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亂中的女性之歌

孫巍巍

摘要：《聊齋志異·阿英》一篇謳歌了美好的女性情懷，作者成功塑造了鸚鵡仙女以及凡人女性等形象，借一段有始無終的姻緣和兩個狹隘、平庸的男性，刻畫了作為弱勢群體的女性在世俗和離亂中的不離不棄，構(gòu)筑了一種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感人情誼，豐富了《聊齋志異》的閱讀審美，也體現(xiàn)了蒲松齡人與自然辯證統(tǒng)一的進步思想。

關(guān)鍵詞：女性;異類;友情;天人合一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中的《阿英》一篇與其說是個愛情故事，毋如說是關(guān)于女性情誼的故事，是一曲充滿真善美的女性之歌，在離亂中不離不棄，在世俗中相敬相惜。故事中的幾個女性有精魅，有凡人，卻物我兩忘，有情有義，知恩知德。故事中的兩個男主人公倒更像是陪襯，以他們的狹隘襯托出幾個女性的善良和美好。

先說甘氏兄弟父母早喪，兄長甘玉，字璧人，“性友愛，撫弟如子”，弟弟甘玨長大后“豐姿秀出，又慧能文”，甘玉更加鐘愛弟弟，一定要給他婚配一個最優(yōu)秀的女子，以至于太挑剔了，婚事遲遲未決。還是以非主要的角色引出故事的開端，這是蒲翁慣用的手法，然后再鋪設(shè)線索以編織機緣巧合。奇遇的發(fā)端往往不是鬧市就是荒郊，在作者的安排下，關(guān)鍵人物甘玉“讀書匡山僧寺”，無意窺見“三四女郎席地坐，數(shù)婢陳肴酒，皆殊色也”，個個美貌不凡，但談吐卻家常溫馨，充滿了恬淡的女兒情懷，且清吟助興：“閑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yīng)乖。囑咐東鄰女伴，少待莫相催，著得鳳頭鞋子即當來?！焙靡环妍愅窦s的淑女宴飲圖。然而，談笑間卻突生波瀾，“忽一偉丈夫岸然自外入，鶻睛熒熒，其貌獰丑”，眾女子“倉促哄然，殆如鳥散”。這里作者的描寫很生動，也有巧妙的暗示，“鶻睛”借指猛禽，“鳥散”不就是暗喻女子們鳥類的本質(zhì)嗎？只有唱歌的女子被捉住了，哀啼不止，怪物咆哮著，一口咬斷了女子的手指。甘玉忍無可忍仗劍相救，女子奄奄一息：“拯命之德，將何以報？”其實第一眼時，甘玉已然“心已隱為弟謀”。但女子卻婉言拒絕：“當別為賢仲圖之?！边@是一個伏筆嗎？女子如此承諾是推脫還是鋪墊？但明倫也就此打趣“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多讀《聊齋》的人都知道，蒲翁擅長于不經(jīng)意處巧設(shè)機關(guān)，要我們一路讀下去也不經(jīng)意間恍然大悟。閱讀的快樂也就是這樣吧，既跟著情節(jié)入戲，又揣摩作者的心思，如獲至寶，不亦樂乎。

第二天女子蹤跡全無，甘玉多方查詢也毫無下落，“歸與弟言，悔恨若失”。這下該弟弟甘玨登場了——甘玨外出郊游，路遇一個美麗的姑娘，“顧之，微笑，似將有言，因以秋波四顧而后問曰：‘君甘家二郎否？”姑娘大方地交代自己身份，還質(zhì)問甘家曾與自己訂有婚約，怎么又另訂了秦家姑娘？通過一段對話，作者布下了一片迷霧，婚約？前盟？秦家？陸氏？秦家姑娘是前面受傷的女子嗎？那么這個女子又是誰？回家后甘玨自然把情形告訴兄嫂，兄嫂二人的反應(yīng)是截然不同的，兄甘玉認為荒郊野外主動和男子答話的女子有失禮法，是不可信的，如果秦家的事不成，再考慮她也不遲。嫂子卻只笑著說想必一定是個佳人，嫂子的通情達理反襯了兄長的世故和自私。“玨默而退”，似乎事情到這就沒戲了。過了幾天，甘玉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女子邊哭邊走，甘玉“垂鞭按轡而微睨之，人世殆無其匹，使仆詰焉”，這里寫得相當傳神，“微睨”一詞再次活現(xiàn)了甘玉的老道謹慎。殊不知女子也不簡單，她直言過去曾許給了甘家二郎，因為家貧路遠逐漸斷了音訊，最近回來聽說甘家背棄了前盟，打算找甘家的兄長甘璧人問個明白。甘玉還是一頭霧水，只好先把姑娘帶回家再作打算，“女自言：‘小字阿英，家無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甘玉明白姑娘就是弟弟日前路上遇到的那個，他一方面心里竊喜弟弟得到一個“佳婦”，但又擔心她主動上門被人非議。不過相處下來，阿英端莊賢淑，人也乖巧，“母事嫂，嫂亦雅愛慕之”，了了幾個字，點出了阿英和嫂子之間的亦母亦姐妹的情誼。但此時讀者并不明白，這才是小說的靈魂所在。

故事自然還要一波三折發(fā)展下去。中秋之夜，阿英和甘玨在房中宴飲，嫂子派人相邀，阿英答應(yīng)了，卻端坐不去。第二天一早嫂子來探望，說昨晚在我那里你怎么怏怏不快??？阿英只是微笑不語。這下甘玨就感到不對勁了，悄悄和嫂子對質(zhì)。原來中秋夜自己身邊和嫂子屋里都有一個阿英！難道她是個妖怪？又是甘玉出面，他隔著簾子向阿英祈求，不要傷害弟弟甘玨。阿英不好意思地表白：我確實不是人類，只不過您父親當年和我有約，秦家姐姐勸我來此，因為我不能生育，也曾想離去，只是舍不得兄嫂待我不薄。今天既然被猜疑，那就讓我們訣別吧！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坦然而深情。

