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寶

這個區(qū)的文化館，坐落在一條不起眼的街道，卑微，安靜，與世無爭的樣子。按說也是一個地方的文化活動中心，可因場地經(jīng)費的問題，一年到頭就做不了幾件事，還不如同一條街上的慈云寺忙碌些。那寺院沒幾個殿堂，主持也一大把年紀(jì)了，做事卻極講規(guī)矩，不說別的，光每日的早晚鐘，細(xì)聽，就知道沒一下是偷懶的。或許是受了影響，老周堅持每日來館里坐班，有事做事，沒事也會守著看看報，練練書法。但今天好像有些不同往常，他一進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wěn)，電話鈴便響了起來。

接起來一聽，是書協(xié)秘書長邱平。

“老周，有個年輕書法家，專門從廈門那邊趕過來向你討教，你看是不是接待一下？”

“專門？不對吧，我有那么大的名氣？”老周笑了笑。

“這個年輕人可是非同尋常啊?！甭牭贸銮衿綄腿擞∠蟛诲e，“他的字寫得很好，尤其是行草，更顯功力，書體風(fēng)格有點像你。還有，你在報上發(fā)的文章他也看過不少，還能談出個頭頭道道呢?！?/p>

老周又一笑?！耙粋€毛頭小子，字能有多好。”

“我會騙你嗎？”邱平就差對天發(fā)誓了，“不要說人家是專門奔你來的，即便是個書法愛好者，你這書協(xié)主席也該見見吧！”

沒錯，除了文化館長，老周還兼著區(qū)書協(xié)主席一職。

“那，”老周遲疑了一下，“你讓他過來吧?！?/p>

二十分鐘后，年輕人來了，細(xì)細(xì)瘦瘦的，一臉拘謹(jǐn)。老周覺得他和自己的兒子長得有些相像呢。

“你坐，”老周笑笑，給年輕人倒了杯水，又問，“你在哪里高就？”

“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蹦贻p人遲疑了一下說。

“如今就業(yè)難啊。”老周點頭表示同情，心里卻微微有些失望?！奥犝f你是專門而來，你從哪里打聽到我的？”

“我有個親戚也喜歡書法，就在這里做生意，他常常對我談起您?！蹦贻p人說，“我上網(wǎng)百度了一下，發(fā)現(xiàn)您果然是個造詣極高的書法家，打那以后就開始關(guān)注您。不瞞您說，老師的書作和文章我能搜到的都仔細(xì)研讀了，受益匪淺啊?！?/p>

老周笑笑，又向年輕人看去，時令都仲秋了，他還穿一件白半袖衫，褲子是米黃色的那種，看著有些單薄。鞋子呢，還是夏天那種皮涼鞋，棕色的，露出一雙有點臟膩的白襪子。老周心里就有些感嘆，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兒子遠(yuǎn)沒有這年輕人樸素，吃穿都講究得過分。大二談上女朋友后，就更是不像話了，一來電話就會問他要錢，好像除了錢不會說別的了。

年輕人卻盯著墻上的書法端看。

那是他的手書，用淡黃色的仿古宣裝裱出來的，看起來頗為雅致。書的是蘇軾的《赤壁懷古》，筆勢飛揚，每個字好像都裹挾著千鈞之力，波浪滔滔，風(fēng)雷滾滾。本來，他是個不事張揚的人，可邱平看了卻百般稱贊，迫不及待地拿去裱了，又自作主張地掛到了墻上。這一來看的人就多了，都說好，有大家風(fēng)范。他也漸漸習(xí)慣了人們這種評價，不忙時，他會仰倒在椅子上，目光自然而然地探向這幅字，品上半天，覺得還真的很養(yǎng)眼很有味道呢。但有時他心里也犯疑惑，他的字真要像人們說得如此那般地好，怎么就不能給自己換來符合想象的潤筆費呢？

“老師的字真是名不虛傳?！蹦贻p人忽然轉(zhuǎn)過臉來，“這些年我走過好多地方，看過的字不下千幅，但說句不客氣的話，能打動我的少得可憐，您這字讓我震撼啊。氣吞萬里，舉重若輕，看不出一點暮氣，要不是先見了您的面，我還以為這幅作品出自一個年輕人之手呢。”

