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往后（組詩）

山中信札

我要用這山澗積雪的清洌

作為筆調(diào)

寫封信給你

寄往整個冬天都未下雪的城里

我決定稱呼你“親愛的”

這三個漢字

像三塊烤紅薯

我要細數(shù)山中歲月

天空的光輝，泥土的深情

溝壑里草樹盤根錯節(jié)成瘋?cè)嗽?/p>

晨曦捅破一層窗紙，飛機翅膀撥開暮色

世間萬物都安裝了馬達

我在山中行走

每次走到末路窮途，都想直沖懸崖繼續(xù)前行

我已經(jīng)為人生繪制了等高線

我有地圖的表情

根據(jù)一大片鵝卵石認出舊河床

在崖壁間找到一脈清泉

在田隴參觀野兔故居

這些事情，我都急于讓你知道

我要細說峭巖上的迎春花怎樣悄悄綻放

有一朵如何從它們的辮子

攀援纏繞至我的發(fā)梢

我要寫到灌木叢里的斑鳩

我真佩服它們

用最簡單詞語編寫歌謠

總把快樂直截了當?shù)亟泻俺鰜?/p>

我要講述太陽

如何下定決心曬我

從表皮曬至內(nèi)核，把涼了的心尖捂熱

把泛潮的小謊言烘干，等待風(fēng)化

我接受了陽光的再教育

還要提及

每次經(jīng)過一座躲在陰影里的孤墳

我都擔(dān)心墓碑上的某個錯別字

會妨礙靈魂遠行

我要向你匯報

至今還沒有遇見老虎

如果萬一相遇，我會送它一塊松香

跟它討論一番蘇格拉底

還必須說說令人不快之事

最邊緣的一片山巒被劈開胸膛，容納人類的欲望

動物們植物們正打算聯(lián)名

起訴推土機

我想說，那些氣吁喘喘的問題，我都弄明白了

并打定主意

向季節(jié)學(xué)習(xí)抽芽萌長、凋零、蕭瑟，向星辰學(xué)習(xí)閃爍和隱匿

向地球?qū)W習(xí)公轉(zhuǎn)自轉(zhuǎn)

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訴你

經(jīng)過了這樣一個冬天

我依然愛你

在信的結(jié)尾

我要用一粒去年的橡樹果當句號

落款署名小鼴鼠

我要趁著這山澗積雪尚未融化

快快地把這封信寫好

讓南風(fēng)

捎給你

山 風(fēng)

從峰巔沿盤山路下行，迎面而來的風(fēng)

