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養(yǎng)鷹的塌鼻子
楊遙
鄰居們陸續(xù)搬出幾家之后,院子一下空曠多了,有時大白天聽不見一個人說話,駐足幾面墻壁前,能看見上面的土簌簌往下掉,露出已經(jīng)變得發(fā)白的骨頭碴子一樣的稻草梗。
塌鼻子住進柴奶奶家的耳房,過了幾天,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垮聲垮氣說話,個子不足一米五的男人。
幾個月之后,幾乎全鎮(zhèn)的人都發(fā)現(xiàn)這個矮個子男人什么也不干,整天在鎮(zhèn)上晃蕩。
有幾個家伙問我,你們院子里那個塌鼻子是干什么的?我說不知道。他們奇怪地望著我,仿佛我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似的。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上,幾乎每一個人對另一家人都知根覺底,可以往上數(shù)出三代他家里是干什么的。對于什么也不干,我們一無所知的塌鼻子,大家感覺不對勁,甚至有些小小的恐懼。
其實這樣的問題,塌鼻子來我們院子里十幾天之后,家里人就議論過了。媽媽問,你說柴嬸家那個塌鼻子怎么什么也不干?這是媽媽在問爸爸,她和爸爸說話時從來不稱呼對方的名字。正在吃飯的爸爸放下筷子說,他大概正在找事做吧?媽媽搖了搖頭說,不像在找事,他是不是個賊,在踩盤子?我眼前出現(xiàn)渾身上下穿著黑衣服,蒙著臉的賊,貓著腰用刀子撬門??墒歉亲油耆畈簧辖纾亲犹黄鹧哿?,不光矮,而且瘦。有一次我看見他光著膀子在院子里晾衣服,皺巴巴的皮膚貼在肋骨上,露出一條條細長的青筋,像我們經(jīng)常玩的剛出窩的小麻雀的肚子。爸爸說,不可能吧?說著他夾起一筷子咸菜,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稀飯。媽媽還在考慮。我忽然覺得媽媽說的也可能對,哪個團伙里踩盤子的、放風的不是最不起眼的人?我正想著,媽媽說,以后你少跟他打交道,哪有啥也不干的人,肯定有問題!我說我也沒跟他打過交道。媽說就怕你以后跟上他惹事。
連續(xù)幾個人問過我關(guān)于塌鼻子的事情后,有一天我在棗樹下和小白龍、海軍說起塌鼻子。沒想到他們家里也議論過他。這時天色已經(jīng)微黑,正對著棗樹的塌鼻子屋里沒有開燈,我們什么也看不見。
海軍叼著一根牙簽,在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說這個家伙可能是販毒的,這個行業(yè)最賺錢,每天賣幾包就可以了,所以看見他啥也不干。
我和小白龍都覺得不像。我們鎮(zhèn)上那些賣料面的人到哪兒都開著大摩托,一說話伸出手腕子露出明晃晃的表,像港片里的古惑仔。塌鼻子走路慢騰騰的,還撿菜幫子吃,誰有錢會去撿菜幫子吃?
海軍瞇著眼望著對面的窗口,說你們不懂,那些最牛的人總是偽裝得最好。
小白龍不這樣看。他說塌鼻子跑到我們這兒可能是躲債,他根本沒錢,也不敢讓人知道他在這兒,所以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但他沒錢應該想辦法去掙呀,為啥啥也不干?我問。
他不敢出去找活兒,怕人認出來?小白龍回答。
那他在街上瞎逛不怕人認出來?
我們?nèi)齻€互相抬起杠來。
院子里的燈次第亮起來,可塌鼻子的屋子仍然黑乎乎的。在那幽深的黑暗中,我覺得里面有雙眼睛在窺視我們,我一下覺得我們說的話塌鼻子都聽到了,心里有種發(fā)涼的感覺。
海軍把牙簽往地上一吐,說,我跟上他幾天,看他每天到底干什么?
第二天我去上學的時候,看見塌鼻子也要出去。他走在我前面,走路發(fā)出的聲音很小,像一只貓。一出大門,太陽照在他頭頂上,他腦袋中間沒頭發(fā)的那塊又紅又透明,我想里面裝的是什么呢?