老周聽了心里有些得意，嘴上卻說：“嬉戲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p>

“老師，您怎么能這樣說自己的書作呢？”年輕人看了他一眼，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皠偛盼液颓窭蠋熞呀涣鬟^了，他研習(xí)的是三希堂法貼，字不能說不好，好就好在端莊雋秀，疏朗飄逸，可恕我直言，他的字缺點也很明顯，中矩中矩，有些太過拘泥了。您也學(xué)王羲之、王獻之，但隨性運筆，舒卷自如，有如行云流水，太有收藏價值了。我覺得您的書法作品，有些被忽略了，還尚待書法界認(rèn)識、發(fā)掘。以您目前的功力，至少能夠在行草的領(lǐng)域坐上前十把交椅?！?/p>

“是嗎？你這樣認(rèn)為？”

老周的口氣有些平淡，也包含著疑問，但心里對這說法卻是認(rèn)同的，他覺得這年輕人對書法很有見地。邱平的字也確實那樣。至于他自己的字，老周認(rèn)為也確實有些被忽略，他身居一個小城，人有些愚鈍，更不會花錢買獎炒作自己，自然熱鬧不到哪里去。

“老師，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當(dāng)然……”老周本想說什么，卻又打住了，看了年輕人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了讓他展示一下的想法，就拿了墨硯，又在桌子上鋪了紙。“你對書法的理解很深，字想必也寫得好，來，讓我也開開眼吧?！?/p>

“這，您這不是讓我班門弄斧嗎？”年輕人搖搖頭。

“不要推辭了?！崩现芄膭钫f。

年輕人還是顯得很為難，又看了他一眼，刷刷刷寫了起來。書的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一氣呵成，頗有氣勢。老周在一旁看了，不由暗暗叫絕，這狂草也確有幾分功夫了。贊嘆之余，又覺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對勁，仔細(xì)看了看，是字里行間透出來的欲求太重了，少了一種浩然之氣。無欲則剛，一個人的欲求太重，那種氣怎么會有棲身之地呢。無氣則無神，無神則淺薄，又談何境界？

“不簡單，年輕有為啊。”想是那么想，老周還是贊揚道。

“老師千萬不能這么說，”年輕人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對了，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您肯賞臉不？”

“說吧，只要我能辦到?！崩现苄α诵?。

“是這樣的老師，”年輕人誠懇地說，“想請您去我們那里一趟，講講學(xué)，談?wù)剷ǎ吘刮以跁鴧f(xié)有不少朋友?！?/p>

“去講學(xué)？”老周一下愣在那里。

“是啊，”年輕人懇切地點點頭，“若是方便的話，您還可以帶上師母，帶上邱老師他們。對了，我們那地方離鼓浪嶼沒多遠(yuǎn)，順便可以去觀光，也不知您去過沒有？”

“還真的沒去過，”老周搖搖頭，“上了島能看到海吧？”

“當(dāng)然能，這島就在海上呢?！?/p>

老周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擊中了，有一種眩暈的感覺。說實話，他到現(xiàn)在還沒見識過真正意義上的大海。年輕時，有好多次可以看海的機會，可每一次都因為工作忙沒有成行。如今，時間是寬裕了，日子卻也過得緊了，真要讓他去，他也不想花那個錢了?？尚睦镞€是有個結(jié)，想去看看海，想在海邊坐坐，體驗一下什么叫心胸開闊，什么叫真正的安靜。

“老師要覺得不妥，”年輕人忽又出了聲，“就當(dāng)我沒提這個請求。”

老周趕緊表態(tài)：“行，我看完全行?！?/p>

“那就太謝謝老師了，”年輕人臉上有了喜色，“回去后我就給您正式發(fā)函，你們此行吃住的費用全包在我身上?！?/p>

“這，不用這么客氣嘛?！崩现軘[了擺手。

二人正談得投機，邱平的電話來了，問聊好了嗎，都到吃午飯的時間了，他先去飯店等著。老周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也該去吃午飯了。

就要出門，卻見年輕人又走到了那幅字前，兩只眼睛幾乎要攫走什么似的。老周忽然明白了，他該送年輕人一幅字呀，人家那么崇拜他，那么爽快，不送幅字說不過去。便打開書柜門，從里面找出一卷已經(jīng)裱好的《滕王閣序》，展開看了看，又卷好了，這幅字他寫了整整八個小時呢，是他很喜歡的一幅長卷。半年前，有個老板說想收藏他一幅字，并表示愿出六千塊潤筆費，他面子上沒表現(xiàn)出個什么，心里卻高興，下功夫?qū)懥诉@幅字，但裱好后，那人卻好像忘了這回事，再不提了。他也不好去問，這字就存了下來。書柜里還有幾幅字，都是來了靈感時寫的，還沒有來得及裝裱。

“這幅字，”老周頓了頓，豁出去了似的說，“你拿去作個留念吧。”

