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蘭書法探研

屈大均、陳恭尹、梁佩蘭并稱“嶺南三家”。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詩文之外，兼擅書法。他們不僅在嶺南或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在嶺南書法史上也是可圈可點的，在明末清初的嶺南書壇占據(jù)中重要的地位。

屈大均（1630—1696）、陳恭尹（1631—1700）、梁佩蘭（1630—1705）在書法上各具特色。屈大均以行草書見長，陳恭尹以隸書知名，而梁佩蘭則專事行書。

梁佩蘭，字芝五，號藥亭，別署漫溪翁、柴翁、二楞居士，晚號郁州，卒后私謚文介先生，廣東南海人。他在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舉鄉(xiāng)試，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成進士，選翰林庶吉士，后假歸，里居十五載，與詩友結(jié)“蘭湖社”，與同邑程可則、順德陳恭尹、番禺王邦幾、方殿元及其子方還、方朝等稱“嶺南七子”[1]。 他廣交游，“與海內(nèi)諸名宿酬唱”[2]，當(dāng)時粵東名流如屈大均、陳恭尹、張穆、高儼、大汕、屈修等均為其座上客[3]，與主流文壇（含畫壇）的王士禛、朱彝尊、石濤、納蘭性德、姜宸英、潘耒、宋犖等人也有交流。

梁佩蘭一生的主要成就還是其詩文，有《六瑩堂集》行世?！肚迨妨袀鳌分^“其詩從漢魏入，不借徑三唐。新成王士楨、秀水朱彝尊、吳江潘耒尤推重之”[4];時人何鞏道則有《寄梁藥亭》論其詩：“每讀君詩響便高，目迷云霧耳驚濤。自傷癭木藏文理，誰并神皇比羽毛？古學(xué)竟能窮汲冢，乳名原不借檀槽?；始胰艚Y(jié)他年網(wǎng)，定向南離食雉膏”[5]，據(jù)此可知在當(dāng)下人心目中的梁佩蘭形象，其詩不僅氣勢豪邁，更兼具“古學(xué)”，底蘊深厚。近人徐世昌（1855—1939）則稱其詩“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極瑰奇蒼莽之勝”[6]，也是言其氣勢超凡，不流于俗。正因為如此，凡論粵詩者，梁佩蘭都是一座不可繞過的重鎮(zhèn)。今人陳永正主編《嶺南文學(xué)史》專辟一章論及其詩歌與文章，認為其詩“繼承了嶺南詩派的雄直詩風(fēng)”，文章“可稱為情至文至之文”[7];而嚴迪昌《清詩史》則將其與屈大均、陳恭尹并論，認為“以心志出處，以至詩創(chuàng)作成就言，梁佩蘭較之屈大均、陳恭尹均遜色得多”[8]，但即便如此，在清初詩壇，仍有其一席之地;王富鵬的《嶺南三大家研究》則對其詩歌成就做了全面梳理與探討[9]。

梁佩蘭兼擅書畫，畫善山水、蘭花，可惜筆者未見其原跡傳世。汪兆鏞（1861—1939）《嶺南畫征略》謂饒平陳氏繡詩樓曾藏其山水便面，蒼秀蕭逸，款署“鶴儔老兄屬正，藥亭梁佩蘭”行書十一字[10];而梁廷楠（1796—1861）《藤花亭書畫跋》則著錄其書畫[11]，惜其也未見行世。

梁佩蘭書法則以行書見長，傳世作品相比較清初嶺南地區(qū)其他書家來說，較為多見。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梁佩蘭傳世的書跡大致36件，均為行書，其中中國國家博物館1件，北京故宮博物院1件，廣東省博物館9件，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1件，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4件，香港藝術(shù)館6件，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7件，廣東澄海博物館1件，另外5件則為私家所藏[12]。從這些收藏單位可看出，梁佩蘭的書法作品并非像大多數(shù)廣東籍書家一樣，其作品都集中在嶺南地區(qū)的公私藏家中。據(jù)此可看出其作品傳播的范圍并未局限于嶺南一地。