甘家終于想起來，父親在世時曾養(yǎng)過一只很聰慧的鸚鵡，甘玨不過四五歲，甘家上下常戲稱鸚鵡是他的媳婦，后來鸚鵡掙斷鎖鏈飛走了。原來阿英說的“舊約”就是這件往事??！“然玨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懸情尤切，旦夕啜泣”，這里又一次刻畫了嫂子與阿英的感情，似乎勝過甘玨與阿英的枕席之情。兩年后，甘玨另娶姜氏女，但終歸是不太稱心。日子不會就這樣下去吧？當然不會，否則就不是《聊齋》了！——甘玉遠赴廣東探望表兄未歸，鄉(xiāng)里發(fā)生了土匪作亂，甘玨只好帶領(lǐng)全家躲到山里。在逃難的人群中他們遇到了阿英，“玨喜極，捉臂不釋。女乃為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來。既至，嫂望見悲哽?！边@里寫得有趣，甘玨看見阿英就不撒手，全忘了自己另有妻室，而阿英對他卻不像情侶久別重逢，更掛念的人卻是嫂子。那段時間里阿英彰顯了她的神異，“撮土攔戶，囑安居勿出”，營造了一個安全的掩體。阿英欲離去，“嫂急握其腕，又令兩婢捉左右足”，只好暫且與嫂嫂同住。得知姜氏不能令甘玨稱心，阿英便早起為她梳妝，“梳竟，細勻鉛黃，人視之，艷增數(shù)倍;如此三日，居然玉人?！泵鎸ι┳拥囊苫螅⒂⒄f“無人不可轉(zhuǎn)移，但質(zhì)美者易為力耳”，她從眾婢女中挑中一個黑丑但卻有生男相的，“乃喚與洗滌，已而以濃粉雜藥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色漸黃;四七后，脂澤沁入肌理，居然可觀?！倍嗝雌婷畹臉?gòu)思，外面兵荒馬亂，她們卻在這山野里開起了美容院，在離亂中享受女性之間充滿美和愛的時光，“日為閉門作笑，并不計及兵火”。甚至有一天群盜遍野搜尋，燒殺搶掠，連藏匿山洞的人都被擄走，只有他們一家幸免。于是大家更敬重阿英，把她當做神仙看待。此時暫為一家之主的甘玨倒顯得可有可無了，阿英坦言這次來時因為難忘嫂子的恩義，來為離亂中的嫂子分憂，她還預(yù)言大哥甘玉途中會有一劫，但秦家姐姐能夠解救。

小說雙線敘述，場景轉(zhuǎn)換至甘玉的歸途，他們主仆果真遭遇了強盜，藏身荊棘叢中時，一只秦吉了展翅遮住了他們，“視其足，缺一指”“盜既散，鳥始翔去”。甘家終于明白秦吉了就是當年甘玉所救的秦姓女子，而她也果真信守諾言為甘玨另謀“佳婦”阿英，并報了救命之恩。清代何垠點評：“守義報德，禽鳥亦猶人。獨易丑為美一節(jié)，萬無可解耳?！毕雭?，飽讀四書五經(jīng)的文人們看得到字里行間的“德”和“義”，對于那些氤氳其中的女兒情懷還是參不透的，但天才的蒲翁懂得，并以細膩深情的筆觸交代給我們。

后來，阿英如約常?；貋硖酵┥?，但必定是甘玉外出時，想必冰雪聰明的阿英對于封建家長似的甘玉仍是有戒心的。她和甘玨也已緣盡，但甘玨卻對阿英舊情難忘，差點導致阿英遭到滅頂之災(zāi)。最后嫂嫂從巨貍口中救下奄奄一息的鸚鵡，撫摸良久，它才蘇醒過來，“飛繞室中，呼曰：‘嫂嫂，別矣！吾怨玨也！振翼遂去，不復(fù)來?！卑⒂⒕瓦@樣飛出了甘家的生活，也飛出了我們的視野，誰都相信她不會再回來了。她來甘家，不為女性通常最看重的愛情，而是為了信守諾言，也因為和嫂嫂的相知相惜，如此更令人唏噓。小說中沒有寫明阿英和甘玨成婚與否，也沒有他們閨閣歡愛的描寫，卻以一個“怨”字做結(jié)，讀罷令人深思，也令人傷感，宛若眼看一件美好的事情漸行漸遠，卻無能為力。阿英，這個鸚鵡幻化的女子，她始終沒有融入世俗的人間。她回避甘玉，哀怨甘玨，敬愛嫂子，最終卻傷心離去，但是作者讓她和秦家姐姐、甘家眾女眷一起，物我兩忘地譜寫了一曲充滿真善美的女性之歌，讓我們看到數(shù)百年前的世俗里、離亂中、文人筆下的一種美好而又有韌性、有溫度的女性情懷。

雖為異類，卻秀外慧中、有情有義，讓人想起《小翠》中的小翠、《宦娘》中宦娘、《封三娘》中的封三娘等女子，它們似乎都不是為男性的情愛需要而存在的，她們有各自的宿命和節(jié)操，也不乏隱忍和犧牲，但最終卻在蒲翁秉承天人合一的筆墨下綻放大愛、大美，這不僅是《聊齋志異》超越同類小說的獨到之處，更是蒲松齡作為封建文人卻擁有人與自然辨證統(tǒng)一的進步思想的可貴之處。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