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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獄來信

      2016-01-12 06:20:44東紫
      飛天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東昌閻王天帝

      東紫,本名戚慧貞,山東莒縣浮來山人,現(xiàn)供職于山東中醫(yī)藥大學(xué)第二附屬醫(yī)院。主寫小說,偶寫散文、詩歌。魯迅文學(xué)院第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山東省簽約作家。創(chuàng)作長篇《好日子就要來了》、《奶奶媽》及中短篇小說若干。2004年始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十月》、《山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作品曾被《新華文摘》、《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作家文摘》、《作品與爭鳴》等選載。出版中篇小說集《天涯近》、《被復(fù)習(xí)的愛情》、《白貓》、《在樓群中歌唱》。作品曾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新人獎、《山東文學(xué)》2006-2010年優(yōu)秀作品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等獎項。

      六點的天已經(jīng)黑得認不出人來了,我坐在地獄通道網(wǎng)吧的門口,透過玻璃往外看著。

      外面的路燈壞了。我看著匆匆而過的人,并不能看清楚是男人還是女人,但我看得見每一個人都要側(cè)頭看一眼我的地獄通道網(wǎng)吧的招牌,因為它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路燈是昨天深夜我的哥們兒弄壞的,挺費勁,令人提心吊膽。哥們說,只有這樣才能產(chǎn)生廣告的效果,黑燈瞎火的,突然看見“地獄通道”閃著藍光,絕了,是個人就忘不了。我許諾,等賺了錢請他們搓一頓。

      沒有人來,可我不能關(guān)門,我要充分地利用人們難得的側(cè)目凝望,讓他們記住這里有一個開門到深夜的網(wǎng)吧——地獄通道。

      沒有人來,一個也沒有。寒冷阻擋了一切。

      一個人慘淡經(jīng)營的日子真是無聊透了,我打開電腦,對自己說,去他媽的電費、上網(wǎng)費、工商管理費,不掙錢還不活了么?我打算上網(wǎng)先看看有沒有信,再找人聊聊天。

      信箱里還真有一封信。

      年輕人:打擾您感到很抱歉,請您無論如何幫忙找一個名字叫潘東昌的男人,他1969年的時候在畫院,家住紅石橋路113號。他現(xiàn)在的陽間年齡應(yīng)該是73歲。如果他還活著,如果您還能找到他,請您告訴他我在找他,對他說:“夜三點,月半懸,梧桐樹下。”他會相信您的。如果他有計算機的話,請將他的電子信箱地址給我,方法是:寫在干凈的黃草紙上,在雞叫前于十字路口燒掉。如果沒有,請您無論如何把他叫到您那里等我的信,拜托了,年輕人。善有善報,惡有惡果。神佑您。

      李藝娃發(fā)自地獄

      陽間2001年12月1日零點

      不知是哪個哥們逗我開心呢。

      嘿嘿,年輕人,發(fā)自地獄,夜三點,梧桐樹下,月半懸。你等著吧,年輕人!我朝著計算機扮了個鬼臉。

      我移動光標(biāo),打算關(guān)閉信箱。突然,這封信里所有的字都放射出柔和的藍光,光光相連,那些字飄動起來,像是浮在藍色的水面上,我禁不住拿手去摸屏幕,手指肚麻嗖嗖的。還沒見過這樣的事呢,難道會是真的?我縮回手來,趕緊撲向電話,想把哥們叫來,見見新鮮。我的手剛抓起話筒,所有的字突然發(fā)出強烈的藍光,然后,電腦黑屏了。

      我看了一下表,凌晨一點零九分。我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沒有真憑實據(jù),鬼才相信我呢!

      整整一夜,我躺在地獄通道網(wǎng)吧的行軍床上,被這封信的怪異之處纏繞著。

      挨到天亮,我給所有的哥們打電話,七個電話,一個回答:別逗了,做夢了吧,你。

      難道真是做夢了?我也有點懷疑起自己來,哪有這種事?那個意大利人也只是自己去了趟地獄罷了,他也從沒收到過地獄的信呢,而且他那是蒙人的,這誰都知道??墒俏艺灰箾]睡覺,我怎能是做夢呢?難道會是真的?真的會有地獄?真的能夠從地獄里發(fā)信?地獄里也有電腦?我被這眾多的問題纏繞著。

      我給妞子去電話,妞子是電腦高手。我問妞子,現(xiàn)在有沒有使信中的字跡產(chǎn)生光、且能夠使字跡游動的通信程序?妞子,這個微軟中國公司的高手興奮地說,行啊,你,你這點子不錯啊,我可以告訴比爾·蓋茨,得了獎金,分你一半。

      有了妞子的回答,我決心驗證一下。我想起了從奶奶那里聽來的所有關(guān)于天堂地獄的故事,半信半疑起來。我決定去畫院和紅石橋路113號一趟。

      我鎖上地獄通道網(wǎng)吧的門,騎上我的單車,邊詢問邊找。半天轉(zhuǎn)下來,有三位老人告訴我,紅石橋路在1979年就改名叫幸福路了,畫院和藝術(shù)學(xué)院合并了。現(xiàn)在的畫院,就在藝術(shù)學(xué)院的院里,有一個單獨的小院。

      幸福路,離我的地獄通道網(wǎng)吧就三站地,那里我熟悉得很,一條步行商業(yè)街,不去也罷。我來到藝術(shù)學(xué)院,找到東北角上的畫院,一座三層小樓,靜悄悄的。我挨個門敲,手指關(guān)節(jié)痛了我就用手拍。上上下下,沒個人影,靜得讓人害怕自己的心跳聲。聽著從遠處傳來的學(xué)生的嘻笑,我突然害起怕來,莫不是真有蒲老先生的狐仙現(xiàn)出這枯竹叢生的三層樓的小院,來迷惑我吧?我跑起來,有急促的腳步追隨著我,我知道是自己的,可還是邊跑邊回頭張望。

      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后,在藝術(shù)學(xué)院國畫系的辦公室里總算是有了一點線索,一位剛給研究生上完課的老畫家告訴我,潘東昌,是我國著名畫家李再的得意弟子,文化大革命中被判了刑,七九年釋放后,就隱姓埋名了,據(jù)說現(xiàn)在畫壇上著名的樹下先生就是潘東昌。但是,他住在哪,怎么聯(lián)系,誰也不知道。我問他,知不知道李藝娃這個人?老畫家想了半天,說,可能是李再的女兒,記不清楚了。最后老畫家說,都是聽說的,不確切的。

      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對自己說。

      如果我能夠找到潘東昌,能夠再收到地獄來信,那么我就是發(fā)現(xiàn)地獄的人!是能夠證明地獄真正存在的人!這可是萬古未解的謎吆!哇噻,夠刺激的!說不定,我還能成為世界名人呢!哪怕只成為地獄在人間的聯(lián)絡(luò)者也不錯么,經(jīng)常跟閻王聯(lián)系一下,把為非作歹、貪贓枉法的人匯報過去,讓小鬼索了他們的小命去!一個個都下地獄,爽啊!哪天把和閻王的通信集合出個集子,還愁沒飯吃?爽??!

