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英語會話中空間指示詞語用法對比分析

劉禮進，劉 麗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外國語言學(xué)及應(yīng)用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英文學(xué)院，廣東廣州 510420）

一、引言

本文的空間指示詞語（demonstrative）是指會話情景中的直指詞語（deictic），如漢語中表示遠(yuǎn)近實體、處所的這（些）、這里/這兒/這邊、那（些）、那里/那兒/那邊及英語中表示遠(yuǎn)近實體、處所的this，these，here，that，those，there。漢語“這”及其組合詞為近指詞語（proximal），“那”及其組合詞為遠(yuǎn)指詞語（distal）。英語 this，these，here為近指詞，that，those，there為遠(yuǎn)指詞。傳統(tǒng)意義上遠(yuǎn)近指示詞語的選用是根據(jù)其表示的所指對象與說話人的距離來確定（Diessel，1999：50）。例如（引例中雙斜杠“//”表示分段）：

（1）父親的目光停在野鴨子上，瞄著鴨子平坦的背。他幾乎要勾動扳機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說：“小鱉羔子，你想干什么?”// 父親感到煩躁不安了，公路還是枯死地躺著。高粱更加鮮紅。//“冷麻子這個畜生，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余司令恨恨地說。河南無聲無息，冷支隊連個影兒都不見。（《紅高粱家族》，p. 28）

（2）A column of spray wetted them. // No fresh water. // What’s that then? // There was indeed a long green smudge half-way up the rock.They climbed up and tasted the trickle of water.// You could keep a coconut shell there, filling all the time. // Not me. This is a rotten place. （Lord of the Flies，p. 117）

例（1）中余司令和冷隊長商定共同抵抗日軍，但當(dāng)日軍進入目標(biāo)區(qū)，冷隊長忽然消失，余司令恨恨地說“冷麻子這個畜生”。冷隊長雖遠(yuǎn)離對話者但近指詞“這”仍用來指不在會話現(xiàn)場的他（冷麻子）。這一用近指詞語表示遠(yuǎn)距離對象的現(xiàn)象不能被傳統(tǒng)觀點解釋。例（2）中英語there為遠(yuǎn)指示詞語，所指的是物理距離接近的the rotten place，即這幾位男孩想用椰殼接水的地方（如之后的this所示）。這一用遠(yuǎn)指詞語表示近距離實體的現(xiàn)象傳統(tǒng)觀點也不能解釋。

鑒于既有研究大多基于編造的例子、脫語境例子、或靜態(tài)敘事語料例子，本文從更貼近真實日常交際的小說會話中采擷語料，對比分析漢英指示詞語的使用，并對傳統(tǒng)觀點不能闡釋的空間指示現(xiàn)象做出一定解釋。

二、可及性和心理距離

“可及性”和“心理距離”是本文用以闡釋如以上例子中“近指詞指示遠(yuǎn)距離實體、遠(yuǎn)指詞指示近距離實體”的兩個理論概念。“可及性”（accessibility）早已被應(yīng)用于指示詞語研究中。Hanks （2009）根據(jù)對直指現(xiàn)象（deixis）的田野調(diào)查證明，直指本質(zhì)上并非決定于所指對象空間位置的鄰近性，而是取決于交際參與者對所指實體或?qū)ο螅╮eferent）的可及性（度）。可及性不僅涉及空間達(dá)及，而且涉及感知（視覺/觸覺/聽覺）、時間性（過去/現(xiàn)在/未來）、社會知識（如管轄權(quán)/所有權(quán)/共有知識）等等。實際言談?wù)Z境總是同時涉及多個方面，如感知、空間接近性、言談進展中的互動狀態(tài)。根據(jù)Strauss（2002）和Piwek等人（2008），可及性（度）涉及記憶中的信息激活度，涉及說話人相信受話人會將注意力指向所指對象的聚焦程度。

由此，本文的“可及性”是指直指領(lǐng)域中會話參與者和所指對象的聯(lián)系性，也即語境中給定實體在參與者心理或記憶中達(dá)及方式的凸顯程度?！案呖杉靶浴北硎菊f話人相信所指對象為已知、可知的，或者相信受話人借助語境線索或背景知識很容易識別所指對象?！暗涂杉靶浴北硎菊f話人認(rèn)為所指實體不易被受話人感知而需為此付出更多認(rèn)知力。例如：

