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詞物

朱立新

鄉(xiāng)間詞物

朱立新

【犁鏵】秋收后的田野寂靜、安詳、慵懶、坦蕩，像剛剛生產(chǎn)完嬰兒的、陣痛后熟睡的女子。陽光勻稱地鋪展開來，風、流水、麻雀、牲畜沿著麥子大豆的方向，走失于季節(jié)深處。

在這適宜冥想的曠野上，確切地說，在一大畦被翻耕的、已經(jīng)干透發(fā)白堅硬的田地中間，我看見了這只犁鏵——產(chǎn)生于公元前6世紀中國農(nóng)耕時期的農(nóng)具。它形單影只，蒼白瘦弱，唯有V型犁鏵鐵尖不時反射出刺目光芒，使人即便從很遠的地方，也能辨識它特殊的身份。

是哪個潦草的農(nóng)人，把它遺忘在這里？

一年四季，犁鏵只有兩次機會走進農(nóng)事——春種時，秋收后。兩次重要而盛大的農(nóng)事里，它都得履行一項任何農(nóng)具無法模仿的義務(wù)：順從地滑動平穩(wěn)流暢的步子，俯下身子，義無反顧地向前、向前……

于是，飽滿的種子開始發(fā)芽、拔節(jié)、灌漿、抽穗。

于是，田地獲得了翻身喘氣、沐浴雨水、吸收陽光、疏松筋骨、積蓄能量的機會。

倉廩里裝滿了糧食，農(nóng)人們把酒端上了炕桌，迎親的嗩吶吹過了山梁梁——生活的節(jié)奏，在犁鏵停歇后，才開始按父輩們的意愿鏗鏘有致起來。此時，他們誰也想不起來靜臥在田畦的犁鏵，他們不愿回憶起以往春天或秋天里發(fā)生的事情。犁鏵鐵尖上的血漬凝固結(jié)塊了，犁鏵木柄被布滿老繭的手掌磨得發(fā)亮，汗水打濕的曲轅從來就沒有干透……

這只犁鏵上凝結(jié)了他們一生太多的辛勞，那索性就讓它在秋天的床上休養(yǎng)生息好了。

它日夜在向大地傾訴。

它一定掂量出了收獲與幸福的分量。

只是，來年春天或秋天，一輛又一輛的拖拉機吼叫著，囂張而放肆地開進平坦的田野，拖拽一排五六個尖銳的鐵犁鏵，把田野掀翻，這只犁鏵是否在猝不及防的驚悚中，有一絲被替代后的隱痛？

【鐮刀】鐮刀被擦拭凈后，一直靠在屋檐下斑駁的墻上，一言不發(fā)。像一個冷峻的、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號。

——卑微的事物，深諳沉默寡言的力量。

好多年以前的一個下午，母親背著鐮刀，腆著懷孕姐姐的大肚子走進金黃的莊稼地。分娩的疼痛使她在攤開的麥稈上面，毫無選擇地將手中揮向麥子的鐮刀對準了自己的臍帶……母親在鐮刀的協(xié)助下，在麥地里完成了充滿冒險和神奇的偉大舉動。后來她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常笑著對姐姐說：“如果不是這把鐮刀，你這會兒在哪兒呢？”——母親面對過去，比面對未來更有信心。這信心不但來自于她固有的勤勞、仁慈、勇敢，也來自于對農(nóng)具的熟稔、信任和恰到好處的使喚。