      三天,我在苦苦思索怎樣找到潘東昌,怎樣證明地獄來信的真實。三天,我守在電話前不敢離開半步,因為我在晚報上登載了尋人啟事,我許諾用三百元購買有效線索。

      三天,一點消息都沒有,信箱里也沒有任何信件。我擔(dān)心時間久了,李藝娃以為我不肯幫忙,我就永遠失去了再一次收到地獄來信的機會了。12月4日晚,我靈感突發(fā),何不先照李藝娃吩咐的去做呢?收到來信時用攝像機拍下全過程,再找妞子過來見證,看這個世界對我的發(fā)現(xiàn)還有什么話說。

      我上網(wǎng)用潘東昌的名字申請了新的信箱,當(dāng)屏幕上出現(xiàn)恭喜您申請成功的時候,我馬上給遠在北京的妞子打電話,我用奄奄一息的聲音說,妞子,求你回來看看我吧,我得了艾滋病了,昨天剛查出來的,我就要崩潰了。妞子,我該怎么辦???妞子,我怎么活?。课液窟罂奁饋?。妞子說,我這忙得手腳都快分不開丫了,你別逗了行不?等春節(jié)我回家時,一定去看你。妞子到底是妞子,不會輕易上鉤的。我說,妞子,你忙我不怪你,我只是不想活了,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我對你的信任。只求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我的病,讓我死得光榮一些吧。我把電話扣斷了,趴在電話上笑得肚子疼。我摸得準(zhǔn)妞子的脈搏,妞子會上當(dāng)?shù)模?/p>

      一泡小便還沒解完,妞子的電話就來了,妞子在電話里哭了。我已經(jīng)請假了,今天下午三點的火車,到站是明天凌晨一點十二分,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一定等我回去!妞子哭得鼻涕都出來了,妞子說,我早都說過,你早晚會做出事來的。我說,妞子,你要信我,我從不瞎做的,是去年的那場車禍,輸血輸?shù)摹?/p>

      我借來攝像機,調(diào)試停當(dāng),再找來黃表紙,將pandongchang@diyutongdao.com工工整整地寫好,等待天黑,等半夜的來臨。

      妞子是我小時候一起研究生殖結(jié)構(gòu)的朋友,這種交情不是半路上結(jié)交的朋友能夠比的。盡管在十七歲那年我們曾鬧過重大矛盾。那年的夏天,妞子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妞子說,我四歲的時候,結(jié)構(gòu)就被你研究了,你要負責(zé)任的。我說,你也研究過我了,你也要負責(zé)的。妞子說,那我們就彼此負責(zé)吧,我們相好吧。我沒同意,我對妞子說,沒想到你還會耍流氓呢。妞子因為這句話有一年的時間沒理我,發(fā)憤圖強,高二便沖線去了清華。其實,如果當(dāng)時妞子別用那種命令的口氣說那樣的話,我還真就會和她相好的。當(dāng)然,真要那樣的話,妞子也就不會是今天的妞子了。妞子在大二的時候談戀愛了,戀愛使她頓時聰明起來,她寫信給我說,是我成就了她的學(xué)業(yè)和幸福。我們和好如初。

      十二點半,我來到十字路口,將那張黃表紙燒掉,在上面我還寫道,潘東昌已經(jīng)找到,他是目前中國畫界著名的大師,藝名“樹下”,他在今夜等您的信。小小的黃表紙在火焰的跳躍里瞬間化為灰燼,一個旋風(fēng)卷起了黑色的碎片。

      早都聽奶奶說過,旋風(fēng)是鬼魂在人間的腳步。我的皮膚上頓時起了層小米粒??粗蝗欢鸬男L(fēng),我堅信一定能夠收到李藝娃的來信。我拔腿向著火車站跑去。

      妞子一見到我,就緊緊地抱著我哭。我對妞子說,回去再說,別這樣,會傳染你的。妞子說,我懂,榕樹下有個叫黎家明的艾滋病患者,一直在講這方面的知識,這樣不會傳染的。

      我開門鎖的時候,妞子說,你這里怎么這么黑,陰森森的,還地獄通道呢!你就不能搞個不瘮人的名字?

      我對妞子全盤端出。我對怒眼圓睜的妞子說,我句句實話,叫你來,一是因為你是電腦高手,可以幫我判斷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二來是讓你和我一起見證這偉大的歷史時刻,咱倆畢竟是一起研究過結(jié)構(gòu)的朋友。

      計算機顯示正在接收郵件。我對還想跟我理論的妞子說,來了,來了,不要出聲。我按下攝像機的開關(guān)。妞子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其實妞子不抓我的手我也會抓她的。妞子說,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說,我也是。我擼出胳膊讓妞子看了看我抖立著的汗毛。妞子認真地害起怕來,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們靜靜地等待著。

      突然有藍色的光從屏幕的四周發(fā)出,向屏幕的當(dāng)中聚集,如稀釋過的純藍墨水在流動。妞子不由自主地拿手指摸了摸屏幕,又立馬縮了回來。我知道她手指的感覺,我有經(jīng)驗的。我顧不上她了,我再次檢查了已經(jīng)在正常運轉(zhuǎn)的攝像機,一切正常。

      稀釋過的純藍墨水一樣的光均勻地鋪滿屏幕,接著便出現(xiàn)了橫向顫動的條文,像藍色的床單被洗衣的女人從兩頭抻起。橫向的條文顫了幾顫,便轉(zhuǎn)變成了一行行的文字,同我們平日里看到的文字無任何異樣。

      東昌哥哥:

      我終于又可以對你說話了,這是我前世里都不敢奢望的。你的藝名“樹下”讓我確信那個年輕人是真的找到了你,他找到的是真的你!東昌哥哥,你還好嗎?東昌哥哥,我是多么想你,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鬼魂能夠想象出我思念你的程度。分別的這四十二年來,每一時每一刻,我都在想念你。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自己選擇的懲罰。

      東昌哥哥,我還是先告訴你我是怎么能夠發(fā)這封信的,以免你懷疑那個好心的年輕人,懷疑你的藝娃的信。東昌哥哥,千千萬萬不要有任何懷疑??!你知道嗎?你的藝娃因為給你發(fā)這封信,是冒著靈魂永遠消失的危險的。因為,你看到的每一個字,都在消耗著我靈魂的能量。

      是這樣的,三年前,地獄里來了一個叫陳大豪的男孩子,他在陽間是一個計算機高手,專門創(chuàng)造計算機病毒,給世界各國都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他死后來到了地獄,他因為犯有驕傲罪、毀壞他人財產(chǎn)罪、恐嚇罪,數(shù)罪并罰,他應(yīng)該被打入第十七層地獄。那個年輕的男孩子哭著對閻王說,我不知道還真有地獄,我不知道真有地獄,閻王你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讓別人知道我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早知道真有地獄在,打死我也不會那么干的。

      閻王早就對陽世間不再相信地獄存在的情況有所了解,閻王對此很是生氣,因為不相信地獄的存在,就是不承認閻王的存在。更何況,地獄里早已是鬼多為患,閻王曾想盡一切辦法想讓陽世間的人得知地獄的信息,一來重振他的威名,二來告知人們不要為了一時的邪念,換取永恒的痛苦。無奈,因為陽世間現(xiàn)在的電磁波過于強烈,地獄的信息用傳統(tǒng)的方法發(fā)出后,都被電磁波破壞了。

      閻王對陳大豪說,現(xiàn)在有一個讓你做最聰明的鬼的機會,還可以免你下十七層地獄的罪。他命陳大豪研制與陽世間通信息的辦法。陳大豪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就證明了他是最聰明最能干的鬼,他研制出了把靈魂的磁場信息轉(zhuǎn)化為陽間電信設(shè)備能夠接收的電磁波,再轉(zhuǎn)化為文字。12月1日那天,我給那個年輕人發(fā)的尋找你的信,是第一次成功的試驗。對你的思念,讓我情愿充當(dāng)試驗品,哪怕我會因此再一次死去。

      東昌哥哥,我囑咐那個年輕人對你說“夜三點,月半懸,梧桐樹下”,不知道他是否對你說了?東昌哥哥,你還記得嗎?1969年10月9日凌晨三點,你來到我家,告知我爸媽慘死的噩耗,你幫我把爸爸的畫用油氈紙包好,埋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樹下。你和我約好,以后若想拿取爸爸的畫,就托人捎信說,“月半懸,梧桐樹下”;報平安就說“梧桐樹下”。東昌哥哥,你還記得和藝娃的約定嗎?我是你已經(jīng)死去四十二年的藝娃妹妹啊,東昌哥哥,我的愛人,我知道你并沒有忘記我,你的藝名讓我知道我的東昌哥哥沒有忘記我哥哥,今夜我是多么欣慰,我四十二年來的思念得到了安慰,只是苦了你了!

      東昌哥哥,你能原諒藝娃給你造成的痛苦嗎?哥哥,藝娃一直想請求你的原諒,藝娃一直就想告訴你,你不要有半點的悔恨,你的藝娃,她是幸福地死去的!她自私地為了自己的幸福死去了,她沒有想到這會給你留下一生的傷痛。

      我知道你的心是痛苦的,從我死去的那天早晨,我的靈魂看著你抱著我的肉體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死。東昌哥哥,可是我沒有辦法再復(fù)活,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是幸福地死去的,你不需要有一星點的悔恨。相反,我還要感謝你,因為那促使我死去的、那讓我產(chǎn)生幸福感覺的是你,我的東昌哥哥??墒俏夷贻p的心是那么自私,我只想著我自己了。今天我終于可以對你說這句話了,好在還能夠在你活在陽間的時候?qū)δ阏f這句話,盡管已經(jīng)晚了四十二年。

      這句話,我在四十二年前的那個早晨就對天帝和閻王說過了。東昌哥哥,你一定想知道藝娃離開你之后的歷程,就像我時時刻刻都在思念你一樣吧?那就讓我盡可能地告訴哥哥吧,只要我靈魂的能量足夠用。讓我把堵在心口四十二年,不,還要長久的愛告訴你吧!