（3）有兩個伙計，在豆油燈盞下，縫補破衣爛衫。//那個會拉板胡的老杜，把一根板胡拉得哭哭啼啼，人心在琴弦下顫抖。也是該當(dāng)出事——那兩個縫補衣服中的一個，被老杜凄涼的板胡撩得喉嚨發(fā)癢，沙啞著嗓子唱：“光棍苦，光棍苦，衣衫破了無人補……”//“讓女掌柜的給你補去！”//“女掌柜的？這塊天鵝肉，不知哪個鷂子能吃到。”（《紅高粱家族》，p. 131）

（4）What’s that? // Ralph had stopped smiling and was pointing into the lagoon.Something creamy lay among the ferny weeds. //A stone. // No. A shell. （Lord of the Flies，p. 11）

例（3）是兩個單身漢雇工抱怨無人補衣的一段對話。“這塊天鵝肉”所指的年輕漂亮的女掌柜，兩人都很清楚；雖然女掌柜不在現(xiàn)場，但會話人相當(dāng)熟悉，所以是背景知識中高可及實體。例（4）是兩個男孩第一次在島嶼相遇時的對話。Ralph看見遠(yuǎn)處礁湖中之物，用手指著說出遠(yuǎn)指詞that，指明他見到的物體；他覺得這東西Piggy未必能輕易識別，故that的所指物為語境中或感知域的低可及實體。

直指言語行為不僅涉及實體（在會話人心理）的可及度，還跟會話參與者（說話人）對于所指對象的主觀立場有關(guān)，即指示詞語的選擇反映了說話人對所談對象的評價立場或態(tài)度。因此，需要引入Yule（1996）的“心理距離”（psychological distance）概念。Yule（1996：13）認(rèn)為，空間指示的真正語用基礎(chǔ)很可能確實是空間距離，物理距離近的物體說話人一般視作心理距離近的物體；物理距離遠(yuǎn)的事物說話人一般視為心理距離遠(yuǎn)的事物。也就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物體的）心理距離和物理距離趨于一致。但是，說話人也可能把物理距離近的東西說成心理距離遠(yuǎn)的東西，比如把聞到的眼前的香水說成心理距離遠(yuǎn)的I dont’t like that（Yule，1996 ：13）。漢語指示詞的使用無疑有相似之處。比如，來自本文語料的“你那玩意兒就能把我打死？”，遠(yuǎn)指詞“那（玩意兒）”指正對著說話人的槍，表示其藐視它的態(tài)度。所以，心理距離是根據(jù)交際參與者情感、立場、所處環(huán)境等因素影響相對而言、不斷變化的。在指示詞語的運用中，通常是，遠(yuǎn)指詞轉(zhuǎn)用為近指詞，意在縮短或拉近心理距離，表示移情（empathy），近指詞轉(zhuǎn)換為遠(yuǎn)指詞，意在疏遠(yuǎn)心理距離，表示情感發(fā)生疏離。

若說話人客觀地感知距離，心理距離與物理距離相一致，則表示“無心理距離”影響；若說話人主觀地看待距離，心理距離依其評價立場變得長于或短于物理距離，則表示“有（顯著）心理距離”影響（Cheng，2007）。言談活動中，所指對象的可及性對說話人選擇特定指示詞至關(guān)重要。高可及實體說話人一般選擇近指示詞語表示，反之，選擇遠(yuǎn)指示詞語。若指示詞語的選擇取決于實體可及性，表明說話人持中立立場，心理距離為不顯著或不發(fā)生的。若指示詞語的選擇決定于言談參與者對所指對象的評價立場，表明參與者持有強烈的肯定或否定立場或態(tài)度，心理距離則為顯著的。這時，無論實體可及性高低，說話人若使用近指詞，表示其對所指對象的心理親近，使用遠(yuǎn)指詞表示對所指對象的心理疏遠(yuǎn)。

三、語料收集

指示表達(dá)式有直指或外指用法，也有非直指/外指用法的。本文語料只包括指示詞語的直指用法，不包括非直指用法（語篇中有先行成分的回指用法不在考慮之列）。直指用法可分為手勢直指（gestural）和（符號）象征直指（symbolic） 兩 種（Levinson，2005：64）。例如：

