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獨立紀錄片導演、攝影師王久良在拍攝現(xiàn)場。
有人說王久良像堂·吉訶德:騎著一匹瘦弱的老馬,揮舞一柄生銹的長矛,戴著破舊的頭盔,卻學那騎士游俠除暴安良,為人民打抱不平——為了光榮的使命,即使向地獄進發(fā),也毫不退縮。
“騎著墻頭當馬匹,拿著秫秸當桿槍”。據(jù)說,這是小時候母親給王久良算命時,算命先生對他一生的預言。一語成讖?,F(xiàn)在相機和攝像機不就是他手中的“長矛”,他的“馬”不就是算命先生所說的“墻頭”嗎?
說像,又不像。
說像,是因為面對北京周邊“圍城”般的垃圾和那源源不斷像冰山一樣從海外“漂移”而來的廢舊塑料物,他“揮舞”手中的相機和攝像機,不就像是堂·吉訶德手持長矛與大風車的搏斗?
說不像,那是因為堂·吉訶德?lián)]舞長矛與大風車的戰(zhàn)斗多少還有一些浪漫主義的童話色彩。堂·吉訶德畢竟是小說中的人物。而他,一個人手持相機和攝像機與“垃圾”的戰(zhàn)爭,沒有詩意,荒誕、悲壯,甚至還有一種深深的無可奈何……
“對抗無法匹敵的對手,承受難以承受的悲痛,去往勇者亦畏懼之地。不管多么絕望,不管多么遙遠,毫不猶豫地為夢想而戰(zhàn)……帶著傷疤的人將戰(zhàn)斗到最后,直到摘取夢想中的那顆星星……”
這是《堂·吉訶德·夢幻騎士》里的一首詩,是人們對騎士英雄的禮贊。
不知道王久良是否會喜歡這首詩,但他不是堂·吉訶德——“人一旦心里有個目標,想做成一件事,別人看起來很苦的事情,自己并沒有那樣的感受。這就好比一個人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那種血脈賁張、必須實現(xiàn)的感受,反而覺得很刺激?!彼f。
他并不沮喪,甚至有著比堂·吉訶德更為強大的信念。
四十而不惑。
王久良今年整整40歲。40歲的獨立紀錄片導演、攝影師已經(jīng)十分成熟與平穩(wěn)。這種成熟與平穩(wěn),當然源于一個人內(nèi)心清晰且理智的堅持——他說,他就有這種堅持。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堅持是因為他骨子里天生的一種倔強性格。
《極樂》系列作品是王久良于2008 年創(chuàng)作的一組觀念攝影。明器亦稱冥器,是古代喪葬用的禮器,后世造紙車紙馬。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人生旅途的轉(zhuǎn)換。如何在“下一世”中享受極樂世界?當代人們的觀念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轉(zhuǎn)變,對于物質(zhì)的追求成為了社會的終極目標,反映在傳統(tǒng)紙扎明器中,出現(xiàn)了“紙別墅”“紙汽車”等。王久良的這一組作品創(chuàng)造了一個迷人的世界,用影像勾畫虛幻的心靈雞湯,但也諷刺了當代社會的現(xiàn)實。
1976年,王久良出生于山東安丘農(nóng)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兄弟3人,他在家里排行老二。父親雖識字不多,卻非常崇尚知識,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們兄弟幾個都能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光宗耀祖——如果說,父親對他有什么影響,那就是父親的“犟”脾氣了。
這在他坎坷的求學經(jīng)歷中略見一斑。
在上大學之前,王久良就是一個攝影愛好者,還曾在濟南建立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高中畢業(yè),他考上山東的一所大學,可上了一段時間他便退學?;氐礁咧袕妥x了兩個月之后,他順利考入西安的一所大學,但在西安讀了一年多后,他又決定報考中國傳媒大學攝影專業(yè)。于是又回到高中復習。兩個月后,他以比別人年長7歲的年齡,成為中國傳媒大學影視藝術(shù)學院的一名學生。
“從20歲時起,我就沒有向家里要一分錢?!北M管折騰,但在20歲生日的那天晚上,他和父親有了一次對話。就在那次對話后,他賣菜、做培訓、開手機店,即使開始在傳媒大學學習,都沒有伸手向家里要過錢。
