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有兩個舅舅,我喊舅爺,受出身之累,他們都沒有結婚。老兄弟倆相依為命,—個特別能干,一個有點窩囊,很像《熊出沒》里的熊大和熊二。
能干的是大舅爺,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還有一手好廚藝,村里人辦紅白喜事都會來請他去幫忙,他生得也很莊重,眉目間不怒自威。
相形之下,小舅爺就太遜色了,稍微復雜一點的事兒,在他那兒都成了高難度。有—個笑話莊他們村傳了很多年,說有—次大舅爺讓小舅爺趕集時買點紅芋葉子,晌午,集散了,小舅爺拎著個口袋回來了,大舅爺看到那口袋就覺得不妙,打開—看,根本就是一包糠。大舅爺勃然大怒,要揍小舅爺,小舅爺一邊躲,—邊囁嚅地分辯道:“人家說了,這是用上好的紅芋葉子揉的糠”
兩個舅爺,強弱搭配,勤扒苦做,—分錢也舍不得妄花。村里跟他們情況差不多的人,后來不是娶了寡婦,就是托^5^外面“帶”回個女人,白頭偕老的有之,雞飛蛋打的也有之,他們卻只是冷眼旁觀,轉過頭,依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長年累月咸菜下飯,把我爸送的舊衣服,都穿到了襤褸。
在我們看來,這兩個舅爺,當然是很慘,很值得同情的,但有一次,在我家,大舅爺說起小舅爺,嘆了口氣,說:‘唉,他那也算是活了一輩子……”言語間很不以為然,還有點恨鐵不成鋼,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在比慘的世界里,小舅爺是處于最末端的。大舅爺好歹還有份驕傲支撐著,小舅爺呢,就少了這份自我認定。即便這樣,我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假如大舅爺?shù)娜松鷥r值要由自己來定,小舅爺?shù)牟灰餐瑯樱咳绻缶藸敍]結婚沒孩子沒吃上好的穿上好的仍然覺得自己沒白活,小舅爺又何嘗不可以把他這輩子活得樂呵呵的,當作價值所在?
我打小愛和奶奶去鄉(xiāng)下,總見小舅爺愉快地出來進去,有時挎著籃子下地割草,有時像帶著隊伍似的趕著羊群回家,更多的時候,他歪在床上看書,那會兒鄉(xiāng)下還沒通電,煤油燈的影子搖搖晃晃,他看得忘我。大舅爺沒法使喚他干活,于是多有怨言,他總是一笑了之。我有次湊過去看他看的是一本什么書,封面用舊報紙包得整整齊齊,上面有四個毛筆字——《封神演義》我于是跟他借,正看得入神的小舅爺舍不得,打開床頭那個白茬箱子,讓我另挑一本。整整一箱子書,有《三俠五義》、《岳飛傳》、《水滸傳》等,每一本都包了書皮,毫無破損,只是被摩挲出了一科咖包漿般的油潤感。
我拿了一套《三俠五義》去看,雹完再換別的。那個暑假,我掉進了各種“演義”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里,我還有—個熟人,就是我的小舅爺。不管是在飯桌已還是在他用鍘刀鍘豬草時,一聊起書里的人與事,一向寡言的他,眼睛不由得發(fā)亮,話也稠了起來。他見識不高,開口就是:“武則天壞啊,女朝廷?!彼麑Σ懿俸蛣涞恼J識,也不超出仨國演義》的內(nèi)容,但是他對那個世界卻是非常認真的,王侯將相、三教九流,仿佛都住在他家隔壁,他更熟諳那些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我猜,就是這種投入,讓他有了不為現(xiàn)實中的不如意所傷的本領的吧。我曾把小舅爺?shù)墓适聦懴聛?,投給一家報紙,當時他們在搞—個主題是“閱讀改變?nèi)松钡恼魑?。最終我的文章沒有被刊登出來,刊登出來的都是各種勵志故事,通過閱讀,他們不是當上了老師,就是做起了生意,再就是去了外面的世界,他們的人生,被閱讀確切改變了。
這些當然都是非常重要的改變,但我不認為小舅爺?shù)哪欠N改變就沒有意義。貧困固然是一科不幸,平庸乏味也是,毛姆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小型避難所”,這真是一個所好比喻。閱讀如同一根魔法棒,能夠瞬間化平庸為神奇,又如同是一根救命稻草,能將你從各種不幸的泥潭里打撈出來,它還可以是—種外援,讓你在風暴中站穩(wěn)腳跟。
我常想閱讀的美妙之處,就在于不管你是怎樣的人,身處怎樣的環(huán)境中,只要你曾認真地對待過它,它就會以某種特別的方式,給你以救贖。
活到這把歲數(shù),我漸漸不再羨慕別人的生活,唯一羨慕的,是站在公交車站牌下,也能讀得書的人。人人都在翹首望向遠方,公交車照例遲緩得讓^絕望,唯有那個把自己放進白紙黑字的人,掌控著自己的節(jié)奏,時時刻刻都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