（5）父親從河堤上撿起一張未跌散的拤餅，遞給爺爺，說：“爹，您吃吧，這是俺娘搟的拤餅?！保ā都t高粱家族》，p. 12）

（6）This is an island. At least I think it’s an island. That’s a reef out in the sea. Perhaps there aren’t any grownups anywhere. （Lord of the Flies，p. 153）

（7）單廷秀干咳了兩聲，收起惡容換笑容，說：“孩子，你嫁過來，就像我的親女兒一樣，扁郎不是那病，你別聽人家胡說。咱家大業(yè)大，扁郎老實，你來了，這個家就由你當(dāng)了?！眴瓮⑿惆岩淮蟠S銅鑰匙遞給奶奶，奶奶未接。（《紅高粱家族》，p. 63）

（8）Piggy stood up and pointed to the smoke and flames. A murmur rose among the boys and died away. Something strange was happening to Piggy, for he was gasping for breath. “That little un that had a mark on his face—where is—he now? I tell you I don’t see him.” （Lord of the Flies，p. 48）

例（5）和例 （6）是指示詞語的手勢直指用法，這兩段言談互動中說話人若不使用必要手勢，聽話人就難以理解“這”和this/that的所指對象。例（7）“那（病），這（個家）”和例（8）That（little un）是象征直指用法，對其理解要依靠一定的相關(guān)背景（百科）知識，包括關(guān)于言語事件的時空因素、參與者角色、語篇或社會因素等。

本文的漢英/英漢平行語料，由兩部漢英小說及其譯本中的會話語篇構(gòu)成。漢語小說為《紅高粱家族》（莫言，1986），其英譯本為Red Sorghum（Goldblatt，1992）；英語小說為Lord of the Flies（Golding，1954），其漢譯本為《蠅王》（龔志成，1985）。漢英兩本小說均為著名經(jīng)典小說。莫言《紅高粱家族》出版于1986年，William Golding的Lord of the Flies于1954年面世。兩位作者都是諾貝爾獎獲得者。

用平行語料進行漢英對比研究的益處是，能更準(zhǔn)確地發(fā)現(xiàn)兩種語言之間的異同性，而且能更有力說明不同語言說話人認(rèn)知空間世界的差異所在。從上述漢英、英漢對譯或平行語料文本中，我們一共檢索篩選到了476個空間指示詞語的例子（212個漢語例子，264個英語例子），用以進行漢英對比分析。

四、漢英語料中指示詞語的分布特點

漢英語料中的指示詞語分布特點可從兩個方面進行統(tǒng)計分析：指示詞語在語料中總的頻數(shù)分布（包括出現(xiàn)頻數(shù)及百分率）、和基于可及性及物理距離的指示詞語用法分布。

表1上欄漢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支持許余龍（1989）曾對漢語篇章中遠(yuǎn)近指示詞用法不對稱現(xiàn)象的研究結(jié)論。如表1所示，漢語語料中近指示詞語頻數(shù)（130+21=151）比遠(yuǎn)指示詞語頻數(shù)（48+13=61）大得多；而英語語料中遠(yuǎn)指示詞語頻數(shù)（90+53=143）比近指示詞語頻數(shù)（71+50=121）更大。換句話說，漢語語料中近指示詞“這”及其組合詞語比遠(yuǎn)指示詞“那”及其組合詞語常用得多；而英語語料中遠(yuǎn)指示詞語比近指示詞語常用。

表1 漢英語料中的空間直指詞語使用頻數(shù)

表2 漢英語料中基于可及性和物理距離的指示詞語用法分布

表2上欄漢語語料數(shù)據(jù)顯示，212個語料例子中高可及所指實體數(shù)為180，為表示這些高可及實體，說話人（作者/譯者，下同）使用了151（113+38）個近指示詞語和29（12+17）個遠(yuǎn)指示詞語。進一步看，180個實體中有55例的實體物理距離遠(yuǎn)離會話參與者，可是說話人用了38個近指示詞語來表示這些遠(yuǎn)距實體，因為這些實體在語境中是高可及的。至于那32個低可及性實體，說話人都是用遠(yuǎn)指示詞語表達(dá)的。雖然其中有3例實體物理距離接近說話人，但因可及度低而仍然由遠(yuǎn)指示詞語表達(dá)。表明近指示詞語一般用于表示高可及實體，遠(yuǎn)指示詞語（不管所指實體物理距離的遠(yuǎn)或近）一般用于表示低可及語境下的實體。值得注意的是，有53（12+38+3）例的指示詞語的選用與物理距離不一致，該數(shù)量正好占所有例子的25%（53/212）。