王久良最初的愿望是想做一個攝影記者,為此他三次參加高考,最終進入中國傳媒大學;大學期間,他在“藝術(shù)圈”嶄露頭角,開始了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但對于社會和人文的關(guān)懷,最終促使他走上了紀實攝影師的道路。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是坐在北京大書房咖啡廳里。
窗外寒風凜冽,咖啡廳里溫暖如春。仔細打量王久良,我發(fā)覺他沒有傳說中山東好漢的強悍,身子骨甚至有些單薄。他穿著隨意,樸素而陽光。如果不是媒體朋友介紹,我很難想象,他就是那個騎著一輛宗申牌摩托車,與朋友一起,繞北京城轉(zhuǎn)了30000多里路拍攝一個個垃圾場……后來,又把鏡頭對準從國外進口的廢舊塑料——那些“洋垃圾”身上,從而轉(zhuǎn)戰(zhàn)在東南沿海、華北各地的著名攝影師和紀錄片導演……
不是聳人聽聞。他說,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告訴人們,在北京這座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光鮮靚麗的背后有著令人觸目驚心的一面。而同時,那些“洋垃圾”現(xiàn)在像八國聯(lián)軍一樣入侵了中國的土地和天空……
“我以前每天就像一條狗在路上到處排泄似地在街頭各處拍攝照片?!蓖蹙昧颊f,他喜歡日本攝影大師森山大道說的這句話。森山大道的鏡頭里從沒有口號,也沒有奇觀和煽情的調(diào)調(diào),但那些搖晃、粗粒子、不呈現(xiàn)事物完整面貌的照片,臟兮兮的,又極具一股沖擊力。作品的成功就在于這位攝影大師與街道擦身而過時的整個生理狀態(tài)。
在真正的攝影大師的眼里,所謂藝術(shù)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創(chuàng)造出裂縫般的瞬間,并通過這縫隙一窺“異界樣貌”。
他捕捉到這個瞬間,他就是成功。
王久良自嘲地說,當他像一條獵狗一樣捕獲到那些垃圾,一窺“異界樣貌”時,他恍然大悟,他突然明白森山大道為什么那么喜歡以“狗”自喻了。
攝影是人類一種美麗的語言。這種語言有時候比文字更加犀利、尖銳與深刻,杰出的攝影師其實就是語言的一部分,甚至是語言的全部。這種語言必須像子彈一樣,從槍膛里射出就必須果敢、堅強與有力。
王久良的攝影藝術(shù)道路一波三折。他說,他開始到中國傳媒大學學習時,他的愿望很明確,只是渴望做一名攝影記者、一名優(yōu)秀的攝影記者。為了實現(xiàn)這一愿望,在讀書期間,他從不放棄任何學習攝影的機會。
出入在京城各大商場和各種服裝設(shè)計公司,他和許多商業(yè)攝影師一樣給時尚雜志拍片,產(chǎn)品、服裝模特,精心布燈,耐心后期……大學四年,他幾乎就是靠這種商業(yè)攝影的收入支撐自己完成了學業(yè)。這種商業(yè)攝影的好處就是他邊學習邊掙錢,實現(xiàn)了自己不向家里要一分錢的承諾;但壞處就是他的情緒經(jīng)常會陷入一種“分裂”的境地。越拍,他越覺得他不需要這種生活。他有些害怕了。
從2008年10月開始,王久良走訪了北京周邊400余座大型垃圾場,拍攝了5000多張照片。這些垃圾場往往有上萬平方米的規(guī)模,密布在北京五環(huán)和六環(huán)附近,環(huán)繞著北京——這座繁華榮耀的城市。王久良把自己的這個作品命名為《垃圾圍城》。他說,這時藝術(shù)對我一點都不重要了。他把嚴酷的現(xiàn)實披露出來:看著光鮮的高樓大廈,實際上可能在兩座樓后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廠;車水馬龍忙碌運轉(zhuǎn)的城市主干道旁,就可能掩藏著垃圾的填埋場。垃圾是一座城市發(fā)展不能忽視的死角。每一處景觀必然會伴生另一半丑陋的垃圾。那些美麗妖嬈的城市景觀的崛起,讓我們忘記了自己正在被垃圾所吞噬。
在當代藝術(shù)思潮的裹挾下,他需要有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表達。
他需要重新拾回記憶中的事實。
“我對土地以及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我寧愿相信萬物有靈,而且相信它們蘊含著故事。我就是伴隨著它們的故事長大,至今無法忘卻。然而我感到了惶恐……鋼筋混凝土正在蠶食著散發(fā)著清香的土地,那些原本生長于土地上的花鳥蟲魚、草木藤蔓正在遭到驅(qū)逐,連同它們的故事也正在被這個電玩時代所拋棄……”他說。