在近代鑒賞家和收藏家裴景福（1854—1924）的《壯陶閣書畫錄》[13]中，著錄有《梁藥亭詩扇》。裴氏這樣描述：“清梁藥亭詩扇，鏡面，光紙，小行書，每拓一行，用《黃庭》、《曹娥》體勢。藥亭詩為嶺南三大家之一，甲辰得之廣州，詫為至寶。五律十三首詠邊景者十。次年出玉門關(guān)，夜宿白龍堆，讀之若預(yù)為寫照也”，并原文著錄梁佩蘭《邊雪》、《邊月》、《邊烽》、《邊塵》、《邊笛》、《邊馬》、《邊雁》、《邊柳》、《邊草》、《訊梅西菴》、《瓶梅》、《湖嶼梅》，款署“五律十三首書請秋泉年世姪訂定，郁州梁佩蘭”，鈐“梁佩蘭印”和“藥亭”兩印。裴氏并標注曰：“氣息學(xué)杜，福注”。此梁佩蘭詩扇與《屈翁山詩扇》同時購得，后來又得《元孝一扇》（陳恭尹），裴氏認為“均海外奇跡”。從這些著錄可看出，裴景福認為梁佩蘭的書法源流來自《黃庭》、《曹娥》，并對其作品極為推崇，“詫為至寶”，并評其詩之氣息來自于杜甫。此外，在清人葉夢龍（1775—1832）的《風(fēng)滿樓書畫錄》等書也有著錄梁佩蘭書法，但終不及裴景福評騭之細。

梁佩蘭也和眾多卓有所成的書法家一樣，從古人字中吸取養(yǎng)分，再參以己意，形成自家風(fēng)格?！秶瘯嫾夜P錄》稱其“書法大令”[14]，“大令”即王獻之;麥華三（1907—1986）稱其“由蘇、米上溯鐘、王”[15];馬國權(quán)（1931—2002）謂其“參合北海、東坡、南宮三家之法以自成體”[16]。就梁佩蘭傳世諸作可看出，以上諸家所評梁書之書風(fēng)源流，均可窺其端倪，據(jù)此可知梁佩蘭并非獨采一家，而是兼收并蓄，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在既往的研究中，陳永正《嶺南書法史》、拙著《嶺南金石書法論叢》和劉寶光《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梁佩蘭》[17]對梁氏書法著力尤多：陳永正評其書法“字體豐潤，由蘇入顏，其頓挫揖讓之勢，雄渾高古之氣，似有顏真卿中年行書的格調(diào)”[18];拙著中《梁佩蘭行書淺議》一文撰成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首次整理梁佩蘭書作24件，并對其行書特點作了簡要評析[19];劉著中雖有選材不精之瑕疵，但無論就其史實之考據(jù)，還是對梁氏作品的梳理點評，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尚無出其右者。

就筆者所寓目的梁佩蘭書法中，也不乏贗品之作。其中廣東省博物館所藏《行書七絕詩軸》和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所藏《行書七絕詩軸》內(nèi)容驚人形似，行筆及布局均一致，這種現(xiàn)象俗稱為書畫鑒定中的“雙胞胎”現(xiàn)象。廣東省博物館所藏《行書七絕詩軸》流傳有序，曾經(jīng)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小組的啟功、徐邦達、謝稚柳、劉九庵、楊仁愷等鑒定，并被收入至《廣東省博物館藏品選》、《南海籍歷代書畫家作品選》中，被認為是梁佩蘭行書中的典型風(fēng)格。此外，在劉寶光《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梁佩蘭》中也有個別作品存在疑義，如《行書七言聯(lián)》“新詩感舊頻翻案，湯酒謀鄰再過墻”之風(fēng)格與梁氏一貫的風(fēng)格大相徑庭。劉著認為此類作品屬于“變格”，并引用陳永正《嶺南書法史》中稱此作在“明清以來的粵人對聯(lián)中，如此佳作，恐不多見”。就筆者將此聯(lián)與學(xué)界公認的梁佩蘭行書七言聯(lián)“偶值放衙閑嘯詠，何妨拄笏對云山”（廣東省博物館藏）及其他行書代表作相比對，并分析其筆性，懷疑恐非一人所書。書畫鑒定家徐森玉（1881—1971）曾經(jīng)撰文說：“每一畫家都是有自己的技巧和自己的作風(fēng)的，這也就是每一畫家都有他自己的面貌和精神。這個面貌和精神，雖則從粗到精，從不成熟到成熟的不同;但一般的是有一條貫徹始終的線索的。掌握了這條線索，也就可以認識一個畫家在發(fā)展過程中的差別”[20]，對于書法家亦然。針對梁佩蘭完全不同的兩種風(fēng)格作品，完全找不到二者之間“一條貫徹始終的線索”，其運筆風(fēng)格及提按頓挫均與其他作品相異。當(dāng)然，并不否認這件作品的確寫得不錯，但和真?zhèn)螞]有關(guān)系。

