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代到古典,涉及文明分期和文化轉型。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古典,有兩個文本,一個是古希臘,一個是中國。希臘文本以神話緣起,有荷馬史詩和赫西俄德的《神譜》;中國文本是從傳說開頭,趨于“吾從周”。
神話,將一個古代文明典范——希臘方式,生氣勃勃地展開,是歷史性的,也是普世性的,是神性的,更是人性的,它介于神性和人性之間,還是一種英雄主義的。另一個古代文明的典范——中國方式,則濫觴于周。正如荷馬成為希臘文明從古代向古典轉型的關鍵,周公爭到了中國文明轉型的先手,荷馬與周公的差異,是一種歷史性的差異和文化質的差異,這一差異成為中西文明的源頭。
荷馬是一個來自民間的廣場詩人,他的詩歌賦予城邦以英雄的心靈。周公是天生貴胄的帝王管家,他的教訓成為《尚書》里的政治律令。荷馬以史詩啟發(fā)公民,成為民眾的精神教父,周公以禮樂教化人民,成為帝王的政治導師;荷馬是一個熱血沸騰的詩人,他的詩歌反映了一種新的城市類型和青春時期的市民精神,周公是一位老謀深算的政治家,他用民本主義為封建制的官僚王國鋪設天命之軌,裝上道德之輪。如果說,邁錫尼王國還是一個技術化的工具理性的王國,那么周王朝則是一個政治思想發(fā)達的價值理性王國;如果說在技術化和制度性管理方面,周王朝和邁錫尼王國可謂異曲同工,那么在意識形態(tài)及政治思想方面,周王朝卻要明顯高出一籌。
古代世界是一個空間性的文明,在古代文明里,歷史意識尚未覺醒,神話思維與歷史意識交錯,難分難解。而古典時期的來臨,是以歷史意識的覺醒為標志的。當歷史意識還在神話傳說的蛹體里萌動時,它尚未自覺。古代文明,當然也是歷史的,但初民并不把他們的文明形態(tài)看作歷史,而是看作神話,神話講述的不光是人的故事,還是神的故事,這些故事涉及文明的起源。
關于文明的起源及其演進,我們一般都從兩個維度上來理解,一個是社會化的維度,如社會組織、國家形式、宗教形態(tài)等,另一個是人性化的維度,如人的神性、理性、靈性、感性等。文明在這兩個維度上,以相互對應而又大體平行的互動方式發(fā)展。就社會化的維度而言,文明起源于人對自然的神化;就人性化的維度而言,文明起源于人的神性,神話就是人的神性及其神化活動的集中反映。
神話基于人之神性,在人的神化中展開,古代世界,不僅可以從神話中得到解釋,還以神話方式存在,不單單是一個關于人的神性的解釋體系,還是一個人對自然進行神化操作的系統(tǒng)。從古代到古典,社會化的進展,有個相應的人性化同構,從神性向理性發(fā)展。
古代世界,是英雄世界,自發(fā)性的自由意志與必然性命運較量著,而古典時期,則是哲人時代,從“認識自我”和“不要過分”的神諭中,有了自由意志的自覺;從“始基”和“邏格斯”的哲學概念中,產生了對必然性的自覺。正是在這種理性化的自覺性中,自由意志轉化為理性精神,必然性轉化為規(guī)律性。文明的時間觀念,走出創(chuàng)世說,轉化為歷史意識,空間觀念,從諸神宇宙轉為原子。
大而化之的創(chuàng)世說,是以神的尺度主宰時間,神有生無死,其特征為永恒。永恒,不會產生歷史意識。從神話中來的英雄,帶著高昂的自我意識進入古典時期,并在他們高聳的額頭上寫下:人是萬物的尺度!
人類歷史意識,覺于何時?當然是古典時期,然而,古典時期又從何談起?從荷馬與周公談起。荷馬有史詩,周公有詩史,或與神話交錯,或為祭祖樂詩,嚴格說來,皆非歷史。歷史意識的自覺,應該從紀年開始。中國歷史紀年始于西周“共和”,是面對暴君和暴民的一個臨時性的政治選擇,非制度選擇,就其肇始者召公、周公而言,是對一次非常性事件的“共和”記錄和確認,他們以此告誡后來人,他們的所作所為,既非“革命”,亦非“僭取”,是以“共和”等待君臨。為此他們“憂”心忡忡,并將“憂”記錄在歷史的年表上。以“憂”紀年,決定了中國歷史的一個基本點——“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