      東昌哥哥,我對你說你不需要有半點悔恨,實在是因為我愛你已經(jīng)很久了,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我就愛你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1964年,我十七歲的時候,你結(jié)婚的那一天,被媽媽發(fā)現(xiàn)。是的,媽媽是知道這件事情的。東昌哥哥,當(dāng)我從姥姥家回到我們家里,聽鄰居說爸爸媽媽都去你的新房了,你結(jié)婚了!我的腦袋頓時脹大了起來,脹得比房子還大!圓滾滾的,沉沉地壓在我的脖子上!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不,不是真的,東昌哥哥是藝娃的,今生今世!沒有人能從藝娃這里帶走他。我跑到你的宿舍,可是它已經(jīng)是你和另外一個女人的新房了!你門上的那個窟窿已經(jīng)用木板釘上了,并刷上了黑漆,門上貼著血紅的喜字。很多的人擠在那里,陽光透過紅色的窗戶紙在每個人的臉上都涂上幸福的粉紅色,一群耍弄計謀的魔鬼!一群幸福的魔鬼!我的心狂跳著,詛咒著每一個臉上有著粉紅色的人,我覺得是他們用計謀把我的東昌哥哥奪走了。我擠進人群,一直擠到了你的新床邊上,我要找到你的臉,我知道你的臉會告訴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你坐在一把椅子上,你臉上的粉紅色比任何人都濃,濃得幾乎和你門上的喜字一個顏色了。這時我才知道,你欺騙了我,東昌哥哥,你欺騙了我!我的心在大聲地責(zé)問你,你難道不記得五年前你背著我去衛(wèi)生院的那個晚上我對你說的話了嗎?我對你說,長大了我要嫁給你。你答應(yīng)了我,你說,那好啊,你就快快地長吧!媽媽說我發(fā)燒燒出胡話來,我生氣地哭了起來。你說,藝娃不哭,藝娃不哭,快快地長大就是了。東昌哥哥,你知道嗎?從那天晚上開始,長大成為我唯一的目標(biāo)!快快地長大!

      我終于長大了,為你長大了,東昌哥哥,你卻和別的女人結(jié)婚了!而且是偷偷的,偷偷結(jié)婚了!

      你看見了我。你說,藝娃來了?昨天我還問師父藝娃呢,我結(jié)婚怎么能沒有藝娃參加啊?來,吃糖,來,看看你新嫂嫂。東昌哥哥,你多么殘酷,你想讓藝娃吃糖,吃你和別的女人的喜糖!你把喜糖放在我的手里,把我的手和你的喜糖一起握在你的手里。你引導(dǎo)我去看你那低垂著頭的新娘。藝娃怎么能去看她呢?不,藝娃不會去看她的!藝娃去看你的床,你的床,藝娃熟悉的床,藝娃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上面蹦跳戲鬧,躺在那里聽你給我講故事,撓你的癢癢,直到你求饒??墒?,你的床上不僅坐著你的新娘,竟然還擺著兩個嶄新的枕頭,兩個繡著牡丹花和蝴蝶的黑棉布枕頭,并擺在一起,絲毫不知害羞地擺在一起!

      我第一次明白了枕頭擺在一起的意義和重要。

      是那個枕頭領(lǐng)走了我的東昌哥哥!

      我克制住要把那個枕頭給扔掉的念頭,跑出了你的新房。

      從你的新房里回到家里,想到你竟然欺騙了我,我這一生再也不能夠得到你,我覺得自己活著還不如死了,我打算用死來懲罰你,用死來讓你永遠記得我。我給你寫了一張紙條,告訴你,我愛你,我是為你生的,為你長大的,為你死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媽媽不能夠說服我,媽媽最后求我為她和爸爸活著,哪怕再活五年。媽媽說,到時候你就能夠明白自己對東昌的感情只是親情,就能夠放得下東昌了。媽媽哭著求我說,藝娃,看在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養(yǎng)育你的份上,你答應(yīng)媽媽要活下去,哪怕是五年呢,你給爸媽也給你自己五年的時間總行吧?就這樣,我活了下來,或者是命運的安排吧,到1969年10月13日,我真的又活了五年。

      可那是怎樣的五年啊。媽媽已經(jīng)很是冷淡你,爸也很少邀請你到家里來了。可是見不到你的一天,我就是浪費了一天生命啊,我只得到你家里去,看你和你的妻子,后來還有你的孩子。我心甘情愿地和你的妻子聊天,看她的臉?biāo)氖炙囊路?,只因為我知道那上面粘有你的氣息!我親吻著你的孩子,我的心卻在親吻著你!這一切,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和孩子不知道,我的爸媽也不知道。媽媽欣慰地以為我已經(jīng)達到了她希望的目標(biāo)。

      媽媽有一點是對的,這時我已經(jīng)不再想死了。我對自己說,只要東昌哥哥活著,我就活著。我需要看見你,我的愛人!我知道看不見你,做鬼也是快樂不起來的。

      你還記得嗎?1966年的春節(jié),我要了你的一個枕頭,巧妙地從你妻子手里把它索取了過來。春節(jié)那天,我在你家玩到很晚,你和你的妻子留我住下,我故意用受寵的小妹的伎倆,挑剔枕頭高了矮了,上面的繡花不好看了。你說,我們的藝娃這么難伺候,所有的枕頭盡你挑好了。我挑了你的枕頭,不是挑,是愿望實現(xiàn)。東昌哥哥,你知道嗎?那一夜我是多么快樂,又是多么酸楚,我的眼淚流了一夜,悄悄地流在你的枕頭上。我知道,那個枕頭你已經(jīng)枕了兩年,你結(jié)婚的那天,就是那個枕頭和另一個枕頭并排在一起。親吻著它,就是親吻著我的東昌哥哥。我的快樂從身體里擠出來,變成淚和你的氣息融合,我的愛從肌膚里迸射而出,撲到枕頭上和你的氣息纏綿。

      第二天,我對你和你妻子說,哥哥嫂嫂,我想要這個枕頭,枕著它不高不矮很舒服的。對我沒有任何設(shè)防的你的妻子,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從此,我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去你家了,我覺得我已經(jīng)把你帶回了我身邊。夜里,我枕著你的枕頭睡覺、做夢、親吻。白天,我和你的枕頭說悄悄話。有好幾次,我從媽媽的洗衣盆邊把枕頭搶救出來,我不能讓你的氣息在水里消失。為避免我不在家的時候媽媽可能會洗它,我離開家的時候,總把它鎖在我的櫥子里。

      東昌哥哥,你的藝娃就是這樣默默地愛著你,守著愛帶來的的煎熬,直到死去。我無怨無悔啊,命運讓我死在愛的懷里,我無怨無悔。只是苦了你,我的愛人。都怪藝娃不好,藝娃應(yīng)該在臨死前將自己的心思告訴你的,那樣你就會理解藝娃為什么選擇死,而且是死在你的懷抱里。那樣的話,你可能就會為成全了藝娃感到欣慰,最起碼,你不會在自責(zé)和愧疚中度過這四十二年了。