基于這種理解,他做了一段時間的觀念攝影。
把鏡頭從產(chǎn)品與時髦的模特兒身上移開,他把視線轉(zhuǎn)向鄉(xiāng)情民俗——如鬼神、明器之類……用一整年的時間,他拍攝出了《飛奔的紙馬車》《赴約的稻草人》《陰親(冥婚)》《靈魂出入》等作品,這些作品的拍攝與藝術(shù)探索,讓他獲得不小的成功。
他的作品《往生》在2007年平遙國際攝影大展、中國安吉高校影像大展以及2007年EIZO年度攝影大展中獲獎;《攝影之友》雜志評選他為“2007年度最重要攝影人物”。2008年,在平遙國際攝影大展上,他獲得了“中國優(yōu)秀攝影師評委推薦獎”。一組作品甚至賣出了三五萬元的價格。
著名的攝影批評家鮑昆對他的創(chuàng)作不失時機地給予了贊賞。
鬼神文化是農(nóng)業(yè)封建社會人們虛幻的心靈雞湯。王久良將他幼年的記憶以情感攝影的方式重現(xiàn),非常準確地再現(xiàn)了因為城市崛起而慢慢消失的鬼神氛圍,從而喚起了人們相類似的經(jīng)驗記憶……鮑昆說,這是一個迷人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一定具有羅琳寫作哈里·波特時的那種快感,因為“他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如果不出意外,這“另一個時空”還會給王久良帶來持久的藝術(shù)的快感和方向。
時間到了2008年,王久良攝影的春天到了。
這年春天,他為創(chuàng)作《鬼神信仰》回到了山東安丘老家。因為拍攝需要野外環(huán)境,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走在自己熟悉而陌生的田間地頭,他突然不止一次地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以前有魚、蝌蚪、青蛙的水塘,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鄉(xiāng)村大地到處都是人們丟棄的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袋。鄉(xiāng)村尚且如此。那么城市,人口密集的城市呢?他心里一驚。
拍攝《垃圾圍城》期間,王久良從通州到朝陽、豐臺、昌平、海淀、門頭溝……追蹤、拍攝垃圾。從關(guān)心精神到關(guān)心現(xiàn)實,王久良說:也許我們整天生活在這么一個被消費主義所裹挾的社會里,對我們生產(chǎn)的廢品、廢物熟視無睹,如果讓你看見、聽見或得到一個對你整個心智產(chǎn)生震撼效應的,讓你切切實實感到吃驚的一件事的時候,可能才有了一個引子,真正讓你開始注意這個問題,去思考它,改變它。
一切的轉(zhuǎn)變都源于人們的內(nèi)心。
就在他處于攝影題材的轉(zhuǎn)型期,內(nèi)心發(fā)生急劇變化的時候,2008年9月,他在平遙見到恩師鮑昆。相處一室,他徹夜傾訴。那天晚上,王久良把自己對藝術(shù)攝影的想法和在家鄉(xiāng)看到的情景跟老師說了。他痛苦地感覺他手頭上拍攝的鬼神故事缺乏現(xiàn)實意義,跟當下人們的生活、生存關(guān)系不大。它只是一個精神創(chuàng)作的東西。無論拍成什么樣也只是滿足個人的一些想法,面對社會,他束手無策。
談著談著,那天晚上他淚流滿面。
鮑昆老師鼓勵久良:“睜開眼睛去認真審視你周遭的世界,讓你的攝影與他人發(fā)生關(guān)系”。最后,他們把話題定格到了城市的垃圾上。王久良說,在大學讀書時,他就知道位于北京五環(huán)和六環(huán)之間的一個個大型垃圾場。面對那些垃圾場,他再也不能無動于衷,他必須了解它們,將鏡頭對準它們,對準正在被垃圾所吞噬的環(huán)境。
這是一條可行的藝術(shù)之路,也是他新的攝影方向。
王久良說,在一年半的時間里,他以自由攝影師的身份跑遍了北京周邊的大型垃圾場,拍攝了5000多張照片——這時,他才知道當時北京有400多個垃圾場,而只有6座垃圾轉(zhuǎn)運站、13座垃圾掩埋場和3座綜合處理廠。大多數(shù)都是野垃圾場。數(shù)不勝數(shù)的垃圾場里到處是野火、濃煙,伴隨著刺鼻的氣味,把北京城團團地圍住,北京可以說是“垃圾圍城”了!