街上的鋪子正在摘門板,塌鼻子進了一家雜貨店,買了一包火柴,出來后看見我笑著打了個招呼。我有些緊張,想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跟蹤了?塌鼻子點了一根煙,繼續(xù)往前走。我松口氣,跟在他后面。走到南巷子口的時候,他一下拐進去了。我猶豫著,一轉(zhuǎn)臉,看見海軍咬著牙簽神秘地朝我打招呼,跟著他拐進去了。我放心地去學校了。
一整天,我都在想海軍跟著塌鼻子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晚上我扒完飯,跑到海軍家。海軍媽說他還沒有回來。我有些失望。
出了海軍家,看見塌鼻子屋子里的燈亮了。我躡手躡腳溜到塌鼻子窗前,朝里瞥了一眼。塌鼻子正躺在炕上吸煙。我怕他發(fā)現(xiàn),不敢多看,快步走過去。這時我看見柴奶奶站在她屋子門口,貓頭鷹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我。我不知道哪個地方惹她生氣了,小心地繞過她,往家里走。身后忽然傳來一句話,小娃娃人家,別多管閑事。我在心里回擊她,老雜毛,還不死。嘴上卻不吭聲,加快步子。
過了一會兒,我又到海軍家去,盼望海軍發(fā)現(xiàn)了什么。海軍媽正在洗腳,看見我進來,她邊用襪子擦腳邊說,海軍還沒有回來,你找他有事?
我有些發(fā)窘,回答,沒事。
快十點的時候,我又來到海軍家門前,吹了幾聲口哨。等了兩三分鐘,里面沒有反應。回家路過塌鼻子屋子的時候,我迅速掃了一眼,屋子里黑乎乎的,他大概已經(jīng)睡下了。
躺炕上后,我在想海軍到底咋回事,這么晚還沒有回家?我想他是不是在跟蹤塌鼻子的時候出了什么意外?胡思亂想好久,我覺得一種危機潛伏在我們院子里,后來幾個穿著戲服的人踏著瓦面進入我的夢中。
第二天我去上學的時候,感覺院子里格外安靜,這種安靜像大事爆發(fā)前的安靜,也像出了大事之后的安靜。我不安地朝四周望了一眼,海軍家的門打開了,他媽扛著一把鋤頭要去地里;塌鼻子提著褲子從廁所里出來,邊走邊打呵欠;小白龍拎著書包撞開門,大聲吆喝我。我松口氣,還是覺得總有事情要發(fā)生。
小白龍,你覺得院子里有啥不對勁嗎?
沒啊,小白龍邊回答邊湊到我耳朵邊問,你發(fā)現(xiàn)海軍的爸爸好久沒有回家了嗎?
小白龍說話的時候,嘴里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蔗糖的氣息,讓我感覺甜膩。我甩脫他架在我肩膀上的胳膊,回答說,海軍爸不是走大圐圙去了?
老大,他是從大圐圙回來的。小白龍糾正我的話。
我一下想起昨天去海軍家那么晚了,他爸爸還不在,確實有些奇怪。
農(nóng)歷七月十五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和爸爸去上墳,在墓地里遇到了海軍。他爸爸還沒有回來,他一個人剛給他爺爺上完墳,嘴里叼著半截煙。我望了望爸爸,他對海軍抽煙沒有半點反應。我羨慕海軍不用上學,家里也不管他。我對爸爸說要和海軍一起回去,爸爸同意了。
我問海軍,你那天跟蹤塌鼻子怎樣了?
海軍吸口煙,咳嗽一聲說,太沒意思!跟了他一上午,他啥也沒干,就是亂轉(zhuǎn)。從鎮(zhèn)上一直轉(zhuǎn)到南關(guān),走得我都腿疼。他閑得蛋疼,看見啥都想問。光在東河邊的雜貨鋪里就呆了半晌,拿起一件件東西問價格,我看得都煩。
他是不是也想開個雜貨鋪?
他還進了棺材鋪打聽棺材的價格呢!海軍白我一眼。
他什么也不買,卻什么都問,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種人?海軍吐了一個煙圈。
后來呢?
后來他在照相館碼頭那兒看下棋,一直看了二十多局,沒人讓他接手,他就一直看,看到中午的時候我餓了,他還在看。
下午呢?
下午我出去的時候他還在看下棋,大概中午飯也沒有吃,還指手畫腳給人家支招。我一聽他的腔調(diào)就煩,下棋的人們也討厭他,有幾個人呵斥讓他悄悄的??伤^一會兒就忍不住說幾句,真賤!
