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衣裳花想容

徐劍

香云紗，屬于少年記憶。彼時，正值文革年代，文化一片凋零，僅剩八個樣板戲可觀。一部《紅色娘子軍》翻來覆去看了幾十遍。然，留痕最深的不是洪常青英俊瀟灑，吳瓊花苦大仇深，而是反面角色南霸天，一襲黑衣，漢式立領(lǐng)，對襟中分，系一排盤花扣，薄如蟬翼，隨風(fēng)而蕩，雕塑著軀體之骨感之美。留給我最初印象，此乃富人行頭。

改革開放伊始，嶺南開天下先，大批港商、南洋華僑紛紛登陸南中國，不少巨賈富婆穿金戴銀，描眉畫唇，襯著上衣，仍舊是那一襲我幼時見過大襟富婆衫?？晌胰圆恢涿?，只知其在南粵和南洋流行一時。

日光流年，三十年一夢家國。環(huán)顧左右，不再是安東尼奧尼鏡頭里搖搖晃晃黑白灰的中國，大衢閭巷，匯成一條條流光溢彩之河，而那一襲南粵黑衫在記憶里中國消失，無影無蹤。

再次見到這襲黑衫，卻是荔枝熟了。乙未年之夏，參加中國著名作家品鑒嶺南行，穿行于惠州東坡先生“日啖荔枝三百顆”的古林下，溽熱難當(dāng)，竟長一身痱子。而組織者蘭鈞然老弟則帶兩件南粵黑衫，此紗神奇，吸汗透氣，風(fēng)一吹來，簌簌作響，濕了，放水中飄一飄，蕩幾蕩，擰在手中，半個時辰便干了，筆挺如新。我問鈞然此紗何名，答曰，香云紗，又叫莨紗，產(chǎn)于佛山順德縣的倫教鎮(zhèn)。秋天來佛山吧，讓兄一品嶺南香云紗盛筵。

相約秋季。果然，兩年一度的廣東省國際旅游文化節(jié)在佛山羅浮宮家具城舉行，那簡直就一場香云衫之霓裳羽衣舞。眾多佳麗身著香云紗，或旗袍裹就，或大襟袂袖，或時裝飄逸，或博帶拿云，曼妙身姿，婆娑而舞，令人疑回到了漢之未央宮，唐之大明宮，北宋的紫宸殿上。我擊節(jié)感嘆，這才是真正漢風(fēng)勁吹，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南粵之紗，可藉此再度輝煌海外。

遙想當(dāng)年，佛山南海漁民出海捕魚，喜用一種薯莨汁染于漁網(wǎng)上，以圖堅挺耐用。后薯莨汁濺到粘有河泥衣服上，遂變得黑光锃亮，歷久彌新，耐用性韌。從此，漁民便用薯莨河泥染布浸綢。于是，大清國道光年間，南海西樵村一帶始用薯莨、河泥對平紋綢進(jìn)行染整，經(jīng)浸莨汁、封莨水、過河泥等十多道工序后，原來柔軟的綢緞變得厚樸堅挺，油光漆黑，閃閃發(fā)亮，做成漢裝，后經(jīng)風(fēng)吹雨淋，日光曝曬，黑色漸褪，成了一片土豪金，又是一片富貴色，寓意吉祥，令黎民百姓追捧不已。

民國四年，南海西樵紡織世家儒林村程氏兄弟發(fā)明了馬鞍絲織提花絞綜，首創(chuàng)出紐眼通花的紗綢，“香云紗”從此橫空出世。如今，順德倫教成了香云紗生產(chǎn)的重鎮(zhèn)。2008年，彼拿回國家第二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使幾近失傳的工藝重光，成了香云紗揭橥者、領(lǐng)跑人。

日本人對香云紗織造浸染工藝覬覦久矣，自上個世紀(jì)四十年代入侵華南后，便對這種純天然輕紗狂熱迷戀，認(rèn)為是做和服的最好布料。戰(zhàn)時，欲攫取而不得，戰(zhàn)后，又紛紛派工業(yè)間諜南下，終是一場空。

這是老祖宗留下的秘方，日本人搶不去，也偷不走。談及此事，倫教鎮(zhèn)負(fù)責(zé)宣傳的委員黃炫丹女士不屑一顧。香云紗的薯莨產(chǎn)于華南兩廣、湖南、浙江等地，尤以廣西丹州為上品。香云紗的工藝則在薯莨汁池，浸泡六次，封水?dāng)?shù)次，輪回兩遍后，鋪在沙子上約為二寸綠草亮?xí)?，堅挺光亮，收緞后便可入制衣程序?/p>

在倫教鎮(zhèn)，我試穿了一件香云紗。一襲黑衣，地道的漢服，立領(lǐng)，對襟，一排盤花扣，頓覺大風(fēng)起兮，漢魂迎面。佇立于穿衣鏡前，我驚呼，南霸天，胡漢三回來啦。試裝照發(fā)于女兒和朋友，皆云，極丑，不適合于我。百思不解，少時，我穿的便是盤花扣的對襟漢裝，魂扔已久，我找回原生態(tài)的中國面孔，也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