把我擁抱托舉，吹拂得衣裳和長發(fā)往后飛

揪我脫離地面

回家的路被大風(fēng)拴住，系在我的腰間

我越走越快，比正在黑下來的天光快，比酒駕快

這么有上進心的人

為什么一走下坡路就感到無比暢快

風(fēng)一定來自某個山洞

肺活量測試，把深深的喉嚨收緊又放開

馭風(fēng)而行，騎在風(fēng)的脊背

群山坐上副駕駛，一顆顆山頭

腦震蕩

在失重和迷幻中

從山頂滑翔至山腰，又朝向山澗

風(fēng)的節(jié)奏和韻律掌管腳步

靈魂脫離形骸，走在更高處和更前面

泡桐花嘆息著吐露香氣， 青楊比上星期又綠了一寸

山棗樹發(fā)育晚，說一口方言

拐彎時探身懸崖，瞥見虛無和深淵

白色月牙兒在飄，空氣中有透明梯子通向它

層疊巖壁在飄，暈染成水墨

信號塔在飄，聲名遠揚

春天在飄，已接近末了

忽然在一個埡口望見了夕陽，只有它不飄

它像一個草莽英雄，胸臆間的豪氣

正把地平線壓扁

風(fēng)在山腳下漸漸平息

我慢下來，降落，?？?，又拽住了塵世的衣襟

山中欲雨

一里云霧，十里云霧，上百里云霧

默念口訣，把群山緊鎖

那座形似三只木屐的山頭

已看不清楚了

天提前黑下來，這里只剩我一人

隱姓埋名地

歇坐在一塊大青石上

頁巖里夾著昆蟲和草葉的遺言

天越來越黑，沒什么好怕的

身家性命是背包里一本詩集

前世是一棵紫楝，來生做一株花楸

周圍是松柏的游擊隊

槐花香得有些慌亂

包裹在水汽里的草木全都屏住呼吸

鳥獸蟲豸潛伏各處，沒有一絲動靜

這山中諸侯，沒出五服的親戚，預(yù)感有什么將臨

風(fēng)開始變硬，前來辭行

半山腰傳來三兩聲狗吠，把暮靄咬出一個小洞

從黑白不甚分明的書頁上抬起頭

恍惚看見山神磅礴的側(cè)影

擠在城外的雷聲，攜帶沒有糖衣的炮彈

以一身輕功，翻山越嶺

它們的麥克風(fēng)是南邊的山口

它們的道路是隱隱和隆隆

沖著山崖大喊，嗓音只要再提高半度

雨點就會被震落下來

一場雷雨已坐上大氣壓清涼的后座

正攻陷城南，想把春天和夏天

劃分開來

鎮(zhèn)揚渡口

我和母親

兩小時走完隋煬帝兩個月路途

京滬高鐵替代京杭大運河

使須臾人生變得更短促

讓一路捧讀古文的我感到些許不適

接下來從鎮(zhèn)江去揚州

瓜洲在望

想起妙玉和惜春

船至江心，忽舉起行李箱，仿杜十娘怒沉之狀

母親微笑：箱子里沒一件值錢東西！

旁邊是橫跨的公路大橋

一架波音737從空中掠過

整個時代都在汽車上，我偏要行船

整個民族都在飛機上，我偏要行船

我的慢，使我脫離數(shù)學(xué)和經(jīng)濟學(xué)的原理

成為詩人

江面承載著

自己的浩渺和渾濁

沙洲上蘆葦患著自閉癥

在臆想中抽刀斷水

一葉小舟漂蕩在長江，離岸而尚未靠岸

一葉小舟漂蕩在長江，竹木之心起伏而空寂

一葉小舟漂蕩在長江上，哦，這是漢語的孤獨

生祠鎮(zhèn)的春天

這個陰天的下午，我走到了生祠鎮(zhèn)的背面

一個孤獨的背影

支撐八百多年前的朝野

他在一首蒼茫的詞里吃著虛擬的慶功宴

這個下午，云還在八百年前的位置

春風(fēng)吹著一只閑逛的狗，它與廟宇達成默契

它有著宋朝的眉眼

而生祠鎮(zhèn)的正面是鮮亮的

河道縱橫，沒有來路，只有去路

通向水邊的臺階，一個年老的洗衣婦槌打著命運

木船運載虛無，吃水頗深

油菜花巨浪滾滾，沒有標點，隨地勢起伏

光芒在瞬間照亮了一生

鉛筆素描的水杉還沒有綠，一排排單腿站立

圍繞著白墻黑瓦

木門扉上的紅對聯(lián)把時光映襯得

黯淡下來

我準備上船時

一支出殯的隊伍正走過田野

嗩吶聲剛剛停下，雨點就落下了來

天空那么高，道路那么遠

死去的人將獨自安居在開花的蠶豆田

窗 外

吊腳樓凌空蹈虛

一杯蕎麥茶的微苦詮釋著我的中年

窗外是瓊江，水勢西回復(fù)折東

魯班一直在設(shè)計著文言的巍峨

石板路上走著韓愈和米芾

不遠處陸軍軍官學(xué)校穿著中山裝

隔壁住王翰林，愛情如此具體，是一枝碧玉簪

縣衙和文廟相互抱拳，墻上刻寫了革命語錄

微信正在發(fā)布某戶人家的門板，它是一塊明代木匾

上書“慈航普渡”