從那之后,我有心留意了一段時間。果然幾次在照相館碼頭那兒看見塌鼻子在看下棋,有幾次激動地和人們爭論著什么,和他平時安安靜靜那種樣子大不一樣。漲紅著臉,站起來又蹲下,嘴角都是白色的唾沫星子。只有一次,我看見他在下棋,很專注的樣子。我好奇地走過去,站在他旁邊悄悄地看??匆娝皇O乱粋€過河的卒子、一個車和老將,而對方還有半副將士相、兩個兵和一馬、一炮。對方將軍之后,吃了他墊進去的車,追著他的卒子和老將一直跑。我心里連罵臭棋。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看見他那個位置已換了人,正在數(shù)落他。原來人家去上廁所,讓他替幾把,他幾下給人家輸?shù)寐浠魉?/p>
塌鼻子和院子里的人們慢慢熟悉之后,見了每個人都張大嘴微笑著露出黑乎乎的牙齒,主動上前去打招呼??墒侨藗儙缀醵紝λ辉趺锤忻埃皇呛唵魏退岩痪?,或輕輕點一下頭。我有時看見他張大嘴笑著被別人冷落,覺得難受。知道是因為他這么長時間了,啥正經(jīng)活兒也不干,讓別人瞧不起,便給他設計生活。他可以租點地,當農(nóng)民;可以去工地上搬磚頭、壘石頭,扛麻袋,出賣力氣;可以跟著別人學學修自行車、修手表、縫衣服、理發(fā),做個手藝人,他為什么啥也不干呢?
轉(zhuǎn)眼間,快到八月十五了,院里的每戶人家都暫時擱下手中別的活兒,忙著收割莊稼。海軍爸爸也回來了,滿臉胡子,一回家就躺倒睡覺,足足睡了二十多個小時。
我們家掰玉茭的時候,塌鼻子來了。我們都有些驚訝。塌鼻子說要幫我們忙。我想起媽媽說過少和他打交道,擔心她拒絕塌鼻子。沒想到媽媽拿起爸爸的一件舊衣服,遞給塌鼻子示意他穿上。塌鼻子扭捏了一下,說就穿他的衣服吧,最后在媽媽的堅持下,他穿上了爸爸的衣服。塌鼻子仿佛整個人都塌了下去,更加瘦小了。
到了地里,他和我們每人兩隴一起掰。開始還能跟在我后面,后來越落越遠,等爸爸掰完兩隴轉(zhuǎn)回去時,他才走出地頭沒多遠。我掰完兩隴轉(zhuǎn)過來,往前掰了一會兒時,追上了塌鼻子。爸爸的那件衣服包住了他的屁股,塌鼻子一探身子掰玉茭,衣服就往前掀一下,肥大的領(lǐng)口遮住他半個臉,像一件衣服想把自己掛在高高的玉茭上。我追上他時,他正揮舞著袖子擦汗,臉上手臂上被玉茭葉子擦出一道道紅印子。我說累了您歇歇吧。塌鼻子說,沒有干過這種活兒,不習慣。我心里想連掰玉茭都不會,到底會干啥呀?但還是很感激他。
塌鼻子幫我們家掰完玉茭之后,又去幫柴奶奶家,幫海軍家……那幾天,塌鼻子每天去幫院子里人干活兒,很是辛苦。結(jié)果大家發(fā)現(xiàn)他一樣農(nóng)活兒也不會干。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人們把月餅、花糕和各種水果放在一個大盤子里,供奉月亮爺。塌鼻子也在柴奶奶耳房前擺了一個小板凳,在一個盤子里放了兩個月餅、一個梨、一個蘋果。媽媽說,供奉月亮爺哪能沒有花糕呢?她把我們家蒸的棗花給塌鼻子拿去一個。塌鼻子不住地鞠躬,感謝我媽媽。
第二天,院子里的人們拿上月餅、花糕、瓜果等東西互相走動,每一戶人家都給塌鼻子準備了一份禮物。塌鼻子收到人們的禮物后,非常感謝,但他沒有像別人那樣,把自己的東西包一份,送給給他東西的人,這不大合乎禮節(jié),人們有些意外。
塌鼻子感覺到了院子里人們對他的善意,人一下變得勤快起來。不管人們在干什么,他看到都要上去幫忙。鄰居們看見塌鼻子愿意干活兒了,都樂意給他一個機會。修表、修自行車、油漆家具……只要塌鼻子愿意干,就讓他上手??墒撬亲颖康靡溃髅鞲嬖V他怎樣做了,他就是學不會。修表他把零件掉到地上,害得近視的“三叔”趴在地上和他一起找。修自行車用錘子砸了自己的腳。油漆家具他怎樣也刷不勻漆。我爸帶他去裱家,辛苦了一整天,晚上收工的時候,他糊的那間頂棚的麻紙忽然整塊掉了下來……他一幫忙,人們就越忙。碰上手里趕活兒的時候,誰都怕塌鼻子在場,他一在場,大家手忙腳亂忙上半天,還是趕不出活兒。
