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組詩）

立秋記

途中

我們掩埋了

一只即將腐爛的野狍子

越過曲折的山路

我們闖入到小荷山的腹地

漿果落在枯草皮上

風(fēng)吹過來

清涼的酸澀味蕾在極速彈起

像是某種熟悉而遙遠的氣味

我們停在這里

深吸一口氣

努力吸吮著，一次又一次

我們的記憶在遲疑中來回搖擺、摸索

而此刻

彼岸花開、鳥飛，溪澗細小的響動

卻在提示我們

萬物有序，包裹在一個大無常中

我們循著可能的跡象

慢慢平靜下來

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坐著

我們細長的陰影

像極了一塊脫干了水分的苔蘚

這被時間處理過的標(biāo)本

風(fēng)也沒能掀動它

其實

我也很久不曾想起什么了

漿果在風(fēng)中滾動

仿佛是那只熾熱凝視過我的眼睛

一晃，就不見了

秋天以前，風(fēng)替我愛過它

信札

恍若是清晨

桃樹、蜂、青苔

在薄霧中睜開惺忪的眼

如果我孤獨

我就抱花枝在懷

如果我心里有一塊石頭

我就把它扔到時間的深處去

裹著厚厚的青苔，不被佛看見

如果我無所期待

不妨赤腳伸到湖水里

我并不急于說出

它蝕骨的滋味

如果水再凌厲一些

這一瞬，我會細細思索、回味

蜂是怎樣蜇紅桃蕊

佛看不見

布谷鳥在遠處叫喚

急促的。切切的。

兩短一長，平平仄的聲調(diào)

有時拖長一兩句，但很快就消失了

像是風(fēng)疾速

碎裂在褐色的巖石上

沒有爆破后的空虛和陰影

當(dāng)我沉默著

一次次站在窗前凝視遠處

眼睛蓄滿淚水

當(dāng)我沉默著，準(zhǔn)備好信封

當(dāng)我沉默著

翻找一個覆著青苔的郵筒

當(dāng)我把一根被切割過的光線

移動到唇邊

沉默著

我都能聽見它

咕咕——咕——

咕咕——咕——

寧靜而準(zhǔn)確

……

我顫栗著的呼吸碰觸到過它

見字如面

湖水。阿柔寺。日暮鄉(xiāng)關(guān)處

在它們中間

矢車菊藍著它的藍

人事已盡，刀槍入庫

時間也長出一張幽暗的藍面孔

等我默默把這些

一瓣一瓣用完

我就從阿柔寺轉(zhuǎn)身、折返

大步朝湖邊跑去

我知道

有什么東西在那里等我

路上真安靜，湖水在前面閃著銀光

我加快著腳步

不為向萬物一一告別

盡管途中

有些藍要順著風(fēng)的弧度

在飛走。？

海邊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哦，他說的可能是和海有關(guān)的

耳機里的濤聲、寄居蟹的荷爾蒙氣味

窗外，海的潮汐

他的眼前，依然是老舊漁船

灘涂里灌滿紅嘴鷗的叫喚

但是，每個傍晚已變得無趣

電視機屏幕上

正播放一段航班撞山墜毀事故

“我們只是在最后幾秒聽到尖叫聲，

機上人員是立刻遇難的?！?/p>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想起有人判斷死亡是突然而立即的