      東昌哥哥,你一定還記得爸爸的那幅畫,給我們?nèi)規(guī)頊珥斨疄?zāi)的那幅畫,你帶我出逃的那天凌晨三點,我們將爸爸的那幅畫埋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樹下。你對我說,這幅畫是師父的杰作,不能落到別人的手里,藝娃,等這場災(zāi)難過去后,你一定要讓它重見天日。東昌哥哥,我不知道爸爸的這幅畫是不是還存在著,我禁不住要提起它,是因為我是親眼看見爸爸做這幅畫的,而且我沒能救出我的爸爸,以至于讓爸媽慘死在誣陷中。東昌哥哥,今天,藝娃告訴你,爸爸是冤枉的,爸爸的那幅畫是有模特的,是我老家的一個舅老爺,他在1964年、也就是你結(jié)婚的那年到我家里來玩,他是那么清瘦、衰老,他的皮膚就像一層舊了的布,眼睛里渾濁地儲存著七十年的艱辛、無奈、掙扎、失望和破碎(這是爸爸的原話),爸爸以他為模特。不幸的是,他長得像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正是這張臉給我們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啊。我記得,爸爸邊畫邊對我說,這會是一幅讓人們思考生命的畫。東昌哥哥,爸爸絕對沒有誣蔑領(lǐng)袖的意思,我天天守在爸爸的身邊,我知道爸爸的所有心思。爸爸說過,他的命是為藝術(shù)而生的,是為美而生的。爸爸不關(guān)心政治。爸爸是冤枉的!東昌哥哥,在陽世間我沒能夠替爸爸喊出這句話,我那么自私那么軟弱地為自己死了。作為爸爸的女兒,我是唯一能夠?qū)κ廊俗C明爸爸清白的人,可就那么自私地為了自己死了,讓爸爸在人間的名字一直被冤枉著,這種愧疚和對你的思念伴隨了我在地獄里的每一分鐘。東昌哥哥,藝娃求你了,求你替藝娃喊出這句話吧,讓爸爸的在天之靈得以安慰,讓爸爸的名字在陽世間清清白白,藝娃求你了!

      東昌哥哥,你知道嗎?那天深夜你偷偷地來告訴我爸爸媽媽去世的消息,那個遭我拒絕過的王有仁又誣告我和爸爸一起畫了那幅畫,天亮就開始揪斗我。你要護送我逃跑,逃到山東莒縣你的姨媽家里的時候,東昌哥哥,你知道嗎?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在父母雙亡的悲痛里,在生死未卜的恐懼里,我的心里仍壓抑不住地冒出了幸福的泡泡,因為我要和我的東昌哥哥一起逃跑、一起走路、一起吃飯、一起挨餓、一起害怕、一起掉淚!我要和我的東昌哥哥在一起了!這個讓我幸福的念頭支撐著我沒有被喪失父母的悲痛擊倒。我慚愧啊,東昌哥哥,在那樣的時刻,你能冒生命危險保護爸爸的畫,而我只是想到我的愛情。但是我并不后悔,因為在我的心里爸爸的畫不能和我對你的愛相等同。我活著的時候是這樣,我死了的這四十二年仍然是這樣。

      隨你一起出逃的三天,既是我生命最痛苦的三天,又是最快樂最幸福的三天。我終于和你在一起了,東昌哥哥終于是我的了,我能夠偎在你胸前,讓你的懷抱溫暖著我保護著我。

      10月12日傍晚,我們終于到了山東莒縣,來到一座小山前。你告訴我它的名字叫浮來山,據(jù)說是從空中漂浮而來的一座美如仙境的小山。東昌哥哥,你還記得嗎?整個的山上幾乎長滿了銀杏樹,金黃色的小扇子一樣的樹葉漫不經(jīng)心地飄著,落在地上,悠閑自在。金色的銀杏果微微抖動著,像細細訴說的眼睛。傍晚的太陽光陪著它們。我們坐在那棵最大的銀杏樹下,坐在厚厚的金色的小扇子上,我靠在你的懷里歇息,我閉眼享受著這美如仙境里的愛,我祈求上蒼能夠讓我永遠擁有這份幸福??墒牵瑬|昌哥哥,你告訴我,翻過那座山就到你姨媽家了。這時我才知道,我的幸福只在山的這一面,在這棵大的銀杏樹下。離開這里,我的幸福就截止了,我就要獨自一個人在異地他鄉(xiāng),隱姓埋名地承受痛苦和愛的煎熬。我下定決心不讓這樣的時刻發(fā)生,我要永遠地在這棵樹下,我要在這棵樹下得到我的東昌哥哥,得到我的愛,完完全全的愛。讓它變成永恒。

      我求你在山上陪我一夜,天亮再翻山去姨媽家,你答應(yīng)了。東昌哥哥,你只懂我對你的依戀,卻不懂我的心思,我也不能讓你看出我的心思。那天夜里,我是故意地逼你說愛我的,我想在死前親耳聽你說這句話。你拗不過我,你說,藝娃,別逼我吧,為了你我死都可以,只要你好好的。藝娃,你答應(yīng)我,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我明白一個可以為我死的人是愛我的,可是我就要聽到這個字,我不要自己有任何的猜測。我一次次逼你,最后,你終于說出來了。你說,我的愛,我愛你。

      東昌哥哥,你不明白啊,你的藝娃為何在聽到這句話時嚎啕大哭。東昌哥哥,藝娃等了九年啊,在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藝娃已經(jīng)被愛折磨了九年,煎熬了九年。我固執(zhí)地親吻你,固執(zhí)地讓你要我。東昌哥哥,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了吧?

      幾天來的疲勞使你沉沉地睡去。你枕著藝娃的胳膊睡了。清醒著的藝娃幸福到了極點。我的愛人在我的臂彎里睡著了!我的愛人,我聞著你的氣息,我吻著你的面頰,我撫摸著你的皮膚、你的肌肉、你的毛發(fā),你是藝娃的了!東昌哥哥,你的藝娃滿足而幸福。如果說命運對我是殘酷的,可它又在這一刻給了我足夠多的補償。如果說在這一刻前,我的心里一直在控訴這個世界,那么這時我已經(jīng)在感激它了,畢竟這世界里有你,并且讓藝娃遇到你、擁有你!再多的苦難也值了!死也值了!

      我看著面前的世界,看著天空里的星星,我明白了自己的去向。讓一切的苦難結(jié)束在幸福的頂端!踩著幸福的頂端觸摸死亡,本身就是天堂!我用右手從兜里掏出水果刀割開了在你頸下的左手臂,我一點也沒覺得痛,一點也沒覺得害怕,我感覺到血液流出來,流到我們身下金黃色的小扇子一樣的樹葉上,滲進土里。我輕輕地親吻著你,享受著我的幸福我的愛!

      我只顧著自己了,我沒有對你說出這些本該在四十二年前就應(yīng)讓你知道的心思。我如愿以償?shù)卦跇O度的幸福里死去。悔恨和思念卻報復(fù)了我的自私。

      東昌哥哥,悔恨在次日早晨就開始了對我的折磨,直到今天。

      次日早晨,10月13號,當(dāng)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靈魂正慢慢地從我的身體內(nèi)脫離。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產(chǎn)生了,我慢慢地升騰,像熱氣從水里出來。最后,我站了起來,輕松地站了起來,站在一邊看見自己肉身的嘴唇貼在你的嘴唇上,看見你的眼睛慢慢睜開,你滿含愛戀地親吻我,我快樂地笑起來。直到這時候,我沒有半點后悔??墒?,你突然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喊:藝娃,是我害了你啊,藝娃,我不是個人啊,藝娃,我是個畜生啊,藝娃,我害了你??!

      看見你的痛苦,東昌哥哥,我的心碎了,我后悔自己沒有把心思告訴你,以至于你的心發(fā)出這樣與事實不符的悔恨和自責(zé)。我在一邊大聲對你喊,東昌哥哥,你誤會了,不是你害了我,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是幸福的,你給了我幸福,你給我的是幸福!東昌哥哥,我的愛人,你聽我說,別再責(zé)備自己,不是這樣的,你給我的是幸福??!

      你聽不見我的呼喊,我趴到你的耳朵上,你依然聽不見。你抱起我向山下跑去,我看見痛苦已將你的臉擰成了蒼白色,汗珠和眼淚在你的臉上流淌著。你抱著我的肉身,瘋狂地跑,你邊跑邊說,藝娃,不會死的,藝娃不會死的,藝娃,我不允許你死,不允許你死!

