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在近代歐洲的傳播

自由主義的興起與傳播是近代歐洲歷史上的大事，它使得歐洲的國家發(fā)展呈現(xiàn)出了與中世紀截然不同的面貌。然而，如果我們打開一幅18、19世紀的歐洲地圖，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這就是自由主義是在英國形成并成為典范，在法國發(fā)生嬗變，在德國遇到頓挫。隨著地理上自西徂東的傳播與演變，自由主義在歐洲主要國家的影響力也呈現(xiàn)出明顯的遞減趨勢。

英國：自由主義的典范

英國自由主義是在貴族與國王的博弈過程中形成并逐步成為英國的政治傳統(tǒng)的。英國的自由主義可以追溯到1215年的《大憲章》。由于征稅問題，英國國王和貴族發(fā)生了戰(zhàn)爭。貴族憑戰(zhàn)勝之威，迫使戰(zhàn)敗的約翰國王簽署了《大憲章》。其條款規(guī)定，臣民的權利是獨立的，不是國王恩賜的，國王應尊重自由人的財產(chǎn)權利和人身權利；國王不得剝奪臣民的自由權利，如果沒有法庭的判決，國王也不能逮捕臣民和剝奪他人的財產(chǎn)。

《大憲章》的目的最早是為了保護貴族的權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大憲章》的不斷重新簽署，其保護范圍也在不斷擴大，從貴族到有產(chǎn)者，一直到普通民眾。1225年的《大憲章》承認“人民和大眾與貴族享有同等的自由權”。1354年的《大憲章》則將對人身權利的保護從有財產(chǎn)的自由人擴大到了所有人，自由主義由此一步步成為英國最強大的傳統(tǒng)。

《大憲章》規(guī)定的自由原則構成了英國政治和社會演進的基本框架，為了限制國王的權力，保證臣民的自由，英國又發(fā)展出了一套“王在法下” “王在議會”的政治安排，并最終通過光榮革命的形式確立了第一個近代憲政體制。也正是在這一框架下，英國發(fā)展出了以約翰·洛克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的政治理論以及以亞當·斯密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理論。政治上的憲政與法治、經(jīng)濟上的市場與自由競爭、價值觀念上的個人主義，成為英國自由主義的基本內涵。而強調個人的權利和自由，是英國式自由主義的核心。

自由主義構成了英國國家發(fā)展的基本內涵，英國也成為自由主義國家發(fā)展模式的典范。英國人將自己國家的崛起歸功于自由，并將英國定義為“一個由自由的個人組成的共同體”，把自己的歷史說成是“一部自由的歷史”，并以“生而自由的英國人”而自豪。自由主義傳統(tǒng)也是理解英國歷史上的自由貿(mào)易政策以及自由帝國體系，包括哈耶克式的自由主義理論的關鍵所在。美國的國家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英國經(jīng)驗的復制，英國式自由主義的傳播并重新塑造了世界的面貌。直到今天，人們要理解和評價什么才是現(xiàn)代的國家發(fā)展，依然還要不斷地從洛克和斯密的理論遺產(chǎn)講起。

法國：自由主義的嬗變

自由主義一旦形成，就會向外傳播。自由主義的理論首先傳播到了只隔一條海峽的法國，并在法國引發(fā)了以啟蒙運動為標志的自由主義思潮。到18世紀后半葉，法國已經(jīng)成為歐洲自由主義的新中心。不過，英國與法國雖然同處西歐，但畢竟有著不同的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面臨著不同的核心挑戰(zhàn)。源于英國的自由主義，一旦被置于法國的語境中，必然會發(fā)展出不同的內涵。

對于法國來說，18、19世紀之交所面臨的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封建專制制度極為發(fā)達。法國既有強大的專制王權，又有僵化的社會等級，封建制度成為阻礙法國發(fā)展的根本因素。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與英國式的保護個人權利不受侵犯的自由主義不同，如何打破舊的等級、追求社會的平等便成為法國自由主義者所關注的核心內容。正如托克維爾所說的，長久以來對不平等的仇恨以一種持續(xù)而無法抵御的力量促使法國人去徹底摧毀中世紀遺留的一切制度，去建立一個人道所允許的彼此相似、地位平等的社會。以盧梭為代表的以平等為核心訴求的法國式自由主義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產(chǎn)生的。

與洛克一樣，盧梭也強調自由的價值。他的《社會契約論》開頭便是“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由、平等、博愛則構成了日后法國大革命三位一體的價值觀。然而盧梭對于自由的理解與洛克顯然不同。洛克強調的是個人的自由，盧梭強調的則是“公意”；洛克認為自由的關鍵是對個人財產(chǎn)權的保護，盧梭則認為正是私有財產(chǎn)導致了不平等的起源；洛克強調為了個人的自由必須對政府權力進行約束，而盧梭則抨擊分權理論，強調代表“公意”的政府是不應該受到限制的。

這就使得法國式的自由主義與英國式的自由主義出現(xiàn)了極大的不同。在盧梭式的自由主義中，對平等的政治參與的關注比對個人權利和自由有更高的優(yōu)先性。這種與洛克不同的偏好，既是當時法國政治現(xiàn)實的反映，反過來又對法國大革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正如托克維爾分析的那樣，法國大革命爆發(fā)以后，人們對平等的酷愛執(zhí)著而始終如一，樂于為它犧牲一切，而對自由的熱愛則不斷地改變面貌，“縮小、增大、加強、衰弱，輕易便會沮喪、被嚇倒、被打敗，膚淺而易逝”。

