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狢剌”再釋*

武玉芳

(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臨汾 041004)

一、引 言

《金瓶梅詞話》(以下簡稱《詞話》)二十五回: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狢剌兒里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棗胡兒生的，也有個仁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其中“狢剌”一詞，董遵章(1985:157)釋為“角落”，白維國(1991:175)釋為“旮旯兒，角落”，李申(1992:153)釋為“旮旯，狹窄偏僻的地方”?！稘h語方言大詞典》(1999:4307)釋為“角落”?！稘h語大詞典》沒有收錄該詞。雷漢卿(2005)不同意以上幾家的注釋，他引證青海樂都方言，認(rèn)為“狢剌”相當(dāng)于一些漢語官話方言的“坷垃”或“土坷垃”，“石頭狢剌兒”意思是“石頭塊兒”。趙紅梅(2007)不贊同雷氏的解釋，她認(rèn)為“《金瓶梅詞話》產(chǎn)于山東，山東的方言當(dāng)與其中詞語有較貼近的古今對應(yīng)。在冀魯官話和膠遼官話中，表示土塊的‘坷垃’和表示角落的‘旮旯’都存在，但目前無法確認(rèn)《金瓶梅詞話》的‘狢剌’與哪一個對應(yīng)?！标憰鴤?2011)從語音上探究了“狢剌”一詞的意義，認(rèn)為“對‘狢剌’的理解關(guān)鍵是‘狢’的讀音，‘狢’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 版中未收，而‘貉’字給出了三個讀音，即hé、háo、mò，但是后兩個發(fā)音和‘剌’音組合不詞，所以只能選取hé 音。但是這樣一來，就和‘旮旯’二字發(fā)音不合?！彼€指出，“狢剌兒”應(yīng)該就是現(xiàn)今方言中的“合拉兒”，“石頭狢剌兒”就是“石頭縫兒”。但他沒有進(jìn)一步解釋“狢剌”為何具有了“縫隙”義。谷向偉(2012)結(jié)合河南林州方言材料將“狢剌”解釋為“兩個物體之間的間隙”，并特別強(qiáng)調(diào)“狢剌”具有“兩個物體中間”這一語義特征。

筆者以為上述諸家之說或解釋不當(dāng)或釋義依據(jù)不足，故不揣愚陋，提出自己對“狢剌”一詞的解釋，就教于方家。

我們結(jié)合現(xiàn)代北方方言材料和數(shù)據(jù)庫語料認(rèn)為，《詞話》里“石頭狢剌兒”中的“狢剌”是個分音詞，本詞是“罅”，意思是“裂縫”?！笆^狢剌兒”的意思是“石頭(裂)縫兒”?！蔼C”和“剌”都是記音字，本身沒有意義。下面我們試從語音對應(yīng)、句法及語義搭配三方面說明。

二、語音對應(yīng)

現(xiàn)代北方很多方言仍保留著“狢剌”一詞，不過學(xué)界一般記作“黑拉”。為了討論方便，我們下文寫作“狢剌”。在山西方言里，“狢剌”作為詞根，既可以加后綴“兒”構(gòu)成“狢剌兒”，也可加后綴“子”構(gòu)成“狢剌子”，還可以將后一音節(jié)重疊構(gòu)成“狢剌剌”等。［1］如:晉北的大同、懷仁、山陰、右玉、應(yīng)縣、靈丘等方言說“狢剌兒［xlar］”;平魯、朔城區(qū)、偏關(guān)、代縣等方言說“狢剌剌［xla la］”;原平、定襄等方言說“狢剌子［xla t］”;晉南的臨猗、河津方言說“狢剌［xla］”。內(nèi)蒙察右前旗漢語方言說“狢剌［xla］”等。

