消毒之后，是包扎。過了半個小時，一切結(jié)束。葉菲的整個膝蓋已被紗布包裹，不能打彎。

我準備扶她下樓，她的手還貼在我的胳膊上。我一動彈，她迅速把手收回，乜了我一眼。我扶起她，朝門外走。她只能一條腿走路，身體的重心移到我身上。我不得不把她環(huán)抱著，一只手抓著她的左肩，一只手抓著她的右臂。她的臉上飄搖著紅暈，我的也是。

直到此時，我還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齡，其他的一概不知。一輛車從面前閃過，醫(yī)院門口從來都不消停，我把她抓得更緊了。感覺好點了嗎？我問道。葉菲嗯了一聲，腿依然吊在空中，我的雙腿承擔了她的另一條腿的功能。

晚上八點。我的肚子早已經(jīng)叫喚了，咕咕的喊殺聲，通過身體的接觸，傳遞到葉菲的肚子里。瞬時間，兩個咕咕聲同時響起，我們對視一眼。葉菲清苦的臉擠出一絲微笑，我也笑一下，渾身輕松了許多。我說，請你吃飯吧。葉菲還是嗯了一聲。

芙蓉街有家哨子面館，名聲在外，往往有外地游客慕名而來。我本來要去一家正規(guī)的飯館，但剛才的醫(yī)藥費已將兜里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又不好意思去銀行取錢。醫(yī)院和面館隔了幾條街，距離近，又有特色，只好把葉菲帶到那兒。

葉菲倒也熟悉，說自己以前來過幾次，人太多，老是排隊。幸虧這次時間晚些，面館里有幾個空座。剛開始吃我就后悔了，從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初認識的女孩最好不要一起吃面，吸溜吸溜，兩個人比著賽往文雅里吃，簡直是兩個林黛玉。沉默。偶爾說上幾句，也是我再次道歉。我終于知道了我和高新最大的區(qū)別，如果是他就好了，現(xiàn)在早已和對面的女孩打成一片。

這么點兒小事，以后不要再說對不起。葉菲說。

是的，除了道歉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況且，葉菲接著說，我也沒怪你。此時恰好吃完，我和她同時放下筷子。結(jié)賬的時候還是出現(xiàn)了尷尬，掏遍所有的衣兜，還差兩塊錢。我不知如何是好，請人吃飯，錢倒不夠了，再說也沒花幾個錢，兩碗面而已。葉菲遞給老板兩塊錢。老板說，你看你女朋友多好，小伙子以后陪女孩出來錢可要看緊了。我趕緊逃離。

重新坐回自行車后座，葉菲指揮著我，往這拐，往這拐，穿過老城區(qū)七扭八拐的胡同。這么多雷同的胡同，殘破不堪。野貓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它們霸占了街道、屋頂，我不得不定睛注視著前方，好躲開這些夜晚的統(tǒng)治者。

到了壽佛樓街，在一扇門前，葉菲示意我停住。她下了車，一扭一拐朝門洞里走。我趕緊跟在后面，推著車子往里進。她回過頭來，對我表示感謝。我知道，這是就此別過的意思。但是，我也到家了。我終于猜出，葉菲就是我的鄰居。

我們一前一后走進院子。吃過飯的間隙，各家各戶都亮著燈，但院子里是安靜的。只有宇文波蹲在廚房門口刷牙，抬頭看見我們，盯著葉菲破了洞的膝蓋，叫一聲，哎呀，你是怎么了？葉菲回答，不小心摔傷了。宇文波說，快來，我扶你進屋。說著顧不得嘴角的牙膏沫，就往葉菲身邊湊。此時，只聽嗯的一聲，是他的胖媳婦，倚著門框嗑瓜子。宇文波斂了手，訕訕地立在一邊，說，小吳，你來扶吧，看我牙還沒刷完。胖媳婦撂下一句話，狗改不了吃屎。甩進門內(nèi)去了。

葉菲住在我的隔壁，也就是北屋中間戶。我把她扶進屋里，找到床，讓她坐在床沿。她的床正好和我的三張床之中的一張相對，中間隔了一堵墻。看屋內(nèi)的擺設(shè)，也是簡陋的，除了床、衣櫥、梳妝臺，剩下的就是一些細碎的雜物。房間里倒干凈，透著若隱若無的香氣。我?guī)退裏艘粔厮?，看看沒別的事了，起身告辭。

莫名的，我在西墻邊的一張床上躺下。這一夜我失眠了，倚在床頭，想象著隔壁的樣子。葉菲的腦袋離我的腦袋只有不到半米遠，如果不是墻壁，我能清晰地聽到她的呼吸聲。我仿佛聽到了她的呼吸聲。她的模樣卻模糊了，我忘記了她的樣子。如果不是今天下午的莽撞，我會認識她嗎？也許會，畢竟是鄰居。想起她的疼痛，我寧愿不要以這種方式認識。

迷迷糊糊中，聽到嘟嘟的聲音，夢神在向我發(fā)出召喚。嘟嘟，嘟嘟。不是夢，我一個激靈坐起來，一只貓竄過房頂，一連串密集而清晰的腳步聲。我坐在床上，豎起耳朵，貓聲漸遠，夜空一片死寂。就在我再次準備與失眠作斗爭的時候，嘟嘟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明確了，是隔壁，是葉菲。我趕緊穿衣起床，躡手躡腳出門，輕敲隔壁的房門。房門沒鎖，我推門進去。燈亮著。葉菲斜靠在床上，眼淚黏在臉上，眼圈通紅，她一直在抽噎。我問她怎么了，她不說話，好似我并不存在。有十分鐘時間，我搓著手坐在她旁邊。兩個陌生人，這個世界除了那些陌生的人和事，只有我們的陌生是如此親近。

我脫不掉褲子……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她的臉通紅。

我掃了一眼她受傷的左腿，膝蓋處一個大大的破洞，暗紅色的血痂徹底葬送了這條殘破的褲腿，任誰裹著這樣的褲子都不會安然睡去。那怎么辦，我一時六神無主。又是沉默。過了一會兒，葉菲囁嚅道，你幫我脫吧。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心跳得要命。葉菲拉過一旁的被子，把自己胸部以下完全蓋住，雙手在被子里鼓搗了一會兒，金屬碰撞的聲音，她解開了腰帶。血涌上我的頭頂、臉上、脖子。在葉菲的指揮下，我站在床頭，顫抖著把手伸進被子里面。在碰到她的腳丫的片刻，她猛地抽回腳。繼而又把腳伸直了，示意我繼續(xù)。我抓住她的褲腳，輕輕往下拽。你用力，葉菲說。力度加大了一些。再用力呀……我使勁一拽。她啊地叫了一聲，我趕緊松手，她坐起來，隔著被子抱著膝蓋哭。

重新開始，我不得不把手向被子縱深處延伸，到了膝蓋的位置。用手護著膝蓋，把膝蓋以上的褲子往下輸送。她的富有肉感的大腿，像我的手一樣冰涼。手往下慢慢移動，從大腿，越過紗布包扎的膝蓋，繼而是小腿。小腿和大腿完全相反，像竹筍，盈盈一握。

我把褪下來的褲子抓在手中，此時倒淡定了。葉菲擦了淚，笑道，你看我連褲子都不會脫了。我的大腦里依舊是她被子底下的情景，仿佛我和她之間隔著的這一層障礙并不存在，那粉嫩的胴體該是何等的輕盈？

本來就失眠，現(xiàn)在完全沒有睡意了。我再次躺回床上，想起剛才的情景，忍不住盯著左手發(fā)呆——它剛剛劃過葉菲的大腿和小腿。繼而罵自己，該死，這時候萬萬不該想這事。隔壁的嘟嘟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是三聲，嘟嘟嘟。我靜等了半個小時，聲音再沒響起過。那三聲是什么意思呢？她是要說謝謝你，還是都怨你？

第二天一早起床。昨晚只睡了幾個小時，頭有點沉。騎自行車到街上，找了一家銀行取出二百塊錢，看看銀行卡的余額，忍不住嘆息一聲。到老徐的早餐攤前，買了肉夾饃、豆?jié){。老徐問我葉菲的情況，我說倒不是很嚴重，就是這幾天不能下地。老徐感慨道，她也是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沒親沒友，你多照顧。我點頭，然后別了老徐，回到小院。宇文波向我眨眼睛，把我攬到廚房邊，小聲問我昨晚可爽？我不明就里。他學著女聲尖尖地哼哼，你用力，用力啊，哈哈，我都聽見了，你還不承認。我顧不得回復他，到葉菲房前敲門。宇文波嘆道，看看，都過上小日子了，年輕人速度就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