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淡”探源

“扯淡”探源

傅義春

(鹽城工學(xué)院人文社會(huì)科學(xué)學(xué)院，江蘇 鹽城 224051)

摘要：始見于明代的“扯淡”一詞文獻(xiàn)習(xí)見，其中“淡”當(dāng)為“誕”?！昂f”義是“扯淡”的引申義，該義來自“扯”的“閑談”義和“誕”的“虛妄不實(shí)的言論”義?！袄迸c“扯”語(yǔ)義相近，且有著相似的引申路徑，所不同的是，“扯”已引申出“胡說”、“瞎說”義，而“拉”卻沒有。

關(guān)鍵詞：扯淡；語(yǔ)義；胡說；拉；誕

中圖分類號(hào):H134

文獻(xiàn)標(biāo)識(shí)碼：A

文章編號(hào)：1008-4681(2015)01-0068-03

收稿日期：2014-12-28

作者簡(jiǎn)介：傅義春(1970— )，男，江蘇睢寧人，鹽城工學(xué)院人文社會(huì)科學(xué)學(xué)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訓(xùn)詁與歷史詞匯。

Abstract：The word “扯淡(che dan)” first appearing in the Ming dynasty, is often seen in the Chinese literature.The “淡(dan)” in the “扯淡(che dan)” should be “誕(dan)”. The meaning“胡說(hu shuo)”is the extended meaning of “扯淡(che dan)”which is from the meaning of “扯(che)”, “chat” and that of “誕(dan)”,the “false speech”. “拉(la)”and “扯(che)” are not only of similar meanings, but also of similar extension paths.The difference is that the former has extended out the meaning of “nonsense” and the latter has not.

“扯淡”一詞始見于明代，如《梼杌閑評(píng)》第十三回：“進(jìn)忠道：‘沒得扯淡，撮些用罷了，要多少？’”馮夢(mèng)龍《醒世恒言》卷七：“錢青肚里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mèng)一般，做夢(mèng)的醒了，也只扯淡?！眳浅卸鳌段饔斡洝返诹呕兀骸鞍私涞溃骸墒浅兜?！認(rèn)他怎的？眾官躲了，師父藏了，國(guó)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炫的是那家世！’”

幾部辭書對(duì)“扯淡”的釋義如下：《辭源》：“說無意義的話。……引申為無聊，沒意思。”《辭?！罚骸昂f亂道；閑扯?！薄稘h語(yǔ)大詞典》：“1.胡說亂道。2.指閑扯。3.沒意思；不相干?！薄督鷿h語(yǔ)大詞典》：“①瞎謅，說沒意思的話。②白費(fèi)心思，徒然無用。”

上述諸釋義，均認(rèn)為“扯淡”有“胡說”義，但對(duì)于該義由何產(chǎn)生，或者說“扯淡”和“胡說”得以關(guān)聯(lián)的理?yè)?jù)何在，至今未見有學(xué)者予以說釋。對(duì)此，清人翟灝曾作如下探求：“《游覽志余》：‘杭人有諱本語(yǔ)，而巧為俏語(yǔ)者，如詬人嘲我曰淄牙，胡說曰扯淡，有謀未成曰掃興，無言默坐曰出神，則自宋時(shí)梨園市語(yǔ)之遺，未之改也。按淄牙當(dāng)作緇牙，扯淡當(dāng)作哆誕?！盵2]這里，翟氏認(rèn)為“扯淡”本應(yīng)作“哆誕”。此說既可商，亦可信。