分音詞在北方方言尤其在山西方言中分布廣泛，且數(shù)量不少。侯精一先生(1999:23—24)認(rèn)為:“分音詞指在口語中把一個詞分成兩個音節(jié)來說。分音詞的第一音節(jié)與本詞雙聲，第二音節(jié)與本詞疊韻。后一音節(jié)均為邊音［l］聲母。”“罅”，《廣韻·麻韻》呼訝切，屬假開二去曉母麻韻，王力等先生為其構(gòu)擬的中古音為［xa］。［2］“狢剌”的第一音節(jié)“狢”的聲母是［x］，與本詞“罅”雙聲;第二音節(jié)的韻母是［a］，與本詞“罅”疊韻，且其聲母為邊音［l］。“狢剌”和“罅”的語音形式符合分音詞和本詞之間的語音對應(yīng)關(guān)系。

北方方言中還有一種和“狢剌”相當(dāng)?shù)恼f法，學(xué)界一般記作“圪拉”?！佰倮弊鳛樵~根可構(gòu)成“圪剌兒”“圪剌子”“圪剌剌”等形式。如晉北的河曲、五寨方言說“圪拉拉［kla la］”;晉中的太原、榆次、太谷、平遙、古交、陽曲方言說“圪拉拉［kla la］”;晉東南的沁縣方言說“圪拉拉［kla la］”，武鄉(xiāng)方言說“圪拉［kla］”，壺關(guān)方言說“圪拉子［kla t］”;晉西北的柳林、臨縣、興縣方言說“圪拉拉［kla la］”;晉南的臨汾、洪洞、襄汾、鄉(xiāng)寧、夏縣等方言說“圪拉拉［kla la］”。陜北神木方言也說“圪拉［kla ］”。(邢向東2002:255)山東的棗莊、泰安等方言中說“圪拉兒［klar］”。

邢向東先生(2002:259)明確指出，神木方言中的“圪拉”，有的方言讀如“黑拉”，指縫隙，與“罅”對應(yīng)。可見，“圪拉”是“罅”分音后的另一種說法。“罅”分音后第一個音節(jié)的聲母在北方有的方言中讀［x］，有的方言中讀［k］，和見系開口二等字在北方方言中的語音演變有關(guān)。例如假開二去匣母麻韻的“下”，在平遙方言中既可以說［xɑ］也可以說［kɑ］。擦音［x］與塞音［k］可以自由變讀。(侯精一1999:390)

《漢語方言大詞典》還收錄了“合拉兒”和“合欄兒”兩個詞條。將“合拉兒”解釋為:“〈名〉縫兒。(一)冀魯官話。山東聊城［xe lar］，我的針掉到桌子～里去了。(二)中原官話。山東濟(jì)寧［xlɑr］，手～手指頭縫兒|腳～腳指頭縫兒|腿～胯下?！睂ⅰ昂蠙趦骸苯忉尀?“〈名〉指兩件東西之間狹窄處所。晉語。河南安陽。把笤帚掉到床～里去了|腿～里生了一個瘡，一走一疼?！?許寶華等 1999:2115)另據(jù)陸書偉(2011)，山東的肥城、汶上、聊城，河北唐山、河南舞鋼、南陽等地皆有“合拉兒”表“縫隙”的用法。“合拉兒”“合欄兒”都與“狢剌兒”的讀音相近。依據(jù)分音詞和本詞的語音對應(yīng)，我們認(rèn)為，北方方言中的“合拉兒”和“合欄兒”等詞也是“罅”分音后的記音形式。