就像昨天，一個騎單車的少年

翅膀來不及劃過十字路口的拐彎處

就像那一年，被擔(dān)架抬走的父親

就像曾推開過他的門，卻再也不會回來

看他一眼的那個女人

他的手停在半空

遠處，大海停止了翻涌

一只寄居蟹在礁石的縫隙里攀爬

現(xiàn)在，他不會再向任何人

談起他來到這個海邊的初衷

他習(xí)慣遺忘，并平靜地和你說起

事實上，死亡有時候并非為

波浪退去，肉身瓦解

更多的時候，也可能是身體里

一塊褐色傷疤

在沉默中銷匿

也從未停止過到訪

小荷山記

多么寂靜的一天

通向小荷山的石階兩旁

開滿了彼岸花

再往上，就是吊桶環(huán)遺址

據(jù)說這是人類最早的屠宰場

和物貨易換市場

我們輾轉(zhuǎn)遠道而來

站在殘存的石洞中

已聽不見昔日牛羊喧嘩、掙扎聲

甚至獸骨、陶罐、石器殘片

都被考古學(xué)家?guī)ё吡?/p>

那些交易、撕咬

野蠻而艱難的繁衍和進化

已被時間抹去了

我們只有從一切可辨的跡象中

尋找著曾經(jīng)存在的種種證據(jù)

比如石縫中潮濕的青苔

草叢中一隊黑螞蟻

長在一塊白骨旁的

山葡萄被風(fēng)吹紫

我們猜測著它們

是在第幾個輪回中

來到了這個秋日

而當(dāng)我們說到某種遠古的

模糊遺留的腥味

上山時途經(jīng)的彼岸花

我們的聲音便垮塌了下來

在時間的遺物史中

我們以及萬物

遵循生生不息的法則和

這無法言說的荒蠻和悲劇性

黃昏

幕阜山麓起伏，淡淡云霞

和我們僅隔著一朵花香的距離

穿行在幕阜山深處

談起世事變遷以及萬物生

談起曹操、敗寇之心、滾滾東逝水

這些野性的、扎人的

裝著消音器的

似老鴨尖上

潛伏著的星

一抬頭，就會從

我們的眼睛里彈出來

桂花鎮(zhèn)

歲月何其緩慢

間以斑駁花樹、礫石、流泉

余年，有吊詭運程及無常法則

我們安居桂花鎮(zhèn)一隅

開一間布店

其中，桂花開如繁星

在時間的裂縫里自由暴動、起義

我們在天井中

或聞香識人

或靜待秋風(fēng)清掃

已經(jīng)十分美好

潛山一日

在這里，我們不姓諸葛、曹李

不論及天地間

爆發(fā)過的離亂，不可逆轉(zhuǎn)的乾坤

潛山日月可忘憂啊

苦櫧、楨楠，同修一個

寂靜的宇宙

每一次抽枝長葉，足以寬慰

糊涂人生

而鷓鴣、雀在藤蔓上

替我們先經(jīng)歷著蕩漾

再經(jīng)歷著生死無別

陸水湖，有寄

如果有人已從湖畔離開

我會寫下“陸水湖”

寄給他

他打開這封信時

他就會想起

月圓之夜。湖中一葉扁舟。

島嶼輕輕舒展骨骼

他會忍不住從窗邊起身

思索、回味

滿月輕吻凜冽湖水的瞬間

銀光閃閃的宇宙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觀赤壁

江面倒映斷崖、黑鴉

有那么三兩只

站在料峭處，哀鳴

草船

東風(fēng)中的箭矢

渾濁江水

已褪去了火焰

永不回返

我們呆立在江邊

我們是否也在遭遇

同樣的悲愴

成為時間中

永不回返的一部分

此刻

一江秋水，兩岸蒼青

它們因為永恒而短暫

坡地

就這樣

豌豆花連夜盛開了

我閉上眼睛，現(xiàn)在

我僅僅是一個粗俗的享樂主義者

除了沒心沒肺地藍著

我沒有別的愿望

生活布下的陷阱和歧途

不過是巫蠱術(shù)中的小把戲

就連陽光下受傷過的影子

也與我隔著一道籬笆

空氣中只有一種氣味

我被吸附進去

你的臉在豌豆花上晃動、旋轉(zhuǎn)

