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延綿不絕的重要緣由,是因為擁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漢字,并繼之而生發(fā)出生生不息的中華文化。
漢字因書法而熠熠生輝。只要將黑黑的墨汁與白白的宣紙一結合發(fā)生化學反應,漢文化的天空便瞬間生動而神圣起來。故而,那些看似廢紙一樣的寫上字的紙,便有了一個最好的歸宿——字庫——專門為字修造的靈塔——神一樣的供奉著。那些字在焚化之后,煙霧一樣的仙化,又回歸給孔夫子。
這個美好的過程,賦予了漢字無限的神秘感和神圣感。我們可以看到和感受到的是,字庫之塔自古隨處可見,就是今天,我們依稀還會從古鎮(zhèn)、古寺、文廟等文化重地,看到那些叫做字庫的精致的矮塔。
對字如此,可以想見,那些水平較高的書法作品,所享受的地位就更加顯赫。那是要經(jīng)過繁瑣的裝裱程序之后,供奉在一個家庭的堂屋,一處廟宇的大殿,一幢恢弘的建筑最顯眼的地方。這是中國文明形成的文化習俗。
中國書法經(jīng)過千年的演變,因之有了篆、隸、楷、行、草五體,各種書法功能各異,千變?nèi)f化,豐富多彩。自殷商甲骨文呈現(xiàn)出書法的萌芽狀態(tài)開始,到漢隸,到鐘王時書法的第一個高峰期,到章草,到魏晉南北朝后的顛張狂素,若干門閥世族,書法世家比比皆是,星漢燦爛般填滿了中華漢字文明的天空——鐘繇、衛(wèi)瑾、陸機、索靖;以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王氏家族;以庾亮為代表的庾氏家族;還有以謝安為代表的謝世家族,都是以前人們仰望的對象。
繼之而來的唐代四家(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褚遂良),宋代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中國書法達到又一個頂峰期。后來又有“晚明四家”(邢侗、張瑞圖、米萬鐘、董其昌),“吳中四才子”(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清四大家”(笪重光、姜宸英、汪士鉉、何焯),揚州八怪(汪士慎、李鱓、金農(nóng)、黃慎、鄭燮、李方膺、羅聘、高翔)等,真可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
顏真卿其人其字
在中國,文化傳承的家族血脈,是源遠流長的。從一個書法家的命運、家族的命運來作為歷史切片,解剖中國人文現(xiàn)象,生于唐代的顏真卿都應該是不二人選。
顏真卿是中國書法史上繼二王之后書法創(chuàng)新的一座豐碑,其作品數(shù)量之巨、藝術造詣之高,可謂歷代書家之冠。筆者學書十余年,遍臨顏體各貼,感觸頗深。毫不夸張地說,楷書至顏,真正反映出了大唐王朝的盛世風貌。
顏真卿的書法成就與其秉性、家族淵源莫不相關。顏真卿25歲登進士第。安史之亂爆發(fā),46歲的顏真卿發(fā)表了討伐安祿山的檄文,帶著20萬大軍攻打叛軍。平叛中顏家忠烈滿門,被殺了30多人。公元784年,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李希烈起兵反唐,74歲的顏真卿義無反顧地奉命前往勸降,被李希烈扣留并縊殺。半年后,李希烈叛亂平定,顏真卿的靈柩才得以護送回京。德宗皇帝為他廢朝五日,追贈司徒,并謚號“文忠”。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忠烈且行伍出身的履歷,其背后卻是一個書法家的涵養(yǎng)所支撐著。我們不妨再看看顏真卿不凡的書法履歷——
43歲書《多寶塔感應碑》,45歲書《東方朔畫贊》,49歲書《蔡侄文稿》,53歲書《郭家廟碑》《爭座位帖》。62歲書《麻姑仙壇記》,書摩崖書《大唐中興頌》,63歲書《八關齋記》,68歲書《李元靖碑》,70歲書《顏勤禮碑》,71歲書《顏氏家廟碑》,74歲書《自書告身帖》《告伯父稿》《蔡明遠帖》等數(shù)十種,作書論《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