首先看“扯”。

對(duì)于“扯”，《康熙字典》釋作：“《正字通》：俗撦字?！墩嵐{》：扯，本作撦?！薄稘h語(yǔ)大字典》收有如下8個(gè)義項(xiàng)：①拉；牽。②拔起。③撕裂。④舉。⑤依托。⑥帶；領(lǐng)。⑦談話，多指漫無邊際的談話。⑧張掛。其中義項(xiàng)①所舉例證如下：1、扯，俗撦字。(明張自烈《正字通·手部》)2、俗云以手牽物曰扯，然經(jīng)書無此字?！端问贰ざ爬€傳》：“伴夏國(guó)使入見，夏使欲有所陳乞，纮連扯之，乃不敢言?！背蹲质家娪诖?。(清趙翼《陔余叢考》卷四十三)3、休把我衣服扯住，情知咱冰炭不同爐。(元關(guān)漢卿《魯齋郎》第三折)4、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說，犯不著拉三扯四的。(明曹雪芹《紅樓夢(mèng)》第四十六回)

義項(xiàng)⑦所舉例證為：1、你沒得扯談！你認(rèn)得我是誰(shuí)？(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二回)2、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有聽見這山。”(曹雪芹《紅樓夢(mèng)》第十九回)3、扯完從前扯如今，紫金英臉兒飛紅暈。(阮章競(jìng)《漳河水·紫金英》)

由以上釋義和例證可知：其一、字形上，至遲在明代，“扯”為正體，“撦”為俗體。其二、語(yǔ)義上，出現(xiàn)于宋代的“扯”字，其本義為“牽拉”。由“牽拉”義引申出“閑談”、“閑聊”義。如《梼杌閑評(píng)》第四十五回：“那城中雖有幾個(gè)浮浪子弟、幫閑的嫖頭，總是粗俗不堪之人，不是喬妝打官話的軍官，就是扯文談?wù)f趣話的酸子，甚是可厭?！绷铦鞒酢冻蹩膛陌阁@奇》卷五：“那些使數(shù)養(yǎng)娘們見夫人說罷，大家笑道：‘這老媽媽慣扯大謊，這番不準(zhǔn)了?！边M(jìn)而引申出“胡說”、“瞎說”義。如曹雪芹《紅樓夢(mèng)》第九十二回：“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jīng)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焙Ｉ溪?dú)嘯子《女媧石》第十二回：“你納(吶)別要東扯西拉，聒得人家不耐煩。”

正因“扯”引申有“胡說”、“瞎說”義，故部分由“扯”構(gòu)成的復(fù)合詞也具有此義。以“扯__”為例，《漢語(yǔ)大詞典》和《漢語(yǔ)方言大詞典》的收錄情況如下：前者收如下6個(gè)：扯巴、扯白、扯淡、扯蛋、扯撮、扯臊；后者收如下34個(gè)(括號(hào)內(nèi)為該詞的使用區(qū)域)：1、扯白：①撒謊；瞎說。(東北官話、西南官話、湘語(yǔ))②閑扯，胡扯。(東北官話)2、扯扯：③亂說；瞎說。(東北官話)④閑聊。(江淮官話)3、扯拐：撒謊；騙人。(西南官話)4、扯咕：亂議論；瞎說。(東北官話)5、扯泡：扯謊。(冀魯官話)6、扯唐：亂扯胡說。(西南官話、湘語(yǔ))7、扯野：撒謊。(西南官話)8、扯粕：胡說。(吳語(yǔ))9、扯淡：胡說；瞎說。(東北官話、北京官話、中原官話、晉語(yǔ)、西南官話、吳語(yǔ))又作“扯蛋”。10、扯臊：亂說；胡扯；說謊。(北京官話、冀魯官話)11、扯大攔：胡扯；閑扯。(東北官話)12、扯白話：撒謊。(西南官話)13、扯把子：吹牛；說謊。(西南官話)14、扯亂談：亂說；胡扯；閑談。(湘語(yǔ))15、扯卵蛋：亂來；胡說。(贛語(yǔ))也作“扯卵談”。(湘語(yǔ))16、扯垛子：說謊；欺蒙。(西南官話)17、扯咸淡：胡扯；閑扯。(北京官話)18、扯鬼談：胡說。(西南官話)19、扯唐子：胡言亂語(yǔ)。(西南官話)20、扯粟殼：胡扯。(湘語(yǔ))21、扯犢子：瞎說。(東北官話)22、扯靶子：玩虛招、說假話。(西南官話)23、扯幌子：借故；扯謊。(西南官話)24、扯大頭風(fēng)：說謊話。(西南官話)25、扯五逗六：<熟>東拉西扯。(西南官話)26、扯白尥謊：<熟>撒謊騙人；胡說八道。(西南官話)27、扯白逗謊：<熟>撒謊。(西南官話)28、扯白料野：<熟>說謊話。(西南官話)29、扯白嘐誑：<熟>說謊話。(西南官話)也作“扯白料謊”。30、扯皮撂謊：撒謊。(中原官話、蘭銀官話)31、扯謊捏白：說謊話。(西南官話)32、扯謊撂屁：撒謊。(蘭銀官話)33、扯謊撩泡：撒謊。(中原官話)34、扯哩哏兒楞：閑扯；胡扯。(東北官話)在上述34個(gè)詞語(yǔ)中，“扯淡”的使用地域最為廣泛。