表2下欄英語語料數(shù)據(jù)顯示，264個例子中有156個所指對象為高可及實體，說話人用了121（114+7）個近指示詞語和35（21+14）個遠(yuǎn)指示詞語來指示這些實體。進一步而言，156個高可及實體中有21例實體物理距離遠(yuǎn)離會話參與者，但說話人仍使用了7個近指示詞語來指示這些當(dāng)前語境下可及性高的實體。另外，108個低可及實體全部由遠(yuǎn)指示詞語表示。再者，盡管有5個實體的物理距離接近會話參與者，但仍然因其可及度低而使用遠(yuǎn)指示詞表達(dá)。英語語料統(tǒng)計結(jié)果同樣說明，近指示詞語典型地用于表示高可及實體，遠(yuǎn)指示詞語不論實體的物理距離遠(yuǎn)近，一般都用于表示低可及實體。我們從英語語料中也注意到，有33（21+7+5）例中的指示詞語用法跟物理距離不一致，這樣的例子占總數(shù)的12.5%（33/264）。

表1和表2從宏觀和微觀兩方面揭示了漢語指示詞語的直指用法。由于會話參與者對所指對象持有的立場態(tài)度影響，漢語語料中有29例高可及實體由遠(yuǎn)指示詞語表示，英語語料中有35例高可及實體由遠(yuǎn)指示詞語表示。另外，漢英語料分別有53個（占25%）和33個（占12.5%）例子其指示詞語的選擇跟物理距離不一致。這樣的差異將在下一節(jié)加以詳細(xì)分析說明。

五、基于漢英平行語料的對比分析

1 指示詞語對等翻譯和不對等翻譯舉隅

漢英/英漢平行語料中出現(xiàn)的指示詞語直指用法包括對等翻譯和不對等翻譯兩種情況，對于對比研究來說，尤以不對等翻譯案例更具意義。指示詞語對等翻譯是說，原語（SL）和目的語即譯入語（TL）中遠(yuǎn)近指示詞語的使用完全一致，如例（9）和（10）所示。

（9）SL：奶奶說：“這酒里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紅高粱家族》，p. 25）

TL： “Uncle Arhat’s blood is in this wine,”she said. “If you’re honorable men you’ll drink it,then go out and destroy the Jap convoy...”

（10）SL： That’s why Ralph made a meeting.So as we can decide what to do. We’ve heard names. That’s Johnny. Those two - they’re twins,Sam ‘n Eric...（Lord of the Flies，p. 17）

TL：“就為這，拉爾夫才召開這個會，來決定我們該怎么辦。我們已經(jīng)曉得了一些名字。那是約翰尼。那兩個——他們是雙胞胎，薩姆和埃里克……”

指示詞語不對等翻譯有三種情況：第一，漢語原語/目的語中近指示詞語在英語目的語/原語中表達(dá)為（移譯為）遠(yuǎn)指示詞語。例如：

（11）SL： ……監(jiān)工張嘴叼了煙，又等著那人替他點燃。中年人說：“您老，犯不著跟這根糟木頭生氣。”（《紅高粱家族》，p. 15）

TL： ...who (the overseer) parted his lips to accept the offering, then waited for the man to light it for him. “Revered one,” the man said, “that stinking blockhead isn’t worth getting angry over.”

（12）SL： Ralph sketched a twining line from the bald spot on which they stood down a slope, a gully, through flowers, round and down to the rock where the scar started. “That’s the quickest way back.”（Lord of the Flies，p. 27）

TL：拉夫爾從他們所站的平地朝斜坡方向往下看去，約略看到一條曲折的線，那是一條溪谷，它穿過野花，盤旋直下到一塊巖石，孤巖就從那里開始?！斑@條路回去最快?！?/p>

（13）SL： 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嗬嗬連聲，嘴唇哆嗦著說：“窮鬼……你這個窮鬼……躺在這里睡著了嗎……”（《紅高粱家族》，p. 64）

TL： And when he reached the corpse,he gasped “oh!” several times, and said through quaking lips, “poor beggar…you poor beggar...you sleeping there? ...”