對書法不熟悉的朋友不禁會問,顏真卿書寫的那些帖那些碑,在歷史上有什么重要意義?且以他49歲書《蔡侄文稿》為例。這是顏真卿祭其侄季明(顏杲卿之子)極度悲憤中寫下的一篇文稿,是一篇忠義憤發(fā)、頓挫屈郁的蓋世杰作。此帖原不是作為書法作品來寫的,但正因為無意作書,所以寫得神采飛動、筆勢雄奇、姿態(tài)橫生。以篆法入行,如熔金出冶,隨地流走,一瀉千里,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郁怒”,又可看出“沉痛切骨”。
由于顏真卿深厚的書法功底,方可隨心所欲地駕馭他筆下的每一個字,繼而使《蔡侄文稿》被后人尊為顏書第一,“天下第二行書”,恰如蘇東坡所說“書法無意乃佳”。
顏體的精神內(nèi)核
縱觀中國古代書法之發(fā)展過程,宛如按脈,可感到其脈動。
能夠集眾家之長,開一代書風者,又常常是開明年代。比如唐宋時期,涌現(xiàn)出很多優(yōu)秀的書法家。而明清兩代,卻逐漸衰落,甚至館閣體盛行,媚俗之風嚴重影響和禁錮了書法家的生長……以至其后隨著科舉考試對考卷的嚴苛,比如要求卷面字跡務必達到“烏(烏黑)、光(光亮)、正(齊正)”規(guī)格,此規(guī)定大大約束了書者的創(chuàng)造性,個性淹沒,導致“館閣體”盛行。
實際上“館閣體”自宋末就已顯現(xiàn),因為宮廷用以書寫各種官方文件和對科舉應試字體有所要求,遂逐漸形成了一種官樣字體,宋時稱“院體”,明時稱“臺閣體”,到了清代,直接冠名為“館閣體”。
只因這種字體端整平正,千人一面,與富有個人風格和獨創(chuàng)性的書法藝術本身相去甚遠,以致逐漸僵化。整個清朝,越往后,書法主流就越進入狹谷深淵。
書品即人品。古代的仁人志士是很看重人品的。宋代大文豪蘇軾對此有極為精道的總結,他說:“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睙o論是家族,還是宗族,往往視品德為生命,歷史上也有書法本身了得但人品及口碑不好者,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
就是在清朝館閣體盛行之時,民間仍有不少叛逆者,比如揚州八怪,比如“顏派三杰”??怠⑶?、嘉三代清帝中,相繼推崇并喜愛董其昌、趙孟頫、歐陽詢的書法。唐楷,特別是顏楷雖不為時尚所龐,但作為萬世楷模卻一直存在著,因為顏體的生命力遠在其他三位之上。清時最為知名的“顏派三杰”是何紹基、翁同龢、錢澧。
何紹基雖以學顏為宗,卻雜取百家;翁同龢取道于錢澧,極得顏之神髓;而錢澧更是獨領風騷,在書壇出董入趙之書風籠罩之時,錢則獨學顏體。只緣為人剛正敢諫,后因和珅報復,積勞而終。清楊守敬《學書邇言》:“自來學前賢書,未有不變其貌而能成家者,獨有南園(即錢澧)學顏真卿,形神皆至,此由于人品氣節(jié),不讓古人,非襲取也?!睂W書學人,這三位學顏的典型人物,有著與顏真卿同樣的秉性。
就書品而言,顏真卿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改變了漢字的外表形象;就人品而言,顏真卿更是為悠久的中華文明樹立了一個錚錚鐵骨的士大夫典范。
字既可以“外師造化”,又能“中得我心”,也就有了早在兩千年前西漢文學家揚雄的一句名言:“書,心畫也?!币灾量瑫葸M到顏真卿這里,他得以超乎尋常的智慧和膽略,沖破種種傳統(tǒng)的束縛和困擾,對楷書的結體、用筆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和有意識的組合。
書法是人的心理描繪,是以線條來表達和抒發(fā)作者情感心緒變化的。“字如其人”意謂人與字,字與人,二而一,一而二,如魚水相融,見人如見字,見字如見人。
從這一點上講,顏真卿無疑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一座書法史上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