平等壓倒自由所帶來的一個后果是，在法國大革命中，對自由的追求是最后出現(xiàn)的，卻是首先消失的。羅伯斯庇爾在被送上斷頭臺前留下了這樣的預言：“我們將會逝去，不留下一抹煙痕，因為，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我們錯過了以自由立國的時刻?！狈▏蟾锩⒘斯埠蛧?，并發(fā)布了《人權和公民權宣言》，卻一步步演化成為雅各賓的恐怖統(tǒng)治，這是法國大革命最大的悖論。

法國式自由主義給后人的教訓是：單純的平等并不會自動給人類帶來自由；相反，群體的意志有時恰恰會以極端的形式踐踏自由。沒有對個人權利的尊重，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而沒有了自由這樣一個核心的價值，平等和民主也可能會淪落為多數(shù)人的暴政。

德國：自由主義的頓挫

德國自由主義主要是英法傳入的。尤其是法國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對還停留在中世紀的德國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并由此形成了德國的自由主義思潮。19世紀初期德國自由主義運動開始興起。1830年到1848年期間，是德國自由主義最有活力的時期，不少邦國都開始了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改革。

值得注意的是，德國的自由主義雖然受到英法的影響，但從開始就帶有自己的特點?？档略谡劦绞裁词亲杂蓵r曾說：“自由不僅僅是擺脫封建團體性強權的個人自由，追求自我發(fā)展的自由，而且也是國民分享、協(xié)助國家的自由。國民不應僅僅只是官僚機構救濟、關照、幫助的簡單對象。整體的強大應是國家的更加強大，而不是個體的更加強大，整體大于個體之和，義務比權利更重要，自由歸根到底是國家的自由?！边@種以國家為視角的自由觀與英國甚至法國式的自由主義都相去甚遠，這也很大程度上為后來的德國自由主義者轉向國家主義者奠定了基礎。

德國自由主義的高潮是1848年革命。500名德意志自由派代表齊集法蘭克福召開法蘭克福議會，準備成立一個自由統(tǒng)一的君主立憲制德意志國家。然而被法蘭克福議會推選德意志皇帝的普魯士國王威廉四世卻拒絕了自由主義者送上的皇冠，并派出軍隊強行驅散了議會。德國自由主義運動從此一蹶不振。

德國自由主義運動的失敗，根本原因在于自由主義者沒有能力解決德國所面臨的根本問題，即國家的統(tǒng)一。自由主義是從英法傳入德國的。對于英法來說，自由主義所面臨的任務就是如何建立憲政體制。而對于德國來說，自由主義者卻從一開始就面臨著雙重的任務，這就是既要建立自由的政體，還要完成國家的統(tǒng)一。自由固然是現(xiàn)代政體的基礎，但沒有統(tǒng)一的國家，自由就沒有了前提。然而正是在國家統(tǒng)一的問題上，德國的自由主義運動表現(xiàn)出了其軟弱的一面。自由主義者以知識分子為核心，自身并沒有完成國家統(tǒng)一的資源和能力，用代表容克貴族聲音的《十字架報》嘲諷的語言來說，自由主義者“沒有金錢，沒有土地，沒有法律，沒有權力，沒有人民，沒有士兵”，只是“被扔掉的人民主權論的破產(chǎn)投資者”而已。

對于德國的發(fā)展來說，自由主義的失敗所帶來的影響是決定性的，德國的歷史由此走向了另外的方向，這就是俾斯麥的“鐵血政策”開始登場。在俾斯麥的領導下，容克貴族通過三次對外戰(zhàn)爭完成了德國的統(tǒng)一，在勝利的歡呼聲中將自己置于時代最顯赫的地位。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德國的自由主義者一步步地放棄了自己的原則與立場，成為容克貴族心甘情愿的追隨者。容克的保守主義成為主導性的價值體系，自由主義則逐步被污名化。20世紀初斯賓格勒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德國有許多可恨的和不名譽的對立物，但在德國土地上，獨有自由主義是受鄙棄的?！?/p>

19世紀自由主義在德國的失敗，反映的是自由主義在德國這樣的后發(fā)國家所面臨的普遍困境。對于后發(fā)國家來說，自由主義往往是從外部傳入的，因而通常更多地是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tài)，缺乏廣大的社會基礎。與之相反，國家統(tǒng)一這種民族主義訴求卻往往是社會各階層最大的公約數(shù)。更重要的是，在德國這樣的國家，即使是自由主義者，往往首先也是民族主義者。對于這樣的自由主義者來說，自由主義既是原則和理念，也是實現(xiàn)民族主義目標的手段和工具。在目標和手段之間，目標顯然有更大的優(yōu)先性。也就是說，后發(fā)國家的自由主義者所理解的自由往往帶有鮮明的功利性。當自由主義無助于達成功利性的目標時，人們就很容易接受那些更有助于達成目標的手段，而放棄原有的理念。這是19世紀德國自由主義陷入頓挫的深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