（14）SL：A column of spray wetted them. //“No fresh water.” // “What’s that then?” // There was indeed a long green smudge half-way up the rock. They climbed up and tasted the trickle of water. // “You could keep a coconut shell there,filling all the time.” （Lord of the Flies，p. 117）

TL：一股水花濺濕了他們的身體。//“不是淡水。”//“那么是什么呢？”//在巖石的半當(dāng)中實際上掛著一長條污濁的綠顏色的水。他們爬上嘗著細(xì)細(xì)的水流。//“可以在這兒放上個椰子殼，一直盛著?！?/p>

第二，漢語近指示詞語英譯為定冠詞the，或不定冠詞a（n）及人稱代詞等。例如：

（15）SL：房子搬空后，羅漢大爺把那串銅鑰匙用一個盛滿高粱酒的碗端過來。羅漢大爺說：“少奶奶，這鑰匙已經(jīng)用酒燒過三遍了。”//奶奶說：“大叔，這鑰匙，就由您掌管著，我的家產(chǎn)就是你的家產(chǎn)?！保ā都t高粱家族》，p.120）

TL： When the house had been cleared out,Uncle Arhat carried a bowl of wine to Grandma.A string of bronze keys lay at the bottom.“Young mistress,” he said, “the keys have been disinfected in wine three times.” // “Uncle,”Grandma replied, “you should be in charge of the keys. My possessions are your possessions.”

（16）SL：綦家的管事人說明了來意，曹二老爺懶洋洋地問：“出多少錢？”//“五百現(xiàn)大洋！掌班的，這可是天下少有的價錢啦！”綦家管事人說。（《紅高粱家族》，p. 246）

TL： Once they had stated their purpose,Second Master Cao asked listlessly, “How much will you pay?” // “Five hundred in silver! You won’t see a fee like that many times in your life!”

（17）SL：爺爺一下河就撲楞起來，好像在沸油中翻滾的油條。他的頭一會兒露上來，一會兒沉下去，雙手撲楞著，好像撈著根稻草也要抓的樣子。//“這小子，不會泅水？”一個土匪問。（《紅高粱家族》，p. 152）

TL： ...splashing around like a fritter in hot oil. His head bobbed up and down; his arms flailed like those of a man trying to pull up a clump of water grass. // “Doesn’t he know how to swim?” one of the bandits asked.

第三，翻譯過程中發(fā)生指示詞語省略或換譯（增譯）。比如，例（18）漢語原語“那”譯作英語零冠詞；例（19）英語遠(yuǎn)指副詞“there”譯成（增譯為）漢語名詞“山上”。

（18）SL：來人是曹縣長的心腹隨從顏小爺。他說：“老頭兒，起來起來?？h長說啦，你的女兒是他的干女兒，沾親帶故三分清。打你鞋底，是教你好好做人。縣長說抽大煙拔豆芽，一碼歸一碼。賞你十塊大洋，讓你回家做個小本生意，別再起那暴發(fā)橫財?shù)膲男??！保ā都t高粱家族》，p. 142）

TL： The rider was Magistrate Cao’s righthand man, Master Yan. “Old man,” he hailed him, “get up, get up. The magistrate said that,since he’s your daughter’s foster-dad, there’s a certain kinship between the two of you. The whipping was intended as a lesson for you. He wants you to take these ten silver dollars home to open a small business and forget about Φ illgotten wealth.”

(19) SL： “You hunters! You can laugh! But I tell you the smoke is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pig,however often you kill one. Do all of you see?”He spread his arms wide and turned to the whole triangle. // “We’ve got to make smoke up there—or die.” （Lord of the Flies，p. 88）

TL：“你們這些獵手！你們就會傻笑！可我要告訴你們，煙比豬更重要，盡管你們?nèi)靸深^就能宰一頭豬。你們?nèi)靼琢藳]有？”他伸展開雙臂，轉(zhuǎn)向整個三角地。//“咱們一定得把煙在山上生起來——要不就完蛋?！?/p>