我一生做過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就是陪父親割麥子——那時候，收麥貫穿于我整個暑假——我倆來到河南岸大片的麥田里。父親挽起袖管，雙腿邁開呈馬步狀開始割麥，我則坐在父親為我用麥捆搭起的涼棚下，一邊看锃亮的鐮刀在他與麥子間劃出優(yōu)美弧線，一邊聽鐮刀與麥子合奏出的“嚓、嚓”聲在廣大的田野間彌漫。那聲音干脆利落，韻味十足，充滿了喜悅和親切的快感。有一次，鐮刀割傷了父親的左腳踝，血流不止。父親丟下鐮刀，從茬板地里抓起一撮土，抹在傷口上。然后自言自語：“孽障，你口饞了嗎？敢來咬我的肉。晚上回家去把你泡在油缸里。”說完，便重新拿起鐮刀，往手心啐口唾沫，俯下身子又割起麥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而那“嚓嚓”的割麥聲，長久地觸及我少年敏感的神經(jīng)。

多年以后，我從父親對身外事物毫無怨言的體諒、寬容甚至幽默中，明白了農(nóng)人們?yōu)槭裁磸膩聿槐г谷魏我患r(nóng)具，即便生銹了，鈍了，變形了，不好使了，他們只知道抱怨自己——樸素的生命建立的某種權(quán)威，都能在勞動過程中找到相應(yīng)的影子，就如同從淬火的鐮刀上，我們能找到季節(jié)更替的軌跡和秘密。

鐮刀一生都在與匍匐大地的植物角力較勁，青草、花朵、油菜、莊稼，蘸著汁液，哼著民謠，藐視苦難，忽略年年毫厘的消瘦，只為嘗遍酸甜苦辣，只為洞悉雨水陽光的信仰和欲望……

趕在雨水之前，鐮刀把姿態(tài)亮給了齊刷刷的麥茬，亮給了母親的血，父親的傷疤，亮給了糧食、酒、愛情、詩歌，亮給了我年少輕狂的無知和盲從——面對農(nóng)事，如果無法左右命運的開端和結(jié)束，那么就要亮出姿態(tài)：要么心地善良，要么寒光逼人；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卑躬屈膝。

鐮刀靠著屋檐下斑駁的土墻，一言不發(fā)。一縷陽光斜插過去，正好照著它。

我喜歡它此時的樣子。仿佛拓印的另一半月亮，總有著同主人生活一樣的滄桑之感，這種感覺會使人純粹、沉靜，使人永遠不會想入非非。

【稻草人】走在秋天的田野上，首先聞到的是麥香，仿佛來自天宇，由遠而近，由淡到濃，撩撥我對食物的欲望。接著，就迎面遇見了故鄉(xiāng)的第一位鄉(xiāng)親——稻草人。它伸展寬松的雙臂，披一件失色的破布衣，頭挑一頂草帽，抽象模糊的臉龐在麥芒之上若隱若現(xiàn)，偶爾散發(fā)出靦腆、善意的光暈。

它是父親的作品，勞動者的幫手，是大地不曾寵愛的孩子。

整個下午，我站在距它五米開外的地塄坎上仰視它。我只能選擇這樣的角度與它為鄰。其他任何觀察或親近方式，都將改變它自然、親切、平安的生命魅力。

稻草人寬大的衣袍里，蘊藏著父親對節(jié)氣和天象的深思熟慮，以及對飛禽走獸習性的透悟——一名真正的勞動者酷似民間的匠人，他奇特而合理的創(chuàng)造和模仿，不但反映農(nóng)業(yè)嚴密而美感的律令，同時也詮釋對于自身命運的憐憫、關(guān)照和把握。

每一個生命就是不斷處于奔跑赴約的過程——它總讓自己置身于大地深處，時刻準備奔跑或飛翔，似乎對麥田的鐘情只能以這種姿態(tài)來體現(xiàn)。

但我更愿意把它的這種姿勢看成是擁抱，或迎接——我們粗糙而簡陋的生活，多么需要慰藉和溫暖！

不因空洞的軀體而放棄諾言，不因干癟的靈魂而停止思索。

一個白晝難耐燥熱和喧鬧，從驚雷閃電之間逃遁了，稻草人渾然不覺，依然沉浸在守望的幸福中，將重建的肉體鍍上薄薄的金箔；另一個黑夜從大地升起，稻草人顧影自憐地對流逝的往昔欲言又止，憔悴的記憶在夜空和星星的安慰下甜蜜地復(fù)蘇。