在梁佩蘭傳世書跡中，其《行書七言聯(lián)》“偶值放衙閑嘯詠，何妨拄笏對云山”（廣東省博物館藏）無疑被認為是最能代表其風(fēng)格的經(jīng)典之作。對聯(lián)這種特有的書寫形制，在晚明時期開始出現(xiàn)，但在明末清初均不多見，直到乾隆以后才較為常見，所以梁佩蘭這件對聯(lián)也算是這一時期罕有之作了。該書為紙本，縱112厘米、橫25厘米，署款曰：“甲子五月端陽前一日，婁翁老父臺詞宗命書，南海梁佩蘭”，鈐白文印“梁佩蘭印”和“種山”。上款“婁翁”為吳興祚，字婁村，清康熙二十一年（1681年）任兩廣總督。是書寫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當(dāng)為吳興祚在兩廣任上之時。此年梁佩蘭55歲，正是其盛年之時。題識中“詞宗”二字，本意為詞的流派和詞作者的尊稱，與詩圣、詩仙等等相對應(yīng)，但在明末清初之際，卻是對一般文人的尊稱，有論者認為“在書畫中通過上款的稱呼就可知道它的年代，如明末至康熙時代就常常稱“××社長”、“××詞長”、“××社盟”、“××道長”等”[21]，“詞宗”即是一例。過了康熙以后，這種稱謂便極為少見了，所以梁佩蘭這件對聯(lián)，又成為書畫鑒定中時代標志的重要依據(jù)。該書結(jié)體瀟灑自然，融米書之神韻與東坡之形體于一體，氣韻縱橫取勢，不拘繩墨，成為這一時期嶺南書壇的宏篇佳構(gòu)。近人陳伯任在題簽中稱此書“順筆縱書，尚存明代風(fēng)習(xí)”，可謂得個中三昧，其在明代逸韻之外，兼具雄奇高古，筆力勁健之個性。近有好事者將之鐫刻于廣州白云山碑廊，其腕力之蒼勁，一望而知系梁家筆墨。由于這件作品在梁氏書法中的代表性，以故無論是以區(qū)域性美術(shù)主題為對象的廣東歷代書法展覽及研究（如《廣東歷代書法展覽精品集》、《明清廣東法書》、《廣東歷代書法圖錄》、陳永正《嶺南書法史》、朱萬章《嶺南金石書法論叢》、《嶺南書法》、劉寶光《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梁佩蘭》等），還是主流藝術(shù)圈所編著的藝術(shù)類書刊（如劉九庵編著《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十三）、《中國古代書畫目錄》（九）、《廣東省博物館藏法書選集》等），都收入此書，成為梁氏代表作。

此外，梁佩蘭的書法中，傳世的作品雖然也有精粗之分，但風(fēng)格大多較為接近，且多為成熟時期之作。這和很多書家的作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演進會呈現(xiàn)出早期、中期、晚期的不同風(fēng)格有很大的區(qū)別，如行書《五言白鷺詩軸》（香港藝術(shù)館藏，紙本，縱131厘米、橫44厘米）因無年款，無法確定其書寫之大致年代，但從其書法依然可判定其乃成熟時期之作。該軸書文曰：“白鷺空江上，飛飛人不知;明珠交玉體，海月與冰姿。北朔教難雪，南溟欲作池。豈無朱鳳輩，云外叫長離。白鷺，似葆光友姪正之，郁州梁佩蘭”，鈐朱文印“梁佩蘭印”和白文“藥亭印”，藏印有朱文“譚培”[22]。是書也和其他書作一樣，多為書寫自作詩，在書寫中蘊含個人情感。從款識可知，是為送給“葆光友姪”所書，書應(yīng)酬之作，但就其書寫形態(tài)及運筆看，仍然嚴謹不茍，與上述《行書七言聯(lián)》異曲同工，在運筆之流暢，氣韻之閑適諸方面，均有其獨到之處。