風(fēng)在這一刻舉起了花冠

等同于舉起了雷霆

我知道這些要命的藍

具備了怎樣的力

我將久久坐在這里

春天的……

孤傲的、秘密的……

豌豆花盛開的坡地

我把昨天種下去

我把明天種下去

我把生存和活著種下去

我把隱約的糖，痛哭過的愛種下去

我沒有什么話要說出口

受難過的嘴唇

安詳?shù)夭粸槿酥厮{著

感謝你

贈我以你喉結(jié)中盛大的死寂

為這不發(fā)言的顫音加冕

西溪

河港、漁塘、沼澤、湖

野鴨、蒼鷺、鸊鵜、白鶴

菖蒲、水茭白、柿子樹、浮萍、野芹

這個冬天，在西溪

我們看見的每一種事物

都安靜著，深含情意

我們的船慢慢劃開了水波

樹杈上，一只白鷺

美而孤獨

當(dāng)它驚飛，落向荒草叢深處

喂，親愛的陌生人

似乎快要下雪了

某種偉大的模糊的東西

即將誕生

那冷空氣中消隱的部分

粘稠而盛大

黃昏在我們的臂彎中變得金黃

當(dāng)一棵菖蒲的臉，復(fù)始無動于衷

當(dāng)古老的鐘表垂下

細如發(fā)絲的時針、分針、秒針

冬至過后

我們從七里門參加葬禮歸來

我們胸別小白花，默默站在桂花樹下

此刻，他正被推向火爐

他的妻子和女兒跪著，壓抑著哭聲

哦，我們的天空布滿了溫?zé)岬臏I水

和灰燼

這是在贛東北，我們的故鄉(xiāng)

接下來，我們將依次告別、送行

我們慢慢駕車穿過豐溪河大橋

陽光打在河面上，一片靜謐

我們從車窗往外看

十二月的豐溪河停著挖沙船

幾只白鷺，在河中心反復(fù)飛旋

遠處，波浪微微起伏

世界，一面泛光的鏡子

還是那樣美，令人恍惚

其實，想到還有很多相愛的人

尚未從遠方趕來

他們各自在某一處活著，從未相遇

亦永無別日

這讓我欣慰

昨夜，我夢見那些故交

離我而去，不發(fā)一言

走向了結(jié)冰的田野

古渡口

它存在，它敞開

幾朵浮云的倒影加深它的空寂

沒有時間、事件、歷史

除了流水在追逐著流水，幾株菖蒲

隨風(fēng)搖曳

我們試圖從岸邊

那些攬船石的磨損度

來推敲，歲月的勒痕又重了幾分

整個傍晚，古渡口的孤獨之波

拍打著我們的膝蓋

菖蒲、浮云、鐵皮貨輪以及擺渡的人

慢慢溶入了黃昏，成為夕光的剪影

？

仿佛剛剛擺脫了一種扼制

我們空落、惆悵，審視日漸荒涼的碼頭

水位日益下降，遍布荇草、淤泥、苔蘚

多少洪流挾裹、砥礪，它的內(nèi)心

一定是千金散盡，空余津渡

“要鎮(zhèn)靜，在漩渦中折轉(zhuǎn)過身來——”

為那逝去之物設(shè)下懸念

某個深夜，錢塘江、富春江、浦陽江

三根繃緊的琴弦

會割斷它的深喉

桃花記

一起到桃花鎮(zhèn)去吧

我們安居青磚黛瓦小院落

我們不等郵差的口哨聲

不思往事、不惜流芳

不斷人腸

一任桃之夭夭

在空曠處點燈

在小鎮(zhèn)上

我們耽于記憶

一桌一椅一杯盞

構(gòu)成虛度光陰的江湖

時光緩慢老去，有如我們

在深深巷弄里初見

那時那年那日

春風(fēng)中多慈悲

只晃動著三種事物：

桃花、人面、拈花而笑的佛

林莉，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西省滕王閣文學(xué)院特聘作家。曾參加詩刊社24屆青春詩會，就讀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八屆中青年高級研修班。獲2010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2014江西年度詩人獎及各類征文獎。詩集《在塵埃之上》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