在田野一角，稻草人終于找到了合適位置和最后歸宿。對他而言，無處不是道路，風會幫助它找到回家的路，并與大地上的眾多事物建立隱秘的聯(lián)系。

“我在世上太孤單但孤單得還不夠/好使每小時變得神圣/我在世上太渺小但渺小得還不夠/好在你面前像一件東西/神秘而機靈/我愿伴隨我的意愿伴隨我的意愿/走上通向行動的路徑/愿在寂靜的有時幾乎停滯的時間/正當某物臨近時/和識者們在一起/否則遺世而獨立……”

（里爾克《定時·祈禱文》）

【碌碡】立秋一過，雨水開始多起來。

好在，麥場上只剩下沒來得及運走的三三兩兩的麥草垛和幾個碌碡。麥草垛不久會被運到幾戶人家的房前屋后，而碌碡會留在空蕩蕩的麥場一隅——它太重了。整個夏秋，農(nóng)人們已經(jīng)把力氣消耗殆盡，此時無力挪動它。

而它，裸露著一貫結(jié)實的身子，將自尊和自謙的美感藏在秋季深處的恬靜里。

秋雨說來就來——這是碌碡期待已久的——酣暢淋漓的秋雨頃刻把麥場罩得嚴嚴實實。

碌碡曾經(jīng)身處其中。碌碡正在身處其中。

雨水驅(qū)趕著黏在碌碡上的草芥、塵土、牲畜的糞便之類的。它們走走停停，各懷心事，不肯離開。這些卑賤的事物，一旦失去依附的堅硬物體，必定會更渺小更軟弱，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軟弱得抵不住鳥翅扇動的氣流。

碌碡紋絲不動。這石制圓柱八棱農(nóng)具，本身來自于水，習慣波濤、深、湍急、淙淙聲響的世界。

更多時候，它經(jīng)受烈日的炙烤，風的抽打，麥稈的砥礪，農(nóng)人的催趕——麥捆攤在場面，碌碡就上場了，與前面兩頭灰驢并行不悖。起初是緩慢的，仿佛小心翼翼試探麥稈的承受力，越往后，碌碡心里有數(shù)了，膽子也大起來，步履堅定而快捷?！爸?、吱咯”地周而復(fù)始，重蹈覆轍，使大地也發(fā)出沉悶的響動，與碾軋的麥子們發(fā)出的嗶剝聲構(gòu)成麥場上最激動人心的聲音。直到起場，直到農(nóng)人們手揮木杈挑走麥草，留下飽滿的麥粒，直到揮汗如雨的農(nóng)人們坐在樹蔭下，喧囂才歸于寧靜。

整個秋天，農(nóng)人們在麥場上跟著太陽跑，碌碡跟著農(nóng)人們跑——日子無非也就這個過法：循規(guī)蹈矩，或按部就班，以一顆誠懇隱忍的心沐浴霜晨曉月，桃紅柳綠……

碌碡是麥場的某一器官。它熟悉麥子的脾氣，大地的紋路。它奔跑的軌跡和頻率與日月一致，毫厘不差。

它甚至熟悉每一個從麥場陸續(xù)走向遠方的游子的喜怒哀樂。

遠離故鄉(xiāng)這么多年，我始終走得端正，坐得平穩(wěn)，睡得踏實，既不淺薄輕狂，也不唯唯諾諾，這是因為，碌碡的秉性已悄然融入我體內(nèi)，增加了我身體和思想的重量。

碌碡的命，比任何使喚過它追趕過它的主人更硬更久。

多年以后，我在鄉(xiāng)間遇見它。它橫臥在兩臺已經(jīng)閑置的被塑料布蓋住、免遭風雨侵蝕的脫谷機旁。我繞過脫谷機，在碌碡前蹲下，極力抑制住復(fù)雜的情愫，伸手去撫摸它，粗糙的肌膚硌疼了我。