“老師，這我哪好意思啊，您的字金貴著呢。要不，我留點潤筆費吧?！蹦贻p人喜出望外地說，說著就要把手伸進衣袋里。

“見外了，我們之間不談錢，是不是？”老周將書卷塞到年輕人懷里。

年輕人如獲至寶，連聲稱謝。

老周只是笑。

“老師，”年輕人忽又出了聲，“我還有個想法，可以對您說說嗎？”

“盡管說?！?/p>

“剛才看到您柜子里還有幾幅寫好的字，”年輕人一臉誠懇地說，“您要沒什么急用，不如讓我?guī)Щ厝グ?，一來讓更多的人欣賞一下您的作品，二來也可以賺點潤筆費。書作一出手，我就給您把錢寄回來。您看如何？”

“也好?！崩现苓t疑了一下，還是把那些字拿了出來。

等年輕人把那幾幅未裝裱過的字卷進了長卷里，老周便帶他出了門。

到了飯店，邱平出來把他二人帶進了雅間。

老周讓邱平點菜，又吩咐上酒。

喝了幾杯酒，年輕人不再拘束了，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談起了他見識過的一些書法家以及他收藏的名家字畫。年輕人說的這些名人，老周只是在電視里的書法講座或書法雜志上看到過，沒想到他都認(rèn)識，有的還請他吃過飯呢。而他收藏的那些名家作品，有的在市場上可以賣個天價。老周聽著，忽就犯起了疑惑，一個一無固定職業(yè)二無多少名氣的年輕人，怎么會認(rèn)識那么多名家大腕呢？還有，他的字為什么欲求太重，多了幾分浮躁呢？這一點他覺得不能忽略，人一浮躁，什么有悖心性的事做不出來？

后來等年輕人上洗手間時，老周趕緊吩咐邱平，讓他馬上和那邊的書協(xié)聯(lián)系一下，查查這個年輕人的來歷。邱平吃驚地看著他，老周你懷疑他？我真想不明白，你送了他那么一幅長卷，讓我都有些嫉妒呢，怎么忽然又懷疑起他來了？老周也不作解釋，板著臉讓他快點去。見他這么嚴(yán)肅，邱平搖搖頭去了。

那年輕人很快回來了。

老周笑笑，招呼他坐下接著喝，邊喝邊談書法，但這回談書法是假，喝酒是真了。老周想把他灌醉，醉了他就得說真話了，但沒想到對方酒量大著呢，自己即便再減去十歲，也不是對手。沒喝醉對方，老周倒先覺著有些暈乎了，卻還是硬撐著，盼著邱平能快點回來。當(dāng)然，他不希望查出什么問題來，雖說和這年輕人認(rèn)識才小半天，可他已經(jīng)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了。

“邱老師呢，他怎么不喝了？”年輕人忽然問。

“去接電話了，這個老邱啊，搞什么名堂呢。你稍等，我出去喊他一下?！崩现軟_年輕人笑笑，搖搖晃晃出了門。

出了門，恰好看到邱平往這邊來了。邱平臉灰灰的，老周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心一下懸到了嗓子眼。邱平說查了半天總算和那邊聯(lián)系上了，人家說聽都沒聽過這個人。老周懸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又沉了底，看來，他想得太簡單了，竟然沒有看出這是對方設(shè)的套。是的，哪里會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呢，就是有也輪不到他頭上。可他居然就信以為真了。他總嘲笑別人心里的欲求太多太重，又自認(rèn)為是個淡泊之人，可事實證明，他心里的欲求一點都不比別人少，也不比別人輕。

“都騙到我們頭上來了?！鼻衿綒鈽O敗壞地說，“這家伙也真是膽大包天，你看我們是不是馬上報警？”

“報警？”老周遲疑了一下，“你覺有必要嗎？”

“當(dāng)然有，不報他還會到別處去行騙的?！?/p>

“那就，那就報……吧?！?/p>

“我這就打電話?！鼻衿矫鲭娫捑鸵?。

“算了算了。”老周忽又制止了邱平，報了警這事就會傳出去，不到天黑，一個城的人就都知道這事了。到時人們會怎么看自己？不僅不會同情他，還會說周館長這人居然也會鬼迷心竅，一個毛頭小子就把他騙了。

“為什么又不報了？”邱平愣愣地立在那里。

老周欲言又止，他不想讓邱平知道為什么，他還得裝下去，維護自己這點可憐的面子。“或許他們并不了解他，你想想，一個還沒找上工作連飯碗都沒有的大學(xué)生，他們會了解他？”

“老周，你不能心軟呀，此時心軟就是縱容犯罪，姑息養(yǎng)奸?！鼻衿郊钡弥钡裳邸?/p>

“聽我的，回去喝酒。”