依此可推知，清人翟灝認(rèn)為“扯”本當(dāng)作“哆”，似乏所據(jù)。首先，“扯”屬昌母麻韻，“哆”屬端母歌韻。二者語(yǔ)音相去甚遠(yuǎn)。其次，“扯”引申有“閑聊”、“閑談”義，而“哆”并無此義?！岸摺北玖x為“開口”、“張口”。《說文·口部》：“哆，張口也?！薄对?shī)經(jīng)·小雅·巷伯》：“哆兮侈兮，成是南箕。”王韜《淞濱瑣話·盧雙月》：“手指口哆，若中有所解。”由該義引申而有“擴(kuò)大”義。如沈括《揚(yáng)州九曲池新亭記》：“廢宮之墳，哆其故堂，博而新之?！庇忠暧小胺攀帯绷x。如揚(yáng)雄《法言·吾子》：“述正道而稍邪哆者有矣，未有述邪哆而稍正也?！蓖魳s寶義疏：“邪哆疊字為義，哆亦邪也。乃迤之假?！?/p>

與“扯淡”之“扯”語(yǔ)義相關(guān)的還有“拉”?！墩f文·手部》“拉”條段注：“拉，摧也。拹干而殺之。何曰：‘拹，折聲也?！?，拹亦作拉。此上文‘摧，一曰折也’之義?！眲⑶咩胝J(rèn)為，“拉”始見于《漢書》：“昔司馬喜臏腳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脅折齒于魏，卒為應(yīng)侯。”并認(rèn)為：“‘扯’出現(xiàn)得比‘拉’晚，……‘扯’始見于隋唐五代《敦煌變文選》中：‘遂被撮頭把拽，捉衣扯擘，撩亂尊拳，交橫禿剔?！盵3]

與“扯”的引申路徑相似，“拉”也由“牽引”義引申出“閑談”、“閑扯”義。仍以《漢語(yǔ)大詞典》和《漢語(yǔ)方言大詞典》為例，前者收有10個(gè)，如下：拉三扯四、拉它、拉舌頭、拉扯、拉呱、拉家常、拉搭、拉閑、拉話、拉談。后者收有18個(gè)，如下(括號(hào)內(nèi)為該詞的使用地域)：拉他(晉語(yǔ))、拉它(晉語(yǔ))、拉閑(官話)、拉拉(中原官話、晉語(yǔ))、拉咕(東北官話、中原官話)、拉呱(東北官話、北京官話、冀魯官話、膠遼官話、中原官話、晉語(yǔ)、江淮官話、西南官話)、拉話(東北官話、冀魯官話、中原官話、晉語(yǔ))、拉搭(冀魯官話、晉語(yǔ))、拉嘎(東北官話)、拉舌頭(北京官話、中原官話)、拉閑話(中原官話、晉語(yǔ))、拉閑篇(官話)、拉拉瓜(中原官話、江淮官話)、拉家常(東北官話、吳語(yǔ))、拉淡話(晉語(yǔ))、拉斯氣(中原官話)、拉寡話(江淮官話)、拉呱話兒(晉語(yǔ))。