“那時候,我真是有點堂·吉訶德?!彼行┳猿?。
如果說,用最便宜的膠卷,吃最便宜快餐,住最便宜的房子,飽受垃圾的“熏陶”,甚至在垃圾場被刺鼻的臭氣嗆得幾乎流淚和窒息,這些都還能忍受,那么,垃圾背后那復雜的利益鏈條,讓他遭到許多人的嫉恨,甚至有人提刀攆,放狗咬……這種種的遭遇就讓人倍感辛酸了。
《垃圾圍城》系列圖片關(guān)注的是北京周邊的垃圾污染狀況,而王久良的紀錄片《塑料王國》則呈現(xiàn)的是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塑料垃圾在中國處理的情況?!八芰稀笔请p關(guān)語:第一個意思是指廢舊塑料本身;但更深的含義,表現(xiàn)的是外表的繁榮、實質(zhì)的脆弱。中國的廉價商品運往國外,國外的垃圾又運回中國,最終帶來環(huán)境污染,需要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
但他不是堂·吉訶德,他比堂·吉訶德幸運——
2009年12月,在廣東連州國際攝影家年展上,王久良以《垃圾圍城》攝影作品獲得了年度杰出藝術(shù)家金獎;2010年12月18日,備受矚目的“2010色影無忌年度影像獎”在北京揭曉,他奪得年度攝影師大獎。專家們授予他的頒獎詞是:“用最簡單的影像,呼喚了攝影觀看的本質(zhì)和人們漸漸忘掉的良知。他還顯示了當下毫無背景的民間獨立攝影師在商業(yè)文明和消費至上時代堅守的專業(yè)品格和揭示問題的能力?!?/p>
在一篇題為《現(xiàn)代的皮屑》中,著名攝影批評家、他的老師鮑昆深刻地警醒人們,說:“我們在無邊無際的垃圾之后看到的是那些現(xiàn)代景觀的崛起,它們是那么美麗妖嬈,甚至讓我們忘記了自己正在被垃圾所吞噬。”
不僅僅受到藝術(shù)同道們的贊賞,還因為他的《垃圾圍城》的拍攝,推動了政府的決策。當年北京市就宣布投資100億元,用5到7年時間治理完成周邊近千個非正規(guī)垃圾填埋場。
2010年,“垃圾圍城——王久良之觀察”展覽在宋莊美術(shù)館舉行。
“垃圾圍城”成為那年環(huán)保的熱門詞匯。
由于拍攝“垃圾圍城”的成功,王久良一下子聲譽鵲起。隨著知名度的提高,接踵而來的人生種種際遇,對他的人生產(chǎn)生了很深刻的影響,也讓他的生活有了許多改變。一時間,他陷入藝術(shù)與非藝術(shù)、環(huán)保者與非環(huán)保者輿論的漩渦。
攝影作品的價值就在于能夠依托社會現(xiàn)實,通過改變公眾的精神世界改進現(xiàn)實世界。美國攝影師雅各布·里斯早在1890年就以報紙記者的身份拍攝《另一半人怎樣生活》,揭露紐約貧民窟的真實生活。其它如劉易斯·海因的《童工》、尤金·史密斯的《水俁》、克里斯·喬丹的《垃圾方陣》以及中國解海龍的《大眼睛》和趙鐵林、盧廣等人的作品,都以強烈的視覺和規(guī)模沖擊著人們的神經(jīng)……
但王久良沒有時間在乎這些。他更看重他和他身邊人的細微的生活變化。比如,和他在一起工作的紀錄片攝像師現(xiàn)在不吃肉了。他的家人、朋友看到片子之后都自覺不自覺地向環(huán)保的方向靠攏。他說,這種變化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他對人類面臨的生存環(huán)境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嗅覺也更為敏感。
2011年,王久良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市垃圾回收中心參觀訪問。參觀結(jié)束后,美方人員不經(jīng)意間指著正要開走的集裝箱貨車,說:“你看,那就是要運往你們中國的?!?/p>
伯克利市垃圾回收中心的垃圾,都是生活垃圾。經(jīng)過人工初步分揀,生活塑料垃圾被分離出來。而那些美國人不愿處理的垃圾,正在通過集裝箱源源不斷地運往中國……這個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的事實,讓王久良陷入了沉思。這些垃圾運到中國后怎樣處理?難道中國處理垃圾的水平高人一籌?
沉甸甸的責任感,使他的眼睛盯上了從國外進口而來的塑料廢品——經(jīng)過一年時間的追蹤與調(diào)研,他開始了《塑料王國》事實真相的拍攝與制作。這部紀錄片于2012年5月31日開機,2014年9月結(jié)束。
“在拍攝現(xiàn)場,我們明知道那些塑料的煙氣有毒,可我們還得強忍著堅持。拍攝沒過半年,我臉上就生了一個大大的氯痤瘡(注:氯痤瘡是一種可伴有全身中毒的職業(yè)性痤瘡,系接觸各種鹵化芳香烴所致)。直到現(xiàn)在眉心上還有一個明顯的疤痕,這也算是《塑料王國》給我留下的紀念吧。”王久良指著自己的眉心,說:“令人欣慰的是我親眼看到并拍攝下來的,這足以說明了一切?!?/p>
在他的鏡頭里,孩子吸著垃圾堆里撿到的注射器;母親在垃圾堆旁給襁褓嬰兒喂奶;老嫗為清理瓶子被瓶里流出的液體瞬間腐蝕掉一截手指;孩子受傷的創(chuàng)口正被握在母親手里,而母親手上還戴著分揀垃圾時常戴的手套……一個小男孩在“洋垃圾”中撿到一張新的來自荷蘭的手機卡,出于好奇地把卡裝進自家的手機,很快就收到一條短信:Wekom in China.“歡迎來到中國”……
不僅僅有美國垃圾,千千萬萬個垃圾場,除了土地是中國的,上面堆積的全是帶有洋文的垃圾。仔細觀察,讓人還能夠真切地追尋到地球上許多國家,各種家庭生活的圖景……一幅幅畫面觸目驚心。一切的一切都顯得荒誕不經(jīng),充滿了巨大的諷刺意味。
完成這部片子是2014年。在這年的最后一天,他以訪問學者的身份重回伯克利分校進行了為期半年的學習——為了讓美國民眾了解自己產(chǎn)生的垃圾給大洋彼岸的中國人帶來怎樣的傷害,他在紐約、舊金山等城市里播放了《塑料王國》紀錄片。
在伯克利,那位出現(xiàn)在紀錄片中的伯克利市垃圾回收中心負責人丹尼爾,看了紀錄片后說,“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我認為大家應該看到這些?!?/p>
丹尼爾的話,使王久良意識到,美國民眾關(guān)于垃圾鏈產(chǎn)業(yè)中的道德倫理選擇,也許會成為影響美國垃圾輸出行為改變的力量。
但是,他的思考顯然并不止于這些,他不僅是在思考如何處理垃圾,以及“打”好這種洋垃圾的世界戰(zhàn)爭。他的目標從始至終都貫穿著一個更為終極的命題——在消費主義的時代里,人究竟擁有多少算夠?“我很想做一個展覽,就叫《超級市場》,貨架上擺滿的不是新商品,而是擺滿喝完牛奶的空盒子、吃完冰淇淋的塑料桶什么的,讓垃圾填滿貨架?!蓖蹙昧几嬖V我。
他說,他希望人們能夠從垃圾問題上,不斷檢視自己的消費,而不是僅僅只是天天抱怨政府做得多么不夠,環(huán)境如何變得糟糕。他有點像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所有的行業(yè)都在挖空心思地讓人們從口袋里掏出錢來,他卻試圖讓這浮華喧鬧的消費快車跑慢一點——這是否就有點唐·吉訶德的意味?
我能改變世界的很有限,但能改變多少是多少吧!王久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