從上列平行語料中不對等漢英/英漢翻譯舉例——例（11）～（19）——可以看出，兩種語言指示詞語的使用中有一條傾向性規(guī)律：漢語原語（目的語）近指示詞語一般譯成（譯自于）英語目的語（原語）的遠(yuǎn)指示詞語或其變體（如功能相似但語音形式弱于that的定冠詞the、不定冠詞a/an、人稱代詞he等）①。這從另一側(cè)面（漢英對譯）佐證了上述統(tǒng)計結(jié)果。原因可能是，漢語指示系統(tǒng)很可能引導(dǎo)說話人帶有較強的移情心理，導(dǎo)致近指示詞語更常用（Xu，1987）。

2 漢英語料對比分析結(jié)果

我們對本文平行語料中所有漢英/英漢對譯例子都做了詳細(xì)對比分析，并從四個方面進行加總合并統(tǒng)計。相關(guān)結(jié)果列表討論如下。

表3顯示，漢譯英語料指示詞語不對等翻譯頻數(shù)大于對等翻譯頻數(shù)；英譯漢語料指示詞語不對等翻譯頻數(shù)小于對等翻譯頻數(shù)。

我們將以上例（11）～（14）這樣的例子視作受（顯著）心理距離影響的不對等譯例，將例（15）～（19）這樣的例子視為一般意義上的不對等譯例。很顯然，例（11）～（14）的指示詞語不管在漢譯英還是英譯漢中都是由近指示詞語移譯為遠(yuǎn)指示詞語。如上所示，除例（18）以外，其余4個例子實際上可視作漢語近指示詞語表達(dá)為英語遠(yuǎn)指示詞語的某一變體。但為慎重起見，我們不硬將這樣的例子看作由“顯著心理距離”引起的不對等譯例，而是統(tǒng)一歸為一般意義（即不受心理因素影響）的不對等譯例。表4列出了語料中這兩種情形下指示詞語的使用頻數(shù)。

表3 平行語料中指示詞語對等/不對等翻譯頻數(shù)

表4 漢英平行語料中基于一般意義和心理距離影響的指示詞語不對等翻譯頻數(shù)

表5 漢譯英/英譯漢不對等翻譯中基于可及性和物理距離的指示詞語用法分布

由表4可知，盡管一般意義上指示詞語不對等譯例頻數(shù)大于由心理距離引起的不對等翻譯頻數(shù)，但心理距離導(dǎo)致的指示詞語不對等翻譯頻數(shù)仍占一定比例（漢譯英有28例，英譯漢有11例）。從表4還看到，漢譯英語料中近指示詞語不對等翻譯頻數(shù)更多，英譯漢語料中遠(yuǎn)指示詞語頻數(shù)較多。表明漢語原語（目的語）有更多的近指示詞語譯成（譯自于）英語目的語（原語），而不是相反。

漢英指示詞語用法的這種差異及其根源，可從表5的漢譯英/英譯漢不對等翻譯中指示詞語的分布進一步得到釋證。

表5上欄（漢譯英）顯示，原語作者對指示詞語的選擇與所指對象的可及性高度一致，但英譯者不然。如上所示，28例高可及實體 （包括近距、遠(yuǎn)距）在漢語中都由近指示詞語表示，但在英語語篇中都轉(zhuǎn)譯成了遠(yuǎn)指示詞。這說明漢語作者主要憑借實體可及性或縮短心理距離而選用指示詞語，英譯作者主要依靠物理距離或疏遠(yuǎn)心理距離而選用指示詞語。除上面例（11）和（13）以外，下面例（20）是個更典型例子：爺爺（罵）的“這（鱉羔子）”在表示高可及對象（父親）的同時，實際上也反映了我國北方老爺子對兒子的親近感；但譯文（譯者）選用遠(yuǎn)指詞，以表示爺爺“真實的”不滿情緒。

（20）SL：父親又攥住蛇頸，用力擰了兩下子，然后高喊一聲：“爹，我扔上去了。”//爺爺往旁邊撤身，一條半死的蛇飛上來，像根肉棍子一樣跌在井口旁邊的空地上。爺爺感到毛骨悚然，罵一句：“這鱉羔子，賊一樣的大膽！”（《紅高粱家族》，p. 195）

TL： Then he grabbed it just behind the head and twisