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夜的雨一下起來就沒有停下的意思,深夜的街道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只剩下路邊兩排茂密的梧桐樹,在風雨的摧殘下發(fā)出悲戚的嗚咽,偶爾有車駛過來,刺眼的燈光一晃而過,并不能給這些落寞的梧桐樹帶來一絲絲光明。風越吹越大,樹葉的哭聲也愈加濃烈起來。
蘇雅爾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腳步也邁不開,她心里的沉重讓她無法離去。一個帶著離愁別緒的女子,心情必然是沉重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不離開那個男人,她該如何開始新的生活呢?三個月前,蘇雅爾死里逃生,居然從一場車禍中幸運地活了下來,這是上天注定讓她活著。當她醒來后,那個想死的念頭瞬間煙消云散了?;钪嗪?,看著窗外的陽光,它明媚地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把人們臉上的烏云也散去了。如果她死了,去了天堂,還會有這樣的陽光嗎?蘇雅爾冷笑著,心里又開始嘲笑自己,天堂?天堂也是我這樣的女人能去的嗎?我這樣深重的罪孽,只配去地獄吧,那些被我愛過的男人,恐怕早就盼著我去地獄了。
曾經(jīng),蘇雅爾依偎在高禎琪的懷里,也這樣問過,那時候,那個男人愛她,緊緊地抱著她,說,就算你死了去地獄,那你也是地獄里的天使。那時候,蘇雅爾不止高禎琪一個男朋友,因此,那樣的贊譽才會覺得特別珍貴。如今,蘇雅爾想起這些話,腦海里不斷出現(xiàn)著回憶里的畫面,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更冷了。尚未痊愈的她還顯得十分單薄,胳膊已經(jīng)撐不住傘了,風越來越狂,雨越下越大。一雙四處張望的眼睛里除了焦急還有絕望,在這個分別的時候,那個男人也要失約,讓她在風雨里等這么久,她感到可笑極了。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為什么還要來見這個男人。她想離開,可是那個男人卻又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里。
“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么久?!蹦腥耸掌鹱约旱膫?,躲進了蘇雅爾的傘下,自然而然地抱住了眼前這個嬌小柔弱的女人。
蘇雅爾不說話,也不反抗他的擁抱,可是也沒有一絲熱情和溫度流露出來。
男人接著說:“孩子媽媽出差了,我把孩子哄睡著了才出來的,這么大的雨,我就多陪了他一會兒。你沒事吧?冷不冷?”
蘇雅爾冷笑?!敖形襾砀墒裁??”
男人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澳阋Y(jié)婚了,我沒什么送你的,你喜歡什么就去買什么吧?!彼穆曇衾餂]有帶著任何情緒,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可是蘇雅爾卻覺得心口隱隱作痛。“還記得以前,你從不會讓我冒這種險,居然在你家樓下約會,你偷偷摸摸火急火燎地召見我,就是為了給我這些錢?”
“雅爾,這五年,我對不起你,本來孩子媽媽說好要離婚的,可是不知道她為什么又不肯了。如果我現(xiàn)在離婚了,我就得什么都重新開始,我得重新建立一個家庭,我得重新買房、裝修,重新適應一切,和忘記曾經(jīng)的一切……”
“我不是來聽你解釋的。從我出車禍那天起,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會有人真心愛我的,我在醫(yī)院里的那兩個月,你居然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不,不僅僅是你,是所有曾經(jīng)愛過我,跟我有過山盟海誓的男人,都在潛移默化中把我當成了陌生人。我謝謝你,讓我看清了這個世界,對你而言,我不過是個玩物罷了……”蘇雅爾覺得眼睛很酸,卻流不出淚來。轉(zhuǎn)過身去,看看別的景物,心情或許就會好一點。
男人伸手去攬?zhí)K雅爾的腰,蘇雅爾冷漠地避開了,那男人立馬就被拋到了雨中,他縮著脖子想要再次躲進蘇雅爾的傘下,卻怎么也躲不進去?!把艩?,那個男人我見到了,你們挺相配的,我祝福你們!”
“不必了,沒有你的祝福,我們一樣會幸福的?!?/p>
“雅爾,你別恨我。我也是有苦衷的,當初沒有去看你,真的是因為我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p>
“還有事嗎?沒事我要回去了,他還在家等我呢?!碧K雅爾故意把他字說得重一點。
“雅爾,把這錢拿著,說不定你哪天會用上的。”
蘇雅爾接過信封,打開一看?!皡^(qū)區(qū)五千塊就能平息我對你的恨嗎?哦,是的,我沒有資格恨你,是我賤,是我破壞了你的家庭,是我勾引了你,是我罪該萬死,我該下地獄……”她說著說著,情緒就激動了起來,把錢向空中一拋,轉(zhuǎn)身就大步離開了。
而那個男人,看著錢從天上灑落下來,落在布滿淤泥的街面上,竟然把手中的傘丟開,只顧去撿錢起來了。
這個平日里,在人前人后耀武揚威的記者,在雨中一張一張地撿著人民幣,竟然忘記了狂風暴雨來襲。嘴里罵著:“賤貨,不識好歹,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二)
咖啡廳里,隱約綿軟而曼妙,只聽得人渾身癱軟起來。
舒服地我在沙發(fā)里,手捧一本書,看著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把咖啡杯的影子映在桌面上,實在充滿了閑情雅趣。
蘇雅爾看了看時間,還有五分鐘就三點了。她放下手上的書,拿出鏡子照了照,口紅已經(jīng)淡了,她補了一點口紅,滿意地笑了笑。坐端正,等待著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
那個男人果然出現(xiàn)了。
“喝點什么?”男人坐定后,蘇雅爾問。
“不喝,說幾句話我就走了。”男人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又看了看手表。
“既然著急,你就不該來?!?/p>
“你從來沒有打過電話給我,我很榮幸你今天主動約我了?!蹦腥撕軒洑?,說話的時候露出淡淡的笑容,有一點像演員陳道明。這是蘇雅爾最喜歡的男明星,當初在一起,也是因為被這樣的笑容所吸引了。
蘇雅爾喝了一口咖啡,已經(jīng)不太燙了,放下杯子后,說:“從來沒有打過嗎?三個月前,我出車禍那天,不是打給你了嗎?”
“對不起,說起這事,我真是太愧疚了,當時我在機場,準備去深圳出差,所以沒有趕回來?!?/p>
蘇雅爾冷笑。這些日子里,她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冷笑的表情?!皼]事,你大概以為我會死吧,或者,不死也至少是個植物人什么的。李楠,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太清楚了,你和我在一起,不過是利用我?guī)臀夷憷侥銈児镜臉I(yè)務。不錯,去年,我們公司的廣告全部交給你們做,你業(yè)績飆升啊,當了經(jīng)理哪里還會記得我的好……”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雅爾,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難,公司的人際關(guān)系太復雜了,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還不如我從前當業(yè)務員呢!董事長倒是器重我,可是公司的同事總是排擠我……”
蘇雅爾再一次冷笑,笑得自己都覺得渾身發(fā)麻。這樣的男人,他當初不過是廣告公司一個小小的業(yè)務員而已,若不是他天天寫情書,天天送花,蘇雅爾哪里會和他攪在一起?!澳銈兌麻L器重你,不過是想你去他家當上門女婿?!?/p>
“或許他是有這種想法,可是,那女的有先天性心臟病,我怎么可能要她呢?再說了,我真正愛的人是你啊?!?/p>
“真可笑!你居然對我說愛?你覺得你懂愛嗎?”蘇雅爾冷笑的時候,把頭仰得高高的,長發(fā)在肩上甩來甩去,就像河邊一叢叢蘆葦花,隨風舞動似的。
“雅爾,那天你發(fā)的郵件我看到了,你要結(jié)婚了,你男朋友長得一表人才,你好好珍惜!”
“好,我好好珍惜,我也祝福你早一點嫁入豪門,當豪門女婿。不過,我希望在我們分手的時候,你能把借我的兩萬塊錢還給我?!?/p>
“錢……錢我最近沒有……你知道的,我媽媽身體不好,一直在醫(yī)院住著,你等我緩緩,我一有錢馬上就還給你了。”
“你這人怎么這么惡心?當初借錢的時候你說三個月,這都半年了,你還不還,你這么惡心你媽知道嗎?”
“我……我真的手頭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錢拿去干了什么事,你媽生病你根本就沒拿一分錢,你賭博輸了五十多萬,還有三十萬高利貸!”
男人一臉詫異,窘迫與無助交集在一起,馬上就沒有了一到的時候那股得意洋洋的勁兒?!把艩枺瑢Σ黄?,我讓你失望了……”
“我們之間不需要說對不起,不過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當初我也不知道著了什么魔,和你這種人在一起。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都覺得后悔!我告訴你,李楠,我給你半個月時間,你必須把錢還給我,我要結(jié)婚了,我老公可是警察,你要是再不還,就走著瞧!”蘇雅爾端起咖啡杯,咖啡已經(jīng)涼了,就又重重地扔在桌子上,桌子上馬上變成了一片狼藉。
蘇雅爾氣勢洶洶地離開了。李楠坐在倒了一桌子咖啡的桌前,拳頭捏得發(fā)出了聲響。嘴巴罵道:“他媽的,你以為你是個什么好貨!見面第二次居然敢和我開房,還想讓我把你當寶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成色,還想賣個好價錢!我呸,比妓女都惡心的貨色居然敢跟甩吊臉子!我呸!我呸呸呸!”
(三)
“海浪,你知道嗎?我舍不得你?!碧K雅爾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神使鬼差地又來到了海浪的家,還和這個男人像從前一樣,一見面就干柴烈火地燃燒起來了。
海浪點燃一支煙,把被子網(wǎng)上拉扯了一點,靠在床頭上悠然地抽起煙來?!澳悄慵藿o我?!?/p>
蘇雅爾不說話,海浪從來不和她開這樣的玩笑。海浪是個詩人,是個只會寫詩和做愛的詩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多少任女朋友,或者,她根本就算不上是他的女朋友。蘇雅爾迷戀海浪的詩,就像海浪迷戀她的身體一樣,有時候讓人發(fā)狂,有時候又讓人厭倦。
海浪的家其實算不上家,不過是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單身宿舍罷了。他曾經(jīng)是一個XX大學的高材生,文學社副社長,出口成章,吟詩作對不在話下,但是他學的偏偏是體育教育。畢業(yè)后分到一所小學當體育老師,他覺得枯燥無味,一心想走文學路,所以就有了他現(xiàn)在的生活,如今,他靠著微薄的稿費和幫人代寫論文之類的活計勉強維持生活。
在走上文學路的同時,他也剛過不少工作,比如洗車工,快遞員,搬運工,保險公司業(yè)務員等等,他的生活經(jīng)歷很豐富,一張帥氣的臉很受女人喜歡,可是他窮,幾乎一貧如洗了。在他窮得連泡面也吃不起的時候,蘇雅爾出現(xiàn)了,那時候她在家雜志社當編輯,郵箱里常常收到海浪的詩歌,她崇拜極了。那字里行間的深情已經(jīng)深深地打動了蘇雅爾的心。那個時候,她和高禎琪常常見不到面,那個男人又不愿意離婚,妻子看得太緊,很多時候連個電話都通不上,蘇雅爾覺得心酸至極。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于是就有了和海浪的這段愛情,這么混亂的生活更加混亂了。
“怎么?不敢?不敢跟我過苦日子是吧?”海浪一邊吸煙,一邊吐出好看的煙圈,淡淡的煙霧籠罩著他的臉,那張英俊的臉飽經(jīng)滄桑,胡茬自然地長開,硬生生地把三十五歲的年齡過成了五十五歲。
“我不怕苦,但是,我怕靈魂沒有歸宿。”
“靈魂?多少人的靈魂還在?這個吃人的社會,哪個人不是戴著面具在生活。蘇雅爾,你還不是一樣,你打心眼里就沒瞧得起我過,你那強烈的虛榮心讓你的靈魂早就骯臟了!”
蘇雅爾從被子鉆出來,猛地坐起來,又把被子全部搶過來裹在自己的身上。“你什么意思?。俊?/p>
“你說,你和那么多男人上床,你就不怕得病嗎?你和妓女有什么區(qū)別?你還跟我講靈魂的歸宿!”海浪把煙頭隨手扔在了床下,接著又拿起煙盒準備再點一支煙。
蘇雅爾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海浪的臉上。“你王八蛋!”
“我王八蛋也比你強!你就是賤,你就是連妓女都不如,妓女還有職業(yè)操守呢,你呢?你打著不要錢讓人上的口號,卻還想著每個人都把你當寶貝!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蘇雅爾已經(jīng)無法再抑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像只野獸似的猛撲了過去。
……
這次離開,蘇雅爾是帶著傷痕和仇恨的,這個所謂的詩人,這個曾經(jīng)給過她夢想給過她諾言,以及山盟海誓浪漫情懷的男人,原來在他的眼里,她那般不堪,那般低賤。蘇雅爾走出海浪家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二點了,她赤裸著身體抱著衣服在樓道上的衛(wèi)生間里穿好,發(fā)現(xiàn)自己這五年來,從愛上高禎琪的那一刻起,她早已經(jīng)沒有了尊嚴,沒有了靈魂。
深秋的夜風冰冷刺骨,顫抖的身體又疼痛了起來,心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很想把手伸進心口里面,看看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跳動。三個月前,她出了車禍以后,除了父親母親陪在她身邊,高禎琪沒有露過面,李楠只打過一次電話,聞訊就關(guān)機了很長一段時間,而海浪,根本就不知道她出了車禍,是蘇雅爾出院以后才告訴他的,那時候的他,因為要去蘇州參加一個詩歌座談會,那無比的興奮早已經(jīng)覆蓋了蘇雅爾在他心中的位置。何況,海浪冷漠,除了寫詩和做愛,他不再關(guān)心任何人和任何事。
是時候了,真的是時候覺醒了。蘇雅爾走在寒風中,自言自語地說。這五年迷亂的生活,為什么偏偏發(fā)生在了我的生命里。與其醒來后看到這么薄情的世界里這些無情無義的人,何不隨著那次車禍一死了之呢?
(四)
婚禮已經(jīng)準備了,新娘蘇雅爾也準備好了,從此,那五年迷亂的生活結(jié)束了,高禎琪、李楠、海浪,亦或是更多更多,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一個人向下的墮落是多么容易的事,只要你舍得讓自己受傷,舍得放浪形骸,舍得拋棄尊嚴。然而,一個人想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卻是那么艱難。
蘇雅爾看著眼前那個忙忙碌碌的男人,他呆頭呆腦,身體滾圓,干凈的臉上總是露著幸福的笑容。不管蘇雅爾多么冷漠,他的熱情都不會褪去。
“雅爾,你看看,這個掛在這里可以嗎?”丈夫王歷一邊忙碌著把婚紗照掛在床頭,一邊問。
蘇雅爾從鼻子里發(fā)出“嗯”的一聲,又繼續(xù)裝喜糖盒子。
一會兒,王歷又叫雅爾,問雅爾這樣東西放在哪兒,那樣東西放在哪兒。整個下午,王歷忙得不亦樂乎,蘇雅爾都一直坐在桌前裝喜糖盒子。
王歷的父親是公安局長,婚禮的當天,全市有身份的人大概都會來,喜糖盒子每人一個,蘇雅爾裝了整整一個下午卻只裝了一半。
時間一晃就到了婚禮當天,然而蘇雅爾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這樣一場華麗的婚禮真的能夠給人帶來幸福嗎?過去的點點滴滴仍然揮之不去,一一在腦海里閃現(xiàn),那五年灰暗的、放蕩的、為人所不齒的生活,都將埋葬在這場婚禮里了。蘇雅爾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悲痛,不知道于她而言是一場婚禮還是一場葬禮。
她高興不起來,從進入禮堂就沒有露出過真正的笑容。身邊那個牽著她手的男人,那個叫王歷的男人,自始至終都滿臉堆笑地忙忙碌碌著。
當晚,輝煌的燈火暗了,喧鬧的潮水退了,人們都已經(jīng)安睡。在王家碩大的房子里,只有新郎和新娘準備好了一切,接受新生活的開始。
倆人帶著疲憊和羞澀和衣躺下。
“雅爾,我沒敢告訴你,其實我有病……”
“什么?。俊?/p>
“我不能生育,我不是個正常男人……”
什么?蘇雅爾暴跳如雷,瞪著大大的眼睛,用火辣辣的眼光看著王歷。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蘇雅爾根本就不想和他有身體上的接觸,哪怕是牽手,都讓她覺得惡心、厭倦到了極點。這個油膩而臃腫的男人,這個呆頭呆腦的男人,他哪里像蘇雅爾心目中的丈夫?
“有病沒關(guān)系,慢慢治吧?!碧K雅爾平靜地說。
“治不好的。所以,雅爾,我們之間是公平的,你過去的事我都不介意了,你應該不介意我有病吧?”王歷說。“只要你以后乖乖聽話,和我好好過日子,我們還是會幸福的,我不會虧你錢花,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但是雅爾,你要為我守身如玉?!?/p>
蘇雅爾哭笑不得,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上天贈予她的禮物,還是上天對她的懲罰。
◎宋丹丹,女,1989年1月出生,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長篇小說《飛蛾的漩渦》2010年1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