梁佩蘭亦善榜書，麥華三曾藏其“仙湖”二字拓本，麥氏稱其“鋒芒盡斂，爐火純青，雍容暇豫，極繞蘊藉”[23]?？上ЧP者未見此書，想必另有一番精彩。

“嶺南三家”的詩文各擅勝場、書法亦各有千秋。廣東省博物館所藏《嶺南三家書法》冊中分別有屈大均草書、陳恭尹隸書和梁佩蘭行書，可謂盡得三家之趣致?！稌▍R編序》在論及三家書法時云：

幼曾記吾粵屈翁山、梁藥亭、陳獨漉三先生相聚論書。三君惟獨漉以八分擅名，梁謂之曰：“公書有本領(lǐng)，有學(xué)問，然世上多有之。仆書沒本領(lǐng)，沒學(xué)問，然掩其姓字，出書示人，識者必曰：想見此子不俗?！币蛑^屈曰：“公書何如？”曰：“仆書不管有本領(lǐng)，沒本領(lǐng);有學(xué)問，沒學(xué)問，只自己寫成一屈翁山耳?！比?，得毋亦貴有天趣之謂耶？[24]

從中可看出三家之書，陳恭尹學(xué)問深厚，獨出機杼;梁佩蘭個性鮮明，格調(diào)高雅;屈大均我寫我法，獨成一體。三家均能自鳴天籟，不流于俗。這與其詩歌相比，可謂相得益彰，各擅勝場。

當(dāng)然，梁佩蘭畢竟不是以書法名世者，在書法方面也無弟子傳承，其書法傳播也遠不及同時代廣東地區(qū)以外的其他書家如王鐸、傅山、鄭簠、朱彝尊等人，故其書法之影響也極為有限。當(dāng)我們在探討梁佩蘭的書法時，是將其放置于清初大環(huán)境下的文化視野中考察：他作為一個蜚聲嶺南的詩人，在學(xué)問文章之余，臨池不輟，為后世留下可圈可點的藝術(shù)佳作。這些書作成為我們認識那個時代的重要載體。在正統(tǒng)的書法史中，這一時期不僅有王鐸、傅山、朱耷、石濤、魏裔介……等耳熟能詳?shù)臅?，是他們?gòu)成了書法長河中的主流，但更有像梁佩蘭、屈大均、陳恭尹……等人一樣不以書法擅名，但卻在書法上獨樹一幟、未遑多讓的書法家。正是因為他們在書法上的探索及其留下的書跡，才豐富了書法史，為我們認識多元化的書法史提供了重要的論據(jù)。或許這便是我們今天探討梁佩蘭書法的學(xué)術(shù)意義所在。

注釋

[1]《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四《列傳》二百七十一《文苑》一。

[2]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三八，長沙：岳麓書社，1991年。

[3]呂永光《梁佩蘭年譜簡編》，載梁佩蘭《六瑩堂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

[4]《清史列傳》卷七十一《文苑傳二》。

[5]何鞏道《樾巢詩集》，轉(zhuǎn)引自梁佩蘭《六瑩堂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

[6]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四十九。

[7]陳永正主編《嶺南文學(xué)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

[8]嚴迪昌《清詩史》（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

[9]王富鵬《嶺南三大家研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

[10]汪兆鏞《嶺南畫征略》卷三，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

[11]梁廷楠《藤花亭書畫跋》卷四。

[12]朱萬章編著《廣東傳世書跡知見錄》，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

[13]裴景?！秹烟臻w書畫錄》卷二十，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6年。

[14]竇鎮(zhèn)《國朝書畫家筆錄》卷一。

[15]麥華三《嶺南書法叢談》，《廣東文物》卷八，上海書店，1990年影印。

[16]馬國權(quán)《明清廣東書勢》，見廣東省博物館、廣州美術(shù)館、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編《明清廣東法書》，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1981年。

[17]劉寶光《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梁佩蘭》，廣州：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

[18]陳永正《嶺南書法史》，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

[19]朱萬章《梁佩蘭行書淺議》，見朱萬章《嶺南金石書法論叢》，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

[20]徐森玉《<畫苑掇英>序》，見徐森玉《漢石經(jīng)存齋文存（下）》，北京：海豚出版社，2010年。

[21]蘇庚春著，朱萬章編《犁春居書畫瑣談》（三），《中國書畫》2015年第8期。

[22]《廣東歷代名家書法》，119頁，香港藝術(shù)館籌劃，香港市政局，1981年。

[23]麥華三《嶺南書法叢談》，《廣東文物》卷八，上海書店，1990年影印。

[24]梁佩蘭《六瑩堂集》，437頁，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