我想輕聲喚一聲它的名字：碌——碡——。

但我沒能叫喚出來。

但我對它只吐出了兩個字：跑——吧——！

【馬車】在鄉(xiāng)村，所有通往田野和山外的道路，都是馬車轱轆碾軋出來的。

馬車是鄉(xiāng)村優(yōu)雅的漫游者，是風度翩翩的紳士，是顯赫的君王。它極富美感的軀體，足以承載起萬物——

馬車上坐著春天的麥種，夏天的青草，秋天的谷物，冬天的肥料；

馬車上坐著哭嫁的村姑，參軍的小伙，上學的娃娃，出門掙錢的父親；

馬車上坐著民歌，酒，炊煙，月光，河流……

簡陋的馬車載滿我的記憶，從東駛向西，從青春駛向老邁。它吱吱的聲響，不斷回響，又不斷隱去，仿佛時鐘滴答，又仿佛大地囈語，讓我想起生命最初的聲音，以及從黑暗中出發(fā)的陌生旅程。

每一條道路上布滿坑洼和塵土，但馬車別無選擇，義無反顧——它被別人操縱著——它須死心塌地地沿著熟悉的道路走下去，完成盛大或卑微的使命。

馬車的路藏匿于馬車自己的生命中，如同我的夢想隱匿在父親額頭的皺紋間。

行走在馬車駛過的路上，我也成了馬車的一部分，或一副輪子，或一副轅，或一塊擋板。我喜歡這樣的路——腳板踩起的塵土里，散發(fā)出馬的汗味，馬糞的霉味，木的松香。深一腳淺一腳，高一腳低一腳，步步便走出了酸甜苦辣的況味，蕩氣回腸的豪邁。

馬車的形體和聲響，勾勒出大地的欲望，撩撥著生活的殷實。

有一次，我在都市里看見同樣的馬車——那是隆冬清晨，街燈還亮著，行人寥寥無幾，黝黑的反光的柏油路面空曠而森然。這時，從遠處十字路口傳來一串清脆而富有韻律的馬蹄聲。疑惑之時，三輛單架馬車已在眼前了。車上裝載滿了蜂窩煤球。它們行色匆匆，不知將去往哪里。借著路燈，我看見馬的眼神在凍白的睫毛下慌亂而迷惘，看不出都市給它們的視覺所帶來的任何刺激和亢奮。

在被農(nóng)業(yè)喂養(yǎng)的城市里，馬車是另一種呈現(xiàn)和代言。它旁證、放大、延伸著自身的實用價值——不論在鄉(xiāng)村還是城市，只要有道路，所有的生活方式都會聚集到這條道路上，并通過馬車向上飛升，向更遠處擴展。

一年四季，馬車被風吹，被雨淋，被日曬，但只要主人使喚，它從不退縮和拒絕，它赤裸著隱忍而謙卑的身子，默默承載，默默趕路，直到消耗盡自己的精氣神，直到支離破碎，粉身碎骨，然后走進爐灶，化為一團火，成為一縷煙——這多么像駕馭它主人的命運！

現(xiàn)在，我的鄉(xiāng)村里很少見到馬車影子了。

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水泥硬化道上，奔突的僅是拖拉機、汽車、摩托車。幾位老人常坐在村口，打量眼前擁擠不堪的道路，發(fā)出一二聲感嘆·……

馬車銷聲匿跡了，那么，鄉(xiāng)村的靈魂也就凋萎了。

馬車曾使大地空曠而富有；

馬車曾使鄉(xiāng)村滄桑而芬芳；

馬車是簡陋的，樸素的，堅固的。而所有簡陋樸素堅固的舊事物，都是與我們的心靈和命運休戚相關(guā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