嘗試了許多活兒之后,人們對塌鼻子越來越失望,對他開始冷言冷語諷刺起來。塌鼻子自己也對自己失望,他又開始像以前一樣整天在街上游蕩。
這時天氣冷了,街上不比以往那樣熱鬧。買東西的人一少,開鋪子的人們便把門關(guān)住,坐在里面捂著爐子等顧客上門。塌鼻子幾乎不買東西,自然不受老板們歡迎。他進了鋪子,老板們愛理不理任他在地上轉(zhuǎn)幾個圈。他走的時候,人家連句客套話也不說。只有中午比較暖和時,照相館碼頭那兒才開始有人下棋,塌鼻子也才有個去處。
他經(jīng)常捂著凍得發(fā)青的臉,在院子里遇見人說,真冷!
冷!人們回應一聲。
塌鼻子來了鎮(zhèn)上幾個月了,沒有見過一個親人來探望他。
十一月初,我過生日的時候,媽媽炸了一些油糕,讓給塌鼻子送去幾個。一進柴奶奶的耳房,我打了個冷顫,里面怎么沒有生爐子呢?耳房里一條炕,一口鍋,一個柜子;炕上有一卷鋪蓋,塌鼻子穿著衣服圍著被子發(fā)呆。
我媽讓給你送幾個糕,放哪兒呢?我冷得磕著下巴問。
塌鼻子從炕上跳下來,擦了一下鼻尖上的清鼻涕,隨手抹在炕沿上,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空碗。我剛把油糕放碗里,他就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個,咬了一大口,糖汁順著他的下巴流下來。他說,告訴你媽,好吃。
我從他家出來走到太陽灣里,才感覺身上有了絲熱氣?;丶覍寢屩v了塌鼻子的事,媽媽說,一個可憐人,不知道多少天沒吃頓好飯了?她又夾了些菜,讓我送過去。我到了塌鼻子家時,看見放糕的那個碗已經(jīng)空了,塌鼻子正用舌頭舔碗里留下的糖汁和油,他看見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洗了太可惜。
我想塌鼻子的家到底在哪里,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下午回家時,我忽然在大門道里看到幾塊血跡。冰冷的血粘在青石上黑糊糊的,像一攤醬油。我有些驚恐,趕緊跑回家。媽媽說,塌鼻子被閻三打了!
我們鎮(zhèn)上的人見多了閻三打人,尤其是打外地人。
我眼前出現(xiàn)燙著卷發(fā)的閻三,眼鏡蛇似的冷冰冰地盯著塌鼻子,一拳把他鼻子露在外面的部分打得凹回去,塌鼻子的臉上出現(xiàn)一個洞,血呼呼往外冒。
為啥閻三打塌鼻子呢?我問。
還不是因為人家下棋他在旁邊亂說。
我往照相館的碼頭前跑,一路上不時看到一滴一滴發(fā)黑的血跡,被亂七八糟的腳印踩得骯臟不堪。到了碼頭前,風呼呼刮著,一群看熱鬧的人不嫌冷,散亂地站在一起,正在議論剛才的事情。碼頭前的臺階上有一大攤血,比我在大門那兒看見的多許多,大概因為多,還沒有完全凝固,上面有幾個發(fā)紅的氣泡在慢慢地破裂。一只黑色的鳥站在對面屋頂?shù)耐呙嫔?,腦袋往前傾,盯著這攤鮮紅的血。
我忽然十分生氣,拾起一塊石頭,用勁朝那只鳥扔去。鳥偏了偏頭,冷峻地朝我看了一眼,不慌不忙扇著翅膀飛到遠一點的地方。我又拾起一塊石頭,它飛走了。
這時一塊烏云過來,頓時讓人感覺陰冷無比。我縮著脖子,離開那群人緩緩往回走。來時路上的那些血跡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變得朦朦朧朧,與灰塵、狗屎和痰混在一起毫不起眼。我想第二天或者最多過上三天,大概就看不到了。