不過，與“扯”不同，“拉”并未引申出“胡說”、“瞎說”義?；蛘蛉绱?，在由“拉”所組成的雙音詞中未見與“扯淡”對(duì)應(yīng)的“拉淡”。即便是由“拉”和“扯”組成的同義雙音詞“拉扯”，表示的也是“閑談”、“聊天”義，而非“胡說”、“瞎說”義。如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十五回：“應(yīng)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里有事?！笔Y士銓《臨川夢(mèng)》第十六出：“恁地周折，這般拉扯，只愁我見了他，將這一本曲兒，絮絮叨叨不了呢。”曹雪芹《紅樓夢(mèng)》第九十二回：“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jīng)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钡谝焕小袄丁钡摹伴e談”義較顯豁，就后二例，許少峰釋作“嘮嗑、閑聊”[4]，甚確。

其次看“淡”。

清人翟灝認(rèn)為“淡”應(yīng)作“誕”，則很有啟示。首先，語(yǔ)音上，淡屬定母談韻，誕屬定母元韻。談元對(duì)轉(zhuǎn)，二者音近。

其次，語(yǔ)義上，《說文·水部》：“淡，薄味也?！倍巫ⅲ骸搬x之反也?！薄豆茏印に亍罚骸暗舱撸逦吨幸??！币伦ⅲ骸盁o味謂之淡?！薄稘h書·揚(yáng)雄傳》：“大味必淡?！鳖亷煿抛ⅲ骸暗^無至味也?！庇伞拔兜币隇椤盁o聊”、“沒意思”義。張相《詩(shī)詞曲語(yǔ)辭匯釋》：“淡，無聊之義；沒意思之義。”

《漢語(yǔ)大字典》收“誕”有如下8個(gè)義項(xiàng)：①說大話；虛妄不實(shí)的言論。②大。③虛妄。④欺詐。⑤生育；出生。⑥信。⑦放蕩；放肆。⑧助詞，用于句首或句中，無實(shí)義。其中義項(xiàng)①③和④均可引申出“無聊”、“沒意思”義。也就是說，“淡”和“誕”在語(yǔ)義上存在相通之處。如：《東周列國(guó)志》第八十八回：“(孫)臏或食或不食，狂言誕語(yǔ)，不絕于口，無有知其為假瘋魔者。”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第四卷：“庸俗術(shù)士，又有一書，能先知其日辰時(shí)刻與所去之方向，此亦誕妄之至矣！”

此外，“扯淡”亦作“淡扯”。如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七回：“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shí)，不使了繩子扛子?！?/p>

綜之，產(chǎn)生于明代，至今仍為常用詞的“扯淡”，其“胡說”、“瞎說”義的理?yè)?jù)有二：一是“扯”由“牽拉”義引申有“胡說”、“瞎說”義；二是其中的“淡”當(dāng)為“誕”，取其“虛妄不實(shí)的言論”義。

參考文獻(xiàn)：

[1] 王學(xué)奇，王靜竹.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M].北京：語(yǔ)文出版社，2002.

[2] 翟灝.通俗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3] 劉沁汶.說“拉、扯”——古漢語(yǔ)同義詞辨析[J].金田，2014，(10).

[4] 許少峰.近代漢語(yǔ)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8.

Exploring the Source of “扯淡(che dan)”

FU Yichun

(School of Humanities, Yanche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Yancheng Jiangsu 224051,China)

Key Words：扯淡(che dan); meaning; nonsense;拉(la);誕(dan)

(責(zé)任編校：余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