以上方言材料表明，表“縫隙”義的“狢剌”“黑拉”“合拉”“合欄”“圪拉”等詞均是方言記音詞，是“罅”分音后在漢語方言中的實(shí)際存在形式。

三、句法及語義搭配

我們主要以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CCL 語料庫(網(wǎng)絡(luò)版)為依據(jù)(下文如非特別指出，所說語料庫均指此語料庫)，對“石頭……里”和“……角落/旮旯里”這兩個格式進(jìn)行了搜索。在搜索的語料中，“角落”或“旮旯”都不能進(jìn)入“石頭……里”這個格式中，即沒有“石頭角落里”或“石頭旮旯里”這樣的搭配。能進(jìn)入這個格式的名詞除了《詞話》里“狢剌兒”外，語料庫中還有一例是“罅剌兒”(見后文)，其余大多是“縫”。同時，“石頭”也不能出現(xiàn)在“……角落/旮旯里”這一格式中。所以，“狢剌”不可能是“角落”“旮旯”或“坷垃”等意思。且依據(jù)大多數(shù)人的語感，“石頭”和“角落”不能搭配。但“石”和“罅”是可以搭配的。如:

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宋蘇軾《石鐘山記》)

多松，生石罅，皆平頂。(清姚鼐《登泰山記》)

從語義搭配方面來看，在古代漢語語料庫中，搜索到和“石頭狢剌兒”的同義表達(dá)除了上文提到的“石罅”外，其余大多是“石頭縫”?，F(xiàn)代漢語語料庫中搜索到的同義表達(dá)都是“石頭縫(兒)”。

從語料庫數(shù)據(jù)看，無論在句法搭配還是語義搭配上，和“狢剌”相對應(yīng)的詞都是“縫”。

《詞話》中“石頭狢剌兒迸出來的”這句俗語目前在山西各地的老百姓口中還常說。如:

(1)你莫和孫悟空似的，不是你媽養(yǎng)下的，是石頭狢剌兒迸出來的?你難道和孫悟空一樣，不是你媽生下的，是石頭縫里迸出來的?(山陰)

(2)誰也不是石頭狢剌剌迸出來哩，能不給老人養(yǎng)老送終啢?誰都不是從石頭縫里迸出來的，能不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嗎?(平魯)

值得注意的是，山西方言老派用“狢剌”指較寬的縫隙，如甕狢剌、柜狢剌、腿狢剌等。細(xì)縫如“牙縫”等不能用“狢剌”表示，只能用“縫”表示。在表“縫隙”這一義項(xiàng)上，“狢剌”和“縫”形成“寬”和“窄”的語義對立。但目前山西部分方言的新派大多用“縫”替換了“狢剌”，較寬的縫隙也都用“縫”來表示。如:

(3)a． 我的指頭兒狢剌兒可寬哩。我的指縫挺寬的。(老派)

b． 我的指頭兒縫子可寬哩。我的指縫挺寬的。(新派)(山陰)

(4)a． 針跌的磚狢剌子啦。針掉在磚縫兒里了。(老派)

b． 針跌的磚縫縫啦。針掉在磚縫兒里了。(新派)(右玉)

(5)a． 你從這個狢剌剌看就能看見。你從這個縫隙中間看就能看見。(老派)

b． 你從這個縫縫看就能看見。你從這個縫隙中間看就能看見。(新派)(平魯)

山西方言新派能用“縫”替換了“狢剌”，也從另一方面證明了“狢剌”具有“縫隙”義。

從我們收集到的方言材料看，“狢剌”有兩個義項(xiàng):①縫隙，指兩個物體之間的間隙。上舉(3)、(4)、(5)例均是此義。②裂縫，指一個物體中間裂開的縫隙。如:

(6)沒操心住這堵墻□［piE335］開這［tu52］寬道狢剌子。沒注意到這堵墻裂開這么寬的一道裂縫。(山陰)

《漢語大字典》(1990:2939)將“罅”釋為:①裂，裂開?！墩f文·缶部》:“罅，裂也?！倍斡癫米?“引申為凡裂之稱?！雹诹芽p;縫隙。

“罅”的詞義經(jīng)歷了這樣的演變途徑:本義是動詞“裂，裂開”，后引申為名詞“裂縫”，詞義再進(jìn)一步擴(kuò)大，泛指“縫隙”。演變軌跡是:裂(開)→裂縫→縫隙。目前“縫隙”是其基本義?！绑痢钡脑~義演變符合漢語詞義演變的一般規(guī)律。