到了大門口,里面更加幽暗,簡直什么也看不清。我小心翼翼繞過那塊有血跡的地方,回到家里,倒了一大杯開水,咕咚咕咚喝起來,我感覺一點兒也不燙。喝完一杯水,我又倒了一杯,想了想,加了點白糖,端到柴奶奶的耳房里。屋子里沒有開燈,我差點一腳踩在地上的洗臉盆里。塌鼻子躺在炕上,嘴里發(fā)出微微的呻吟聲。借著窗口的微光,我看見他的鼻子還長著,沒有變成一個洞。他額角上有一塊沒有擦干凈的血斑。
后來,我從幾個人口中聽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因為那天閻三下棋,塌鼻子也許不認識他,還像以前那樣在旁邊指手畫腳,閻三輸了幾局之后,冷不防一個巴掌扇過去,說還沒有見過你這樣嘴碎的男人。
塌鼻子一下驚呆了。
旁邊看著的人也愣住了。
這時,人群里有人陰陰地說了一句,這個家伙啥也不干,就是欠揍。
他的話剛說完,閻三又一巴掌上去。
馬上很多人紛紛表示對塌鼻子的不滿,大家都覺得他啥也不干住在鎮(zhèn)上不正常。閻三知道自己以前打人,人們雖然嘴上不敢說啥,可心里怕他,恨他,背后罵他,沒想到這次打這個家伙會得到這么多人的支持。他越打越有勁。
塌鼻子沒想到自己啥壞事也沒干,居然惹惱了這么多的人。他想跑,有人故意堵在前面推他一把,或者腳下給他施個絆子。
人們把自己在勞動中集聚的怨氣都發(fā)泄在了塌鼻子身上。
直到柴奶奶路過這兒,看到塌鼻子被打,才拽住閻三。人們望著這個潑辣的街坊,知道塌鼻子是她留的房客,有一些人悄悄溜了。
幾天之后,我在院子里碰到塌鼻子,他沒有像以往那樣一見我就笑,而是用空洞的眼神望了我一下,低頭朝街上走去。他臉上落寞的表情,像棗樹頂上那幾片干枯的樹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忘記自己要去干什么,跟在他后面。塌鼻子的身體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東西,輕飄飄地朝鎮(zhèn)子東邊走去。路過照相館碼頭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風把碼頭朝街的那面墻吹得發(fā)黑。塌鼻子肩膀稍微抖了抖,身子朝對面移了幾步,完全走在對面房子投下的冰冷的陰影里。
快到河灘那兒時,零星的幾幢建筑擋不住風,樹、枯草、電線、垃圾堆一起發(fā)出凄厲的聲音,云把天空壓得非常低,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塌鼻子一個人。他轉(zhuǎn)身往北面的奶奶廟走去。穿過一堆爛石頭和磚礫,來到只剩下一個房架子的大殿前,猛地跪了下去。云仿佛就垂在塌鼻子頭頂。塌鼻子從懷中掏出三炷香,窩著身子點了幾次,好不容易才點著。他舉著香對著空蕩蕩的大殿拜了三次,然后把它插在磚頭縫里。幾只烏鴉從大殿里飛出來,凄厲地叫著,被風卷著飛向遠處。
塌鼻子跪在風里,像一座泥塑,等那三炷香燒完,他才站起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往回走。
快到大門口的時候,里面?zhèn)鱽韼茁暯辛R聲。塌鼻子繼續(xù)往院里走。海軍爸爸拿著一根鍬把正在揍海軍。他邊打海軍邊罵,你這個二流子,這么小就游手好閑,難道你想像那個塌鼻子一樣,快死的人了還啥也不會,到處被人瞧不起?塌鼻子的臉一下變得刷白,慌亂朝屋里走,差點摔個跟頭。
那天晚上我們剛吃完飯,忽然聽到外面有敲門聲。誰?爸爸媽媽同時問。
門輕輕被推開了,塌鼻子站在門口不進來,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
進來吧,媽媽嚷。她還不知道塌鼻子叫什么名字,有些尷尬。
塌鼻子走到炕邊,把袋子放到炕上,里面是三個橘子。
媽媽拍拍炕說,剛燒的,坐上來吧。
塌鼻子猛地一下跪到地上,沖我爸爸磕了一個頭,大聲說,楊師傅,你讓我做你的徒弟吧?
我想起塌鼻子白天跪在奶奶廟,沖那沒有“神”的大殿里拜的樣子。
爸爸趕忙跳到地上,把塌鼻子扶到炕上。
塌鼻子說,楊師傅,讓我跟著你干吧,我不要工錢,只要給碗飯吃,有點事做就行。
爸爸為難地皺起眉頭,想起上次頂棚掉下來的事情,這讓爸爸覺得很丟人,也窩了工。
塌鼻子見爸爸這樣,又要往地上跪。
媽媽對爸爸說,你不是正忙不過來嗎,找他幫襯一下不是正好?
確實,整個冬天都是爸爸的忙月,許多人排著隊找他裱家,我們經(jīng)常還沒有吃早飯,就有人來家里請爸爸。晚上也有人來敲定幾天后的活兒。說得晚的人家,一等就得至少等半個月。爸爸每天早出晚歸,還是干不完活兒。
不是我不愿意要你,是你不適合干這個。你的個子——爸爸說,即使你學會這門手藝,你個子太矮,做起來太費勁。
塌鼻子眼里的光迅速暗下去,他咚一下跳下地,要走。
我發(fā)覺塌鼻子的個子真是矮,坐在炕沿上居然腳都探不到地。
你等等。爸爸邊說,邊望了媽媽一眼。然后說,你愿意學插紙貨嗎?
愿意,愿意!塌鼻子一聽,一疊聲地答應。
媽媽說,學這個挺好,又省力氣又掙錢。
裱家和插紙貨作為我家祖?zhèn)鞯氖炙?,在附近三村五里很有名氣。當年找我爸爸插紙貨的人和找他裱家的人一樣多。人們家里死了人做紙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爸爸。我小時候還經(jīng)常在煤油燈下幫著爸爸疊花圈上用的紙花。后來媽媽病了一場,看見滿屋子擺的紙扎感覺不舒服,又覺得干這行不吉利,就不讓爸爸做了。
那天之后,塌鼻子開始正式跟我爸爸學插紙貨。他來我們家時,經(jīng)常帶一些奇怪的小玩意,比如幾個嵌在鏤空的花籃上面的精致的銅環(huán),皮做的油光發(fā)亮的套袖,連著丈許長雙股麻繩的皮條子。我問他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的,他笑瞇瞇地不說。
半年之后,塌鼻子幾乎學會了我爸爸的全套手藝,他插的供奉小人像真的一樣,做的紙馬拍拍屁股還能走幾步。找他做紙貨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來了我們院子經(jīng)常問,王師傅住哪里?人們好像忽然都知道了塌鼻子本姓王,叫他塌鼻子的人越來越少。
有一天,塌鼻子突然來到我們家,說要回老家去了。
我們一下愣住了。
老家和塌鼻子放在一起,不,和王師傅放在一起,讓我們覺得非常陌生,我們從來不覺得他遠方還有個家。
這兒不是挺好嗎,為啥要回去?媽媽問他。
我想讓那邊的人看到我學會手藝了。塌鼻子有些害羞地說。
媽媽炒了幾個菜,給塌鼻子送行。
塌鼻子喝上酒之后話多了起來,或許因為他覺得以后再見不到我們了,敞開心扉說話。他說他家祖上訓鷹,康熙年間他爺爺?shù)臓敔斢柕您椷€曾被當?shù)乜h官獻給皇上。他年輕的時候也訓鷹,很受人羨慕。后來鷹越來越少,成了國家保護動物,他別的什么也不會干,不愿在老家被人看不起,便出來尋個地方打算打發(fā)下半生。
我們誰也沒有懷疑塌鼻子說的話,認真地聽他講著那仿佛非常遙遠的故事。
我想起塌鼻子給我的那些神秘的東西,把它們拿出來要還給塌鼻子。塌鼻子說,我要它們已經(jīng)沒有用了,你爸爸給了我新的生活。小兄弟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第一次有大人和我說這種嚴肅的話,我一下覺得這些東西異常珍貴,但我還是好奇地問,你為啥來我們這兒呢?
《酉陽雜俎》上記載你們這兒唐朝時就產(chǎn)鷹,我原本希望來了這兒……
唐朝。鷹。《酉陽雜俎》。這些奇異的詞弄得我迷迷糊糊,我把塌鼻子給我的東西牢牢抱在懷里,知道那是些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