老周狠狠地擺了擺手，像是極力擺脫什么似的。

“你的墨寶呢，還給他？”

“給。”

再回到酒桌上，話就淡多了，終于都站了起來，要離席了。

老周注意到年輕人起身時沒忘把那幅長卷帶上，他心里真有些疼，好幾幅字呢，都是一筆一筆寫成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會去把它們要回來了。邱平自然也盯著，不停地朝他使眼色，意思是你怎么不把它要回來，多好一幅字呀。老周裝作沒看見，先行一步，到吧臺去結(jié)賬。從衣袋里掏錢時，他的動作顯得堅決有力，不像平時那樣拖泥帶水的。待邱平和那個年輕人過來時，他已離開吧臺，朝門外去了。

“這賬該我結(jié)呢?！蹦贻p人追上來說。

“哪能讓你結(jié)呢，你是客人，不能讓你破費的。再說，你不是還沒找上工作嘛，身上可能一點錢都沒了。后生，聽我的，我希望你的字越寫越好，等你在那邊找上工作了，生活安定了，再來請我吃飯，好不好？”老周盯著年輕人說，這時候，他的眼前忽又浮出了兒子的影子，他們長得是多么相像啊?！拔蚁嘈拍銜闷饋?，一定會的，是不是？我相信天下有才華的人都能好起來，是不是？”

“老師，”年輕人聲音有些哽咽了，“回去以后，我就……”

一旁的邱平忽然怪怪地一笑。

“回去以后，你就要給我們發(fā)函是吧？”老周瞪了邱平一眼，又把臉轉(zhuǎn)向年輕人，他覺得自己的目光是慈祥的，是一個父親面對親生兒子的目光?！斑@事不急，等你好起來，再請我們?nèi)ブv學(xué)，是不是？”

“這……老師……”

“我相信你會好起來的，等你找上工作，日子有了起色，你肯定會請我去講學(xué)。你還會帶我們?nèi)ス睦藥Z看海，看那一望無際的大海，是不是？”

“老師，我……”年輕人說著就要跪下來。

“你這是要干什么呢？”老周有些慌了，一探手將他拉住了。“都什么年代啦，不興這樣拜師的?！?/p>

“老師，您真會收我為徒？”

“都拜過了，我能不收嗎？”老周淡然一笑，“其實你的書法已很有些勁道了，所以我很欣賞你，相信將來你也會超過我的。當(dāng)然，你要是能耐住性子，少一些浮躁，會有更好的前景?！?/p>

“老師，我都記下了?！蹦贻p人點點頭，忽又指著腋下的長卷說：“這字，這些墨寶……”

“都拿去吧?！崩现軗]了揮手。

“那就太謝謝老師了。”

年輕人說完，看了他們一眼，夾著那幅字朝街上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匯入人流中了。

邱平望著遠(yuǎn)處，心急火燎地說：“現(xiàn)在你發(fā)話還來得及，我一個電話，警察就來了?！?/p>

“老邱，”老周沉著聲說，他沒敢說幾幅沒裝裱的字也一并給拿走了?！澳氵€想不想把字練好？”

“當(dāng)然想?！?/p>

“那就得冷靜，不能太急躁，明白嗎？”

老周說完，丟下邱平，朝單位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走到文化館這條街，又到了寺院門口，他不由得停下來，恍惚聽到了那悠揚的鐘聲。多么撼人心魄的鐘聲啊，每一下都毫不含糊，先緊敲十八下，再慢敲十八下，如此往復(fù)，不多不少共一百零八下。老半天，邱平喘著粗氣追上來，問他走那么快干嗎。老周看了他一眼，說，你聽到鐘聲了嗎。邱平愣了一愣，沒，沒聽到。老周說，你再聽，再細(xì)細(xì)聽。邱平便側(cè)著耳朵認(rèn)真地聽，忽然咧開嘴笑了，這會兒哪會有鐘聲呢。

“怎么就沒有呢？”老周不屑地看了邱平一眼，旁若無人地吟誦起來：“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

“老周，你真喝高了?！?/p>

“你真覺得？”老周瞪著眼看他，像看一頭怪物。

“不是……嗎？”邱平懦懦地說。

老周收回了目光，忽然想大笑一通，敞開懷無所顧忌地大笑一通，笑這些人心中沒有菩提，俗不可耐，眼前卻倏地飄過了那年輕人的影子，還有被卷走的幾幅墨寶，心里不由又狠狠地一疼，再沒有了笑的意思。他又看了邱平一眼，搖搖頭，自顧自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