“罅”分音后，其動詞義消失，分音詞“狢剌”等變成了一個名詞，意思是“縫隙”“裂縫”?！傲芽p”是“狢剌”的本義，“縫隙”是“裂縫”詞義擴(kuò)大的結(jié)果?？梢姡忠粼~“狢剌”等的詞義演變途徑和其本詞“罅”的演變途徑是一致的。

據(jù)此我們認(rèn)為，《詞話》中的“石頭狢剌”是“石頭縫”的意思，但這個“縫隙”，不是“兩塊兒石頭間的縫隙”，而是一塊兒石頭中間迸開的“裂縫”。也只有石頭“迸裂”，才會有人(如孫悟空)從“裂縫”中“迸(蹦)”出來的可能。“迸(蹦)”和“裂縫”在語義上是相配的。

另，《詞話》二十五回里的這句話在北大古代漢語語料庫中的《金瓶梅》(崇禎本)里是這樣寫的:

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罅剌兒里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

谷向偉(2012)在討論為什么同一個詞在兩個不同的版本里選用了不同的字時認(rèn)為，詞話本選用“狢”字是基于方言讀音的考慮，崇禎本《金瓶梅》選用“罅”字應(yīng)該是基于意義的考慮。我們贊同這一看法。我們認(rèn)為，崇禎本《金瓶梅》中的“石頭罅剌兒”用的是本字，而《詞話》里用了一個記音字。同一個詞在這兩個版本中的不同用字其實(shí)更清楚地顯示出“狢剌”和“罅”在語音、語義上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綜上，我們認(rèn)為，《詞話》中的“狢剌”是個分音詞，本詞是“罅”，意思是“裂縫、縫隙”。“石頭狢剌兒”是“石頭(裂)縫”的意思。

我們不排除“角落”“旮旯”或“坷垃”等義在漢語方言中的讀音和“狢剌”讀音相似的可能，但給近代漢語詞語釋義時，不論是否依據(jù)方言，或依據(jù)哪種方言，除了要注意古今語音對應(yīng)以外，還必須考慮句法搭配的習(xí)慣和語義搭配的合理。

附 注

［1］這些形式有的方言只有其中一種，有的方言三種都有，但語義上是有分別的。一般說來，三種形式都有的話，“狢剌兒”較“狢剌子”和“狢剌剌”的縫隙細(xì)窄一些。文中材料除特別說明外，均為筆者親自調(diào)查所得。標(biāo)音時因調(diào)值不影響文中所述內(nèi)容，故略去。

［2］ 東方語言學(xué)(http://www． eastling． org/)中古音查詢。

1．白維國． 金瓶梅詞典． 北京:中華書局，1991．

2．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CCL 語料庫，網(wǎng)址http://ccl．pku．edu．cn．

3．董遵章． 元明清白話著作中山東方言釋例． 濟(jì)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

4．谷向偉． 《金瓶梅詞話》詞語釋義商榷． 語文研究，2012(2)．

5．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 漢語大詞典． 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

6．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 漢語大字典． 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90．

7．侯精一． 現(xiàn)代晉語的研究．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

8．蘭陵笑笑生(明)著，戴鴻森校點(diǎn)． 金瓶梅詞話．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

9．雷漢卿．《金瓶梅詞話》方言詞拾零． 方言，2005(1)．

10．李申． 金瓶梅方言俗語匯釋． 北京:北京師范學(xué)院出版社，1992．

11．陸書偉． 釋“狢剌兒”． 漢字文化，2011(4)．

12．邢向東． 神木方言研究． 北京:中華書局，2002．

13．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 漢語方言大詞典． 北京:中華書局，1999．

14．許慎(漢)撰，段玉裁(清)注． 說文解字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5．趙紅梅． 利用方言考證近代漢語詞義商兌三則． 方言，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