      你抱著我跑進山下的人家,撞開柴門,跪倒在地上,求他們救我。沒有人聽見你的呼救,那家的屋子里正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孩子的啼哭。我試圖再回到自己的肉體里去,可是那原本屬于我的骨肉,已經(jīng)像鋼鐵一樣阻擋我進入。我多么希望能再活上一分鐘,能親自告訴你,我是幸福的,有你的愛,我的生命已經(jīng)是完美的了,死在你的懷抱里、死在幸福的頂端,遠比翻過浮來山讓生命延續(xù)上幾十年要幸福得多!就在我徒勞地一次次被自己的肉身碰撞、彈回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問她是誰,她說,自己是這家的女主人,剛剛生了兒子,但她為兒子流的血太多了。她拽著我到屋里看她的兒子。她說,你看他多俊呀!里屋的床邊,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在抱著她的肉身大哭,一個老漢緊緊地抱著剛出生的用破棉襖包裹著的嬰兒,接生婆在一邊擦眼淚。她伸手去摸她的孩子,她的兒子用力睜開眼睛看了我們一眼,孩子哭了起來。女人受不了了,我們又一同來到院子里。一同看著跪在地上的你。我對女人說,我死得和你一樣值得。女人對我笑了笑。

      接生婆出來了,看見了你,她驚訝得嘴巴老半天沒有合上。她摸了摸我的鼻子說,人已經(jīng)沒氣了,都涼了,走吧,這家剛遭著喪事呢!你抱起我,重新往山上走去。你的腿踉踉蹌蹌。我緊緊地跟在你身邊,我想我或許能夠在你的夢里把那句話告訴你??墒牵业臇|昌哥哥呀,這時陰間的使者來了,他把我和那個女人帶領(lǐng)到半空中。

      天帝和閻王在那里對人間進行察看,因為幾年來大量的冤魂涌向陰間,引起了他們的震動。我和那個女人跪在他們的面前,等待發(fā)落。天帝對那個女人說,我剛才已經(jīng)看見你把自己的生命讓給了你的兒子,你過一會兒隨我去天堂吧。天帝把目光盯在我的臉上說,你輕易地放棄生命,已經(jīng)犯了自殺之罪,本該立刻把你打入地獄的,但是今天我準(zhǔn)許你對我和閻君說明原因。我對天帝和閻王詳細訴說了父母的災(zāi)難,我的愛情,我死亡的原因。我懇求他們讓我再回去,回去對你說那句話。

      天帝說,陽間沒有后悔的藥,陰間沒有回頭的路??丛谀銓矍槿绱藞?zhí)著專一的份上,加上目前陽間的特殊情況,我赦免你犯下的輕生之罪和淫邪之罪,準(zhǔn)許你隨我進入天堂,去和你的父母相會。

      能去天堂!能夠見到我的父母!我喜極而泣。

      天帝說,不要哭了,在進入天堂的門前,天使會送你一碗忘憂湯,喝過之后,你的痛苦和憂愁都會忘卻的,你再也不會因為痛苦流淚了。我對天帝請求,在東昌哥哥的陽壽結(jié)束的時候,請準(zhǔn)許他來天堂和我相會。天帝不肯答應(yīng)。天帝說,他將屬于閻君管理。東昌哥哥,無論我怎么請求,天帝都不肯答應(yīng)。東昌哥哥,你知道嗎?我的心再一次碎了,我怎么能讓你因為我下到地獄里去?我不能讓你孤獨地去地獄受罪!既然天帝不肯寬恕你,對我的寬恕就沒有了意義,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入地獄!

      我請求天帝讓我去地獄等你。天帝說,一邊是永恒的幸福,一邊是永恒的痛苦,你要三思。我對他說,我不后悔。天帝看了一眼閻王。閻王說,至今還沒有人主動放棄天堂的,你想入地獄,但你違背了天帝,我也不會馬上遂你的心愿,我將罰你孤獨地呆在你的墳?zāi)怪?,看你的肉身腐爛,讓孤獨和痛苦咬你的心,七年。

      我身邊的女人這時也怯怯地請求天帝,她請求天帝能讓她看見孩子的成長。天帝微笑了。天帝說,給你三年的時間,這三年你也呆在你的墳?zāi)怪邪?,這樣你能看見你的兒子,看見他學(xué)會說話和走路,三年后,天使來引渡你。

      就這樣,我和那個女人謝別了天帝和閻王。我重新奔向你。我看見你呆呆地抱著我的肉身久久地坐在那棵銀杏樹下。你的臉上已沒有了眼淚,只有悔恨和絕望。你就這樣抱著我坐了一天一夜。

      14日早晨,你將我輕輕地放在地上, 開始用手為我挖墳。不一會兒,血就從你的手指里流出來。我跪下來吮吸你的手指,撫摸你的臉頰,哭著求你。別這樣,別讓你的手指流血,別糟蹋你愛撫過我的手指,它們已不僅僅是你自己的了,它們也是我藝娃的,它們痛,藝娃就痛!

      那個女人來了,她后面跟著為她出殯的許多人。有人遞一把鐵鍬給你,你拒絕了,你堅持用你鮮血淋淋的雙手來埋葬你的藝娃。以至于為那個女人出完殯的人,都圍在你周圍,陪著你流淚。挖好我的墳,你給圍在四周的人們跪下了,你說,好心的人們,我即將埋葬的是我已經(jīng)沒有了父母的妹妹,我?guī)齺硗队H,還沒到,她就死了。她只有我一個親人,而我又離她兩千里,我懇求你們讓我把妹妹埋在這里,她喜歡這里,懇求你們幫忙照應(yīng)著她。只要我死不了,日后定當(dāng)厚報!

      東昌哥哥,你說過的話,這四十二年來我不曾忘記半個字,但我的記憶也只到這里了,當(dāng)你將我的肉體放進墳?zāi)估锏臅r候,我那違抗過天帝、受到閻王詛咒的靈魂便再也不能離開墓底的土了,我的靈魂緊緊地被吸在土粒上,我眼睜睜地看著你一把把地埋葬我……絕望頓時充滿了我的心,我真的要和我的東昌哥哥分別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直到他陽壽結(jié)束,直到我能夠在地獄里找到他!

      真正地分別了。從此,我再也沒有你的消息。七年,我孤獨地呆在我的墳?zāi)估铮瑢δ愕乃寄詈突诤藁鹨粯訜浦业撵`魂,但同時我又幸福著,因為那土粒中有你的血,有你的氣息!我的被你愛過的肉身是腐爛了,可是那些氣息都融合到了土粒中。

      開始的時候,我尤其難過,我在墳?zāi)估锎舐暤乜藓啊:魡灸愕拿?,訴說我對你的思念和悔恨。我的哭喊聲驚擾了我的鄰居,那個得到天帝恩準(zhǔn)的女人。她是多么幸福啊,她的靈魂是能夠在夜間自由出入她的墳?zāi)沟?。好心的她總是在回到墳?zāi)购蠛臀艺勌?,盡管外出已經(jīng)使得她極度疲勞,她還是堅持和我說話。她告訴我她兒子每一天的成長,告訴我,外面的樹發(fā)芽了、結(jié)果了、凋零了,告訴我她的丈夫在她的墳?zāi)股咸硗亮?,也在我的上面添土了,我和她的墳?zāi)股厦骈L滿了薺菜花,我的上面還有一株野菊花……我們還共同分擔(dān)著眼看著肉體腐爛的恐懼。蚯蚓快樂地咬我的臉、吃我的肝肺,一點點的,把我的皮膚肌肉血管都吃掉,只留下我的骨頭。我每翻個身都會讓骨頭發(fā)出吱吱的聲音,不翻身又被自己的骨頭硌得慌。

      第三年的一天,她回來后一改往日的幸福,焦躁地輾轉(zhuǎn)反側(cè)起來。我問她原因,原來是她的丈夫又娶妻了。那一段時間里,她幾乎不再出去了,也沒有心情和我說話。她難過,可是我比她更難過啊,我的靈魂不能走出墳?zāi)拱氩剑也恢牢业臇|昌哥哥是死是活,不知道我的愛人的安危,不知道愛人的心是不是仍在受悔恨的煎熬,不知道那幫把爸媽置于死地的人對我的愛人怎么了?不久后的一天,她突然高興地告訴我,她丈夫新娶的妻子對她的兒子很好,還和她丈夫一起給我們的墳上加了土。她說,終于可以放心走了。次日,她就被天使帶走了。我求她向我的父母問好,并說明我違抗天帝放棄和他們相聚的原因。我知道我的父母會原諒我的。

      七年終于過去了。一天,翻身的時候,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脫離墓底的土粒了,我站起來,走出墳?zāi)埂N矣挚匆娏四强脴?。東昌哥哥,七年后,我再一次看見了那棵樹,那座山,我在此守候了七年的那座山。金黃的銀杏樹葉和七年前一樣飄著,落著。我依然在此,只是沒有了你,我的東昌哥哥。我重獲自由的靈魂,向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奔去,我要找到你,不管是兩千里還是兩萬里??删驮谖业耐葎倓偺鸬臅r候,我發(fā)現(xiàn)了站在我身后的地獄使者。他伸手向我拋出一個繩套,正套在我的脖子上,他拽著我先是向西疾飛,然后來到一座懸崖邊上,縱身向一個黑暗狹窄的漏斗樣的深淵飛快地墜去。任憑我發(fā)出怎樣的恐懼和懇求,他都不聞不問,直到我的腳落在潮濕陰冷的地面,他才開口和我說話。

      我被重新帶到了閻王的面前。我那時的心里懷著怎樣的恐懼??!我活著的時候就聽姥姥講過,犯了我這種罪的人,是要在私密處鎖上巨大的鎖,流血不止、疼痛不止的。最讓我恐懼的是,從使者的嘴里我知道自殺的人要被變成一種無葉的樹,渾身流淌著骯臟的粘液,刀片從四面八方切割在身上。我不怕疼痛,我只怕如果我被變成樹,我的東昌哥哥怎么能認出我???我怎樣才能夠和我的愛人相見,對他說我一直愛他,我是幸福著死去的,是他成全了我?

      跪在閻王面前,我才知道我的恐懼是多么多余,地獄里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我是被天帝赦免了罪過的人,所有的靈魂都用羨慕和尊敬的眼神看著我。閻王對我說,你是已經(jīng)被赦免的人,這里本不屬于你,但你執(zhí)意要來,從今天起,我給你足夠的顏料,你就在這里幫我美化我的宮殿吧。從此,我就成為閻王宮殿里唯一的畫師,負責(zé)在閻王起居的所有房間里畫盛開的鮮花、游動的金魚,畫人世間四季的美景。東昌哥哥,你知道我畫得最多的是什么嗎?是浮來山的銀杏樹,金黃色的小小的扇形的葉子飄落著,漫山遍野。

      我一直堅信我們會重逢的,我仍然能夠看見我的東昌哥哥,繼續(xù)我們的愛情,即使你被裁判在第十八層地獄,我也會跟你在一起!我兢兢業(yè)業(yè)地畫著閻王陰暗的宮殿墻壁,揣摩著他的心理,討好著他。我只希望他會因為我的良好表現(xiàn)能在你來到的那一天減輕你的懲罰,讓我們永遠在一起。但是就在二十年前,我的信念動搖了,因為全球各地的閻王、冥王召開了會議,共同商定并修改了傳統(tǒng)的接納靈魂的方法——充分利用陽間越來越發(fā)達的電磁波對一些靈魂進行消解,既對那些犯了小罪惡的靈魂不再引渡到地獄里進行懲罰,就地分解消失。地獄里采取計劃接收,只對那些罪大惡極的靈魂進行接收并懲罰。同時對地獄里的成員進行減員——對生前罪惡不大的靈魂,進行變異,變成蛆蟲和水蛭倒在骯臟的冥河里,用來咬噬那些罪大惡極的靈魂,以此減輕地獄越來越嚴重的空間緊張問題和全球各地地獄地盤之爭引發(fā)的戰(zhàn)爭問題。

      東昌哥哥,當(dāng)我知道這一信息的時候,我正在腳手架上畫美若仙境的浮來山,畫金色的銀杏樹。我一下子就暈厥了過去。從那一天起,至今已經(jīng)二十年了,我無時無刻都被永遠不能再相見的恐懼折磨著,對你的思念和自責(zé)也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

      許多在閻王身邊工作的地獄使者都勸慰我,他們說,我是被天帝赦免了罪過的靈魂,不再屬于那些將被變異的靈魂行列??墒?,只有我自己的心里清楚,我被變異的可能性仍然是很大的,因為我拒絕了閻王的求愛,我擔(dān)心他會報復(fù)我,畢竟在地獄里,他是獨一無二的王。我不知道閻王怎么會愛上我?是因為我在他的墻壁上的畫,還是因為我是地獄里唯一曾被天帝選中入天堂的人,使得我具有了被閻王愛戀的資格?抑或是別的原因,總之閻王不止一次地向我示愛。他為了表達對我的重視,甚至采納了我對他已經(jīng)穿了幾千年的服裝進行改革的建議,穿起了中山服。可是,我怎么能夠不拒絕他呢?我的心里只有我的東昌哥哥呀!他為了我正承受著悔恨對心的咬噬,或許還有思念的痛苦,我怎么能夠背叛給予了我幸福并用雙手將我埋葬的愛人!

      我膽戰(zhàn)心驚地度著每一秒鐘,我想盡一切辦法討好那些去陽間執(zhí)行公務(wù)的使者,希望能有你的消息,哪怕知道你被就地銷解,那樣,我就可以死心塌地地接受變異的厄運。我討好主審的判官,希望他能從那些被審判者的嘴里打聽出你的消息。但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近二十年來到地獄里來的人都不認識你,那些執(zhí)行引領(lǐng)任務(wù)的使者說,陽間的電磁波密度越來越大,對他們的影響都很嚴重,他們只能是幾個使者一起維護著地獄要接收的靈魂,才能把他帶到地獄。執(zhí)行一次公務(wù),使者的能量就要受到很大的損耗,所以他們根本無法去盤查那些就地銷解的靈魂姓甚名誰。

      我在恐慌和思念中度日如年。但我仍存著一點希望,你畢竟今年才七十三歲啊,如果沒出什么意外的話,應(yīng)該還是個精精神神的人呢。我堅持等待著,希望哪一天能夠感動閻王,令他的使者幫我實現(xiàn)愿望,哪怕是幫我捎一句話給你,告訴你,你的藝娃從十三歲就愛你,一直在愛你。告訴你,不要內(nèi)疚,你從沒有給過藝娃傷害,你只給了她完滿的愛情和幸福。

      終于,陳大豪來了,使得藝娃能再次對東昌哥哥說出心里的話,我知足了。此時,我的心可以輕松了。

      東昌哥哥,我還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對你說,可是陳大豪已經(jīng)提醒我好幾次了,我的能量快消耗光了。不知道這封信發(fā)下來,我是不是還能有足夠的強力和磁場來保持我靈魂的形狀,或許我就此永遠消失了。永遠消失,在今天,在我親口對哥哥訴說完自己五十年的愛、告訴了哥哥藝娃是幸福著死去之后,我已經(jīng)不再害怕、不再難過了。

      東昌哥哥,從今天開始,答應(yīng)藝娃一定要快樂地活著,不要再想著樹下的痛楚了,要想就想——在樹下,你給了藝娃富足得令她無怨無悔地死去的愛,這愛,生生世世。這死,幸福無比。

      東昌哥哥,盡管藝娃有萬萬個不情愿,但也必須和你說再見了。再見,我永恒的愛!

      妞子早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我的喉頭也脹得疼痛難忍。我倆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依舊看著屏幕,看著那些淡藍色的訴說,看著這陰陽阻隔不斷的愛情。

      屏幕上的字跡越來越模糊,沒有像第一封信那樣落上時間和名字。我和妞子都認為藝娃肯定是耗盡了她的所有能量。妞子擦了擦眼淚對我說,看你辦的好事,潘東昌在哪里?藝娃怎么辦?要是藝娃的這封信到不了潘東昌手里,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做鬼都不會原諒你,下地獄也不會原諒你!

      我沒能夠像開始時想象的那么興奮,證明地獄存在的刺激已消失在藝娃的愛情里了。我知道妞子不說,我也會把潘東昌找到,只要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屏幕上的字動了起來,慢慢地擴散開來,藍色逐漸淡下去,向著屏幕的四周淡下去。突然,強烈的藍光一閃,黑屏了。

      我急忙轉(zhuǎn)向攝像機,按下回放鍵,還好,效果不錯。這時妞子提醒我,最好做兩手準(zhǔn)備,萬一攝像機里的字也會消失掉怎么辦?你能去背給潘東昌聽嗎?妞子掏出她的隨身聽遞給我說,我來念一遍,錄下來吧!

