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三妮民歌

穆蘭

她，小名三花兒，河北省平山縣一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

她，大名閆三妮，開創(chuàng)了河北民間音樂獨樹一幟的“閆三妮民歌”。

她，望山喊歌，隔水拉話，是太行山與滹沱河成就了她美麗的歌喉。

她，情為人民所動，歌隨時代而唱。她用歌聲，表達對生活的熱愛、對愛情的向往、對舊社會的控訴、對家鄉(xiāng)土地的深情。她，也用歌聲表達對侵略者的憤怒、對子弟兵的贊頌、對祖國的熱愛、對共產(chǎn)黨的擁護。

信步放歌，山歌好比滹沱水

閆三妮的家鄉(xiāng)在平山縣合河口鄉(xiāng)杏樹灣村，此地山高谷深，入目皆是風景。村邊潺潺流淌的小河，向東匯入卸甲河后，再向南蜿延百余里，匯入滹沱河。俗話說：高山出俊女，凈水養(yǎng)歌喉。是這里的山，這里的水，成就了閆三妮“望山喊歌，隔水拉話”的民歌藝術(shù)，產(chǎn)生了咱河北人的“信天游”。

閆三妮1913年出生，小腳女人，身材瘦削，個子不高。三花兒是她的昵稱，因為在家排行老三，又腦瓜靈、悟性高，招人喜歡。她從小愛唱歌，她是跟誰學的？說不清了。只知道，合河口鄉(xiāng)地處冀、晉兩省交界地帶，是一個山歌的匯集地。從山西五臺那邊傳來不少民歌，而此地人的口音也相當接近山西口音。不過，音樂界認為，這仍是我們河北的民歌，與山西的并不一樣。閆三妮用地道的家鄉(xiāng)方言唱歌，她的嗓音清純甜美，雖音量不大，但是音質(zhì)清澈有穿透力，就像水中的一塊美玉與鵝卵石清脆碰撞?！斑@是來自山野的最樸實、最動聽、最迷人的歌聲，我們聽得如癡如醉。”河北省藝術(shù)研究所研究員李江先生如是說。

閆三妮有即興創(chuàng)作的習慣，諸如“摘花椒”“割韭菜”“打棗”等生活場景，她都隨時唱來。那時，她唱的最多的是情歌，尤其是訴相思之苦的情歌，比如《哥走山梁妹走溝》《半斤莜面推窩窩》。不過，與現(xiàn)實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那時的女孩們雖然傳唱情歌，現(xiàn)實中卻沒有自由戀愛的機會，閆三妮16歲時，在父母的包辦下，嫁到50里外的蛟潭莊。

婚后，閆三妮生了三四個孩子，由于營養(yǎng)不良，醫(yī)療條件又差，最后只養(yǎng)活了一個兒子，其他的都夭折了。在蛟潭莊的日子里，閆三妮勞作之余，繼續(xù)學歌、唱歌。那充滿酸楚的《秋蓮吊孝》，催人淚下的《寡婦難》，描寫水災(zāi)、聽來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的《淹沒天》等，雖然不一定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但卻唱出了廣大勞動人民尤其是廣大婦女，在舊社會所遭受的種種磨難。

國恨家仇，歌聲成為抗戰(zhàn)的武器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捌咴碌奶査苹馃毡具M攻盧溝橋。侵略我國呀滅我種，還要奴役我同胞。”這是閆三妮唱的《七七事變歌》。從那時起，她的歌風為之一變。她的關(guān)注點，從“家”而到了“國”。是呀，沒有國，哪有家？

“一更鼓兒敲呀，二更鼓兒響，鬼子來了遭了殃，遭呀遭了殃。見人他就殺呀，大火燒毀了房……”（閆三妮《哭五更》）

蛟潭莊村向上通往山西五臺，向下則出山進入平原河谷地帶，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使得八路軍和日寇在這里展開多次較量。聶榮臻在蛟潭莊設(shè)過司令部，白求恩在蛟潭莊住過。在蛟潭莊東邊不遠的柏葉溝村，曾發(fā)生“柏葉溝慘案”。日軍將不肯替他們收糧的村干部梁貴武扔到開水鍋里燙死，并用機槍掃射試圖沖出包圍的村民，86具尸體橫臥街頭。

“我奶奶說，日本鬼子入侵時期沒人敢在村里住，都跑到附近山溝里，搭個茅草屋躲著?！遍Z三妮的孫子胡小平回憶。

“三更鼓兒鳴呀，四更鼓兒敲，漢奸來了更糟糕，更呀更糟糕。拉咱們?nèi)ギ敺蛲郏瑢０涯茄?。你要是不同意呀，他殺頭絕不饒?！?/p>

閆三妮的丈夫就曾被抓夫，押往日本挖煤。押到阜平縣時，他示意日本鬼子要解手，鬼子給他松了綁?！澳菚r天已經(jīng)擦黑，看不太清，我爺爺身材高大又會武功，一看這是個機會，就一溜兒煙跑了。連著翻上20多個大堾，快翻過梁時，被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一槍打到我爺爺小腿上，爺爺?shù)暨M一個樹坑里。所幸因為天黑，日本鬼子怕看不見路，沒有追上去。我爺爺爬到附近一個村子，那個村的農(nóng)會派人用擔架給抬回來，撿了一條命。要是押到日本煤礦上，那肯定回不來了?！焙∑秸f。

家人有這樣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閆三妮唱出的抗戰(zhàn)歌曲，可謂字字血淚，聲聲控訴。

烈士不朽，歌聲傳頌時代英雄

抗戰(zhàn)期間，閆三妮的家鄉(xiāng)成為敵后抗日根據(jù)地，村里辦起了識字班，閆三妮進了民校，開始學習文化知識，昔日不識字的婦女，這回也能文縐縐地創(chuàng)作了。這個時期，她編唱了大量抗戰(zhàn)歌曲，除了前述幾首，還有《太行山是靠山》《百團大戰(zhàn)歌》《三杯酒》《自從來了共產(chǎn)黨》《歌唱晉察冀》《歡迎咱們的子弟兵》《勸婦女》《張二嫂放哨》《盤查通行證》等。這些歌曲緊扣時代的脈搏，每逢邊區(qū)軍民大會，幾乎場場都能聽到閆三妮的歌聲，閆三妮成了晉察冀邊區(qū)的“明星”。

這一時期，她的歌詞用語較以往有了極大的提升，最具代表性的是她即興創(chuàng)作的《默讀碑文起歌聲》這首歌。那是1938年的清明節(jié)，閆三妮隨邊區(qū)司令部領(lǐng)導一同乘車前往小覺鎮(zhèn)紅石崖墓地，悼念犧牲的晉察冀邊區(qū)四分區(qū)司令員周建屏。閆三妮看著碑文心潮澎湃，悠悠地唱了起來：

“軍區(qū)司令員哪周建屏，生前抗日立大功。三妮我清明來掃墓，滿眼的淚水似泉涌。遠聽彩花哭聲急，近看那龔夫人她淚眼紅。三人敘罷了知心的話，默讀碑文起歌聲：紅石崖角柏似龍，俯身昂首氣勢雄。欲飲滹沱千丈水，巧借太行七彩虹。曾經(jīng)日寇戰(zhàn)火燃，喜聞抗戰(zhàn)炮聲隆。勇士犧牲多壯志，千秋萬代伴英魂?！?/p>

這首歌唱得深情而悲壯，在場的人們聽了無不淚下。這歌聲，讓邊區(qū)人民將悲痛化成力量，將思念凝結(jié)成抗戰(zhàn)的實際行動。

事實上，閆三妮歌唱過的英雄不止周建屏一位。2016年8月17日，抗日英烈韓增豐烈士誕辰100周年之日，閆三妮創(chuàng)作的民歌《英雄贊》（又名《三妮揮淚唱英雄》）再次被提起。文藝作品成為記錄偉大時代與弘揚英雄精神的最好證明。

歌聲擁軍，她與戎冠秀是“搭檔”

“當年在晉察冀邊區(qū)，閆三妮與戎冠秀可以說是齊名的?！焙∑秸f。事實上，解放前及解放后，閆三妮與擁軍模范戎冠秀，一直在開展“擁軍天下行”活動，直到上世紀80年代。幾十年來，這一對老姐妹，一同走進石家莊八一禮堂、保定大戲院、天津虹橋大戲院、北京二七禮堂等地，戎冠秀作報告，閆三妮唱山歌，成為鐵桿“搭檔”。老姐倆風雨無阻，將人民對黨的熱愛、對子弟兵的敬意，不斷地傳遞給廣大干部戰(zhàn)士。

閆三妮唱過許多擁軍歌曲，比如《小小的燈兒》《支援前線多打糧》《縫軍裝》《支前小唱》等。其中最為人們熟悉的是那首《平山人民擁軍謠》：

“最后的一把小黃米呀用來做軍糧，最后的幾寸老粗布用來做軍裝。最后的一床老棉被也蓋在那擔架上啊，最后的一位親骨肉也送到那部隊上?！?/p>

雖為“明星”，卻終生樸實如初

在外出作報告的日子里，閆三妮的歌聲，引起了省內(nèi)外音樂家們的關(guān)注。馬思聰、李中藝、施光南、江玉亭、喬倫等音樂家，都曾向她采風、為她記譜。從1956年起，在音樂家尤熹的倡導下，由畢業(yè)于天津音樂學院的程千里帶隊，兩赴蛟潭莊，錄制整理閆三妮民歌共65首，結(jié)集出版了《閆三妮民歌選》兩集。此外，閆三妮的民歌還登上了《人民日報》《北京文藝》《文化月刊》《河北音樂》等多種報刊。有10余首歌，被收入《中國民間歌曲集成》（河北卷）。

1964年，閆三妮隨河北省民間藝術(shù)表演隊，赴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全國民歌演唱會。在人民大會堂的舞臺上，閆三妮縱情歌唱，在唱完預(yù)定曲目《要采靈芝攀山巖》之后，還即興編唱了一首《北京城就是好》，博得滿堂掌聲。

在北京唱紅不久，知名學府天津音樂學院就派學生把閆三妮接來，作報告，唱歌。這一時期，閆三妮最紅。胡小平說，當時文化部來過兩封信，讓閆三妮到北京去發(fā)展（安排進入文藝團體），但不知因為什么，信被人扣下了，家里幾年以后才知道這件事。一個沒念過書的農(nóng)村婦女如能進入國家文藝團體工作，這將是多么大的人生轉(zhuǎn)變呀，胡小平這樣認為，“但是當奶奶得知這件事時，卻非常淡然，完全沒有露出一點氣憤或遺憾的感覺。”

“她這人沒架子”，紅了前后沒變化，這是村民共同的反映。“誰讓她唱個歌兒她都唱，唱完了該干啥干啥?！彬蕴肚f村民呂貴連說。呂貴連有個嫂子住在閆三妮家旁邊，去看嫂子的時候，經(jīng)過閆三妮家門口，呂貴連聽見這位老太太，燒火做飯也唱著歌。

唱歌真正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80年代中期，程千里、梁志等人再赴蛟潭莊，錄制整理了閆三妮民歌第三集。此時閆三妮已經(jīng)70多歲了。這位終生吃素、瘦削結(jié)實的老太太，于1986年正月初三辭世，享年7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