各個朝代泛著濕氣，在這個叫安居的古鎮(zhèn)共處

青瓦的敘述緩慢、低婉、冗長

白鷺飛過這個時代的上空，靠內(nèi)心控制著速度

我所在的今天這一頁在風(fēng)中起了皺褶

忽晴忽雨中瞥見人生的虛空

時間在假寐，它其實已經(jīng)轉(zhuǎn)基因

窗外是瓊江，瓊江連涪江，涪江連嘉陵江，嘉陵江連長江

長江連著大海，連著世界

忽然我想沿高高石階往下，走向碼頭

苔蘚滑膩，纖繩把石頭磨擦出深深凹槽

一只客船等在那里

我穿陰丹士林的衫子，拎帶銅鎖的牛皮箱

發(fā)辮上別一朵黃桷蘭

在湘西

我在湘西的時候，你在皖南

隔著三分之一個江西，四分之一個湖北，半個湖南

隔著洞庭鄱陽兩座大湖

三千里山川草木全是我的無助

我在湘西的時候，你在皖南

手機短信發(fā)來時，我正在沅江和夷望溪交匯處

坐在船頭，腳丫翹上欄桿

佯裝沒有聽到你的呼喚

仰面看時空悠悠，想弄懂天空和江面的對白

我在湘西的時候，你在皖南

這個離家遠行的夏天沒有歸路

你從敬亭山下來，會見到一往情深的桃花潭

我正對一座水中孤峰，峻崖之上是絕境，是蒼天

我在湘西的時候，你在皖南

曾比照陶潛之文，滿世界找尋，把你誤當桃花源

而今在桃源縣千年樟樹下吃過蒿子粑喝過武陵酒

開始懷念屈原：涉江，惜往日，悲回風(fēng)

在流放之路上，何必詢問終點

我在湘西的時候，你在皖南

霧氣如帶橫貫沅江，兩岸叢林隱現(xiàn)青瓦木屋的村寨

而你正在徽派馬頭墻下喝一杯云霧茶

從中國移動到中國聯(lián)通

這個夏天，湘西和皖南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我在湘西的時候，你在皖南

這中間的風(fēng)吹得多么溫軟

我攤開地圖，辨認著大地的紋理

并練習(xí)對命運擠出一個笑臉

這個夏天，滿庭繁花耗盡，頭頂浮云飄散

從今往后

從今往后

守著一盞小燈和一顆心臟

朝向地平線

活下去

從今往后

既不做硬幣的正面，也不做它的反面

而是成為另外一枚硬幣

從今往后

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

方圓十余里，既無遠親也無近鄰

小屋如山谷，回響個人足音

從今往后

東籬下的野菊注定要

活過魏晉

比任何朝代都永恒

失敗里有美好

失敗里有美好

雨終于從烏云墜落到大地上

失敗里有美好

火車脫軌，減速，停下，再也無需追趕時代

在失敗里低下頭去，簽名認領(lǐng)一枚

把我炸得血肉橫飛的炸彈

在失敗里彎下腰去，不小心跟大地押韻

拾穗的窮人既不上訴也不呼喊

在失敗里蹲下身去，叢林顫栗

食物鏈末端的小動物把碎牙齒咽回肚子

往事歸零，記憶清空，歲月格式化

除了一身輕松的風(fēng)，失敗者什么都沒有

丟了江山社稷，一條道走到了黑

尋不見曾并肩同行的人

按原路返回，獨自路不拾遺地往回走

把長長的來路辨認

訣別被追尾的愛情，訣別打了折扣的疆土

拐過一個彎，看見地平線

失敗里有美好，它拉著我的手，領(lǐng)我回家

回到出發(fā)的地方

在失敗里安居下來，夜不閉戶，籬笆擋住秋風(fēng)

在命運角落里，有破破爛爛的溫暖

失敗就是獲救

在天花板上擺放太陽、月亮和星辰

失敗把孤寂喂養(yǎng)得盛大

時間繁茂，空氣生出苔蘚

失敗說方言，失敗慈悲，失敗是不動產(chǎn)

失敗的沉靜里有史前遺址的深邃

謝天謝地，我終于敗下陣來

節(jié)節(jié)潰敗地退回到了親愛的老家

失敗里有美好，天快要黑了

我面朝一條大河，坐在了小山岡上

路也，女。畢業(yè)于山東大學(xué)，現(xiàn)執(zhí)教于濟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著有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等共十余部。獲過華文青年詩人獎、星星年度詩人獎、人民文學(xué)獎、天問詩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