      這個晚上,妞子幾乎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李藝娃。妞子念著,哭著??拗?,念著。

      妞子到底是妞子。不出妞子所料,就在妞子將信念完不到十分鐘,攝像機里的字也消失了。

      妞子說,我的聲音是不會消失的,除非我也是鬼。

      妞子在臨上火車的時候,遞給我一個信封,說,去電視臺吧。

      妞子留給我的是兩千塊錢。我拿著妞子的錢直奔電視臺。我在電視臺七頻道“藝術(shù)天地”欄目里登了尋人啟事。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一點消息。妞子每天都來電話詢問,還再三叮囑我,找不到潘東昌先生,得不到潘東昌的許可,李藝娃的地獄來信就不能透露出去,畢竟這兩個不幸的人已經(jīng)不起任何輿論的折磨了,尤其是潘東昌,如果他的妻兒在四十二年之后,得知已被歷史埋藏起來的背叛,他們是否能夠原諒他?世人是否能夠一如既往地尊敬他?他那顆蒼老的備受折磨的心,經(jīng)不起任何的誤讀了。況且,這僅僅是兩顆真心相愛的靈魂之間的問題,你,我妞子,即或是國家主席都沒有權(quán)利對此指手畫腳,你知道嗎?

      七天以來,我守候在地獄通道網(wǎng)吧,確切地說是把自己反鎖在里面,一為耐心地等電話,再者以此管住自己的嘴。我知道,我的從沒有擔(dān)任過保守秘密任務(wù)的嘴巴,只要見到我的那群哥們,就會得意忘形。

      第八天的早晨,我決定按照信中所提到的地址去一趟山東莒縣。李藝娃的墓在那里,肯定會有線索的,即使沒有結(jié)果,到了她的墓前,也算是仁至義盡,對妞子也有個交待了。

      轉(zhuǎn)了兩次火車、兩次汽車、一次三輪車、一次摩托車,我終于到了山東莒縣浮來山。

      開摩托車的小伙子接過我遞給他的二十元錢后,熱情地給我介紹起他的家鄉(xiāng)來。他說,你別看這山不大,據(jù)說是有來頭的。聽老人說,原先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里面有一只神龜帶領(lǐng)子孫日夜興風(fēng)作浪,上天知道后,派二郎神背了這座山來,將神龜和他的子孫壓在了地下,土地爺就把一棵棵的銀杏樹種在神龜?shù)谋成?,所以,這里的銀杏樹才會長到幾千年,地底下,有神龜在供著水呢。凡人看不見背山的二郎神,只看見山是漂浮來的,就叫浮來山了。你來得不是時候,秋天來最好看,浮來山就像是金子堆起來的一樣。這時候樹的枝葉都枯了,沒看頭兒。

      我對他說,我不是來看景的,我來找一個墳?zāi)梗氖昵?,一個外地的女人死在這里,她的哥哥用雙手將她埋在浮來山的一棵銀杏樹下。你聽說過嗎,知道墳?zāi)乖谀膯幔?/p>

      小伙子說,剛聽說過有一個大學(xué)生因為交不起學(xué)費在山頂?shù)臉渖系跛懒?,還沒聽說過這事呢。你在這兒等著,我去那邊村里找個上了年紀(jì)的問問吧,免得花費冤枉力氣。

      我說,反正山不大,我慢慢找吧。小伙子笑著用下巴頦指了指遠處,我這才看到一座座土饅頭一樣的墳?zāi)挂罉涠?,沒有墓碑,只是在墳頂用塊土坷垃壓著張草紙。

      約半個小時后,小伙子回來了,說找到了了解這事的人。他重新帶上我在山下的小路上和他的摩托車一起蹦蹦跳跳。到了村里的一戶人家門前,他進去,不一會兒叫出來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婦人。老婦人用警覺的目光看著我問,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會來找她呢?你是來遷墳的嗎?聽著她一連串的問題,我已經(jīng)猜到她就是藝娃信里提到的那個女人了。一個好心的女人。

      我是不能對一個照料李藝娃墳?zāi)沟暮眯娜巳鲋e的,我把收到地獄來信一事向老婦人作了說明。我希望她能夠告訴我有關(guān)潘東昌的消息,讓我把李藝娃的來信交給他,完成這個特殊的任務(wù)。

      老婦人在聽了李藝娃信中有關(guān)她自己的幾句話時,突然老淚縱橫,她喃喃地說,這么說來她是滿意我的了?她進天堂了,我一定要告訴孩子他爹,她進天堂了!她滿意我,她不再惦記他們爺倆,我們也就不再牽掛她了。

      老婦人說,怪不得祖先都說,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潘老弟的好終于要得回報了,感天動地呀,妹妹從陰間來信了不是?誰有這福分?只有那大恩大德的人才有呢。我沒有告訴她,潘東昌和李藝娃的真正關(guān)系。老人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臉上露出些許失落來,我猜想她可能在心里埋怨那個遠在天堂的人沒有給她來封信,親自表達對她的謝意。

      老婦人領(lǐng)我到屋子里,從枕頭底下找出一個信封交給我說,這是我兒子的地址,兒子知道潘老弟在哪里。兒子說潘老弟幾乎把所有的錢都捐給我們村的學(xué)校了,自己清苦著呢。

      我接過信封一看,頓時后悔莫及,信封上的地址正是我曾去詢問過的藝術(shù)學(xué)院。

      我問,老人家你兒子也認識潘先生?。?/p>

      是他的徒弟呢!我兒子是畫家。

      潘先生回來過嗎?

      可憐的人,想回來,聽兒子說,一直想回來,癱在床上,來不了呢!兒子就拍照片帶給他,拍浮來山,拍墳?zāi)?,拍我和他爹,拍學(xué)校,惦記吆。

      老婦人領(lǐng)我去看李藝娃的墳?zāi)?。半山腰上,錐形的一堆舊土,頂端像所有的墳?zāi)挂粯訅褐鴱埐菁垼S黃的草紙如同一頂麥秸編的帽子。粗大的凋零了樹葉的銀杏樹像一把傘架。五六米遠的右側(cè),另一堆黃土同樣戴了麥秸編織的草帽靜靜地立著。想必是那個進天堂的女人的墓了。四十二年前,這兩個同一天死亡的女人在這里相伴三年,每天她們都在地下相互私語,相互安慰。如今,這里只剩下她們被蚯蚓啃噬得干干凈凈的白骨了。這對于那已在天堂和地獄里的靈魂來說,只是一個曾經(jīng)的家罷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這里卻是永遠的傷心地。我決定立即返回。

      一下火車,我給妞子打電話。我說,妞子,有新進展了!等回頭詳細告訴你吧,啊,啊,等我的消息吧!嘿,沒說的,沒看咱是誰,要不李藝娃會選中我?。繘]問題,沒問題,妞子讓我上刀山,我決不下火海!妞子你的手機信號怎么不清楚啊?正開著車呢?那你小心點啊,拜拜。

      藝術(shù)學(xué)院油畫系辦公室里,杜浮用懷疑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你老實說,你找他有什么企圖?你怎么知道樹下先生就是他?

      我能有什么企圖?我只是收到了他在地獄里的情人來信罷了!我在心里氣哼哼,可我知道不能對這個年輕的畫家這么說,只告訴他,我受人之托告訴潘東昌先生一件四十多年前的事,有關(guān)他和他女兒的,很重要。最后,他終于半信半疑地答應(yīng)帶我去見潘東昌。

      坐在杜浮那酷似變形金剛的摩托車上,十二月的風(fēng)頓時變得像刀子一樣鋒利。我伏在杜浮的背上,緊閉著眼皮以保護我的眼珠子。我不停地提醒他,慢著點,慢著點!車速沒有絲毫的改變,后來我明白了,杜浮是故意的,或許是不想讓我記住去潘東昌家的路吧。

      車停在一個農(nóng)家小院的門前,杜浮打開大門,里面馬上傳出一個男人的蒼老的聲音。是浮兒嗎?

      杜浮邊應(yīng)聲,邊帶我往里走。院子里沒有任何的花草樹木,清一色的水泥地面。推開房門,我看見了潘東昌先生的背影,輪椅上的背影,看見了他稀薄的花白頭發(fā)。他正在一個巨大的畫架前畫著。杜浮朝我使了個別出聲的眼色,可是我已經(jīng)看見了畫布上金黃的銀杏樹,扇形的葉片在傍晚的陽光里悠閑地飄落著,樹下一個少女憂怨地站立著。金色的葉片已經(jīng)落滿了她的全身,一個穿著銀杏樹葉的憂怨的女人。我知道我找見的是真的潘東昌了。我禁不住“哇噻”了一聲,潘東昌的畫筆突然停下了,但并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停住了畫筆。杜浮趕緊解釋說,我給您帶來了朋友,他受人之托告訴你有關(guān)四十二年前的事情,他很堅決,我就帶他來了。杜浮邊說邊推動輪椅。我看見了一張離塵世很遠又曾被塵世的痛苦浸泡過的臉,一雙眼睛里渾濁地儲滿了艱辛、無奈、掙扎、失望和破碎。老人用這樣的眼睛看著我。

      我掏出妞子的隨身聽,對老人說,是一封信,錄音,你看……我將眼睛看向杜浮。老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溫和地對杜浮說,浮兒,你忙去吧,讓這個孩子陪我說說話。

      杜浮看了看我說,兩個小時后,我來帶你回去。

      杜浮的摩托車聲消失后,老人笑了笑說,你受誰人的囑托?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我了,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就幾乎沒再和人聯(lián)系過了。

      我說,我說出來您老人家千萬別害怕,或許您會不相信我,我也不太相信自己呢,可是很怪的,我的確是收到了一封給您的信,我錄下來了,不管怎樣您聽聽吧,是她的信。我邊說邊指了指畫布上穿著銀杏樹葉的女孩。

      老人苦苦地笑了一下說,孩子,人死是不能復(fù)活的,不要和老人開玩笑。

      我說,老人家,不是玩笑,李藝娃的確從地獄給您來信了,發(fā)到了我的電子信箱里,您聽聽就知道了。老人驚訝地瞪大眼睛盯著我。我將耳機塞子放在老人的耳朵里,按下了播放鍵。

      不一會,老人的嘴角哆嗦起來,眼淚流過他薄薄的松弛的面頰,漫過老年斑,進到嘴里。老人在他和愛人的世界里了,那是老人和李藝娃的,妞子說得對。

      我起身悄悄地來到院子里,抬頭看看天,想李藝娃如果靈魂還在,她這時候該會露出笑容了。

      估摸著老人已經(jīng)聽完,我回到屋里,看見老人還是那個姿勢,只是手指不再緊張,它們溫柔地撫摸著妞子的隨身聽。

      我走過去,輕輕喊他。我說,老人家,老人家,您千萬別太難過?。?/p>

      老人睜開了眼睛,轉(zhuǎn)動輪椅,面向著他的畫說,藝娃,怪不得我近些日子老是夢見你,我怎么讓你等了那么久,藝娃!

      老人家,老人家,您別太難過?。∥矣X得您該高興才是,李藝娃費這么大的勁給您發(fā)信,就是為了讓您快樂起來呢。

      老人聽了我的話,把眼睛轉(zhuǎn)向我說,對不起,孩子,給您添麻煩了,我和藝娃都萬分感謝您。前些年,特別是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那段時間,我是為師父活著的,師父含冤而死,我有義務(wù)把他的畫業(yè)繼續(xù)下去。后來我覺得該死了,可還是在這里懨懨地活著。這是天意啊,上天是讓我等藝娃的信呢。

      老人轉(zhuǎn)動輪椅,走到墻角,從一個陶罐里掏出了厚厚的一疊錢,遞向我說,孩子,拿著吧,算我和藝娃的一點謝意。拿著吧,別客氣,它對我沒有用處了。

      老人又說,孩子,這個送給我吧,我再聽聽。你請回吧,請回吧,謝謝了,謝謝了。

      我原打算等杜浮回來,可是老人已下了逐客令,又擔(dān)心杜浮會將老人的錢要了回去,我趕緊告別,走出門來,摸了摸口袋里沉甸甸的錢。能有多少呢,一萬,還是兩萬?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李藝娃信里的那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果。

      走到大路上,我招手攔住的士,我強壓著想數(shù)錢的欲望。我想好了,到了地獄網(wǎng)吧,先數(shù)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給妞子打電話,再請哥們搓一頓。不管怎么說,這事也有點他們的功勞,說不定他們不敲碎路燈,就沒這回事呢。我一定要告訴他們,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奇遇。

      妞子的手機沒人接。

      再打,也沒人接。這個妞子,該聽好戲的時候就掉鏈子。可別怪我沒及時通報哦。

      我和哥們圍坐在萬年青酒家的豪華包間里,他們興奮地望著我和豐盛的菜肴。老實交待,這幾天去哪里作案了,怎么突然就發(fā)財了?

      我站起來,清清嗓門,抬起雙手,作出一個威嚴的手勢說,今天,我要讓你們驚訝得掉眼珠子!我,地獄通道網(wǎng)吧吧主,在12月1日凌晨收到了一封地獄來信,信的內(nèi)容是讓我?guī)兔φ乙粋€人,我就回了封信,后來真就又來了一封信,四十二年前的一對戀人,女的死了,在找男的呢。我,啊,地獄通道網(wǎng)吧吧主,是個仁至義盡之人,我完成了這一史無前例的任務(wù),所以呢,得回報三萬元。知道嗎,什么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還沒喝呢,就說醉話了,聽他瞎扯,來喝酒!去哪里當(dāng)面首了吧?哥們,告訴你,沒錢,咱也要愛惜身體,可不能干那事。

      你們不信是不是?就知道你們不會信,我準(zhǔn)備了證人的,來來,給妞子打電話。

      妞子是誰?就她給你的錢吧?

      別胡說,妞子就是我那個在清華的女同學(xué),你們還記得吧?到咱宿舍來過,留著小子頭。

      電話還是沒人接。

      喝酒,來,喝酒!今晚,我要讓你們?yōu)槲业粢换匮壑樽樱?/p>

      看看新聞,服務(wù)員,幫幫忙調(diào)調(diào)電視。不唱歌,唱什么歌?看看新聞。整天看見新聞比看見老婆還親的康抗一手端酒杯一手指點著。

      坐下,一晚上不看新聞能讓你尿床?我一抬手把康抗放在唇邊的那杯酒倒進他的嘴里。康抗的嘴巴張著,眼珠子瞪得老大,酒進到他嘴里又轉(zhuǎn)身流了出來。我以為他又出怪相,便取笑他,還真尿啊,你!康抗指著屏幕,啊、啊……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望向電視,看見了自己的大幅肖像畫!主持人正義憤填膺地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大家一定要看清楚了,畫上的這個人,在三四個小時以前,采用了卑鄙的手段,從我國著名油畫家樹下先生那里搶走了三萬元錢,可憐的老人慘死在地上,手里緊緊地握著他敲詐勒索的證據(jù)——一個隨身聽,里面還荒唐地編造了一個關(guān)于地獄來信的故事,以此對老人進行恐嚇和精神折磨。從現(xiàn)場看,老人似乎在生前同歹徒進行了一番搏斗。樹下先生的徒弟杜浮先生畫出了犯罪嫌疑人的頭像,請廣大市民提供線索,早日使犯罪嫌疑人歸案,也好使尊敬的死未瞑目的樹下先生的靈魂早日得到安息。我們回顧一下,已經(jīng)有多少位杰出的人物慘死在卑鄙歹徒的卑鄙之下,如戴厚英……

      我的頭腦里如同一下子鉆進去萬只黃蜂。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不,必須馬上找到妞子,妞子能夠證明我的清白。潘東昌肯定是自己掉地上摔死的,或著就是那個杜浮干的,必須找到妞子!

      哥們都瞪圓了眼珠子看著我,幾個人一起掏手機遞給我。我接過一個,可是我的手早已抖得不能夠按鍵了。好不容易按下妞子的手機,終于通了,我長出一口氣。

      喂,妞子,妞子,我這兒出大麻煩了!妞子你說話啊,我快沒命了,你別開玩笑好不好!

      你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啊,天哪,妞子搞什么鬼!

      我是妞子的好朋友,我有急事找她,趕緊叫她接電話!我吼起來。

      妞子已在三個小時前的一場車禍中喪生,我們正在找她的家人,請幫忙聯(lián)系。

      天哪,妞子!

      潘東昌死了。

      妞子死了。

      我很可能也要死了。

      我的哥們還在守候,期望能再有地獄的信來。

      如果您也收到過地獄來信,請到公安局為我作證,只要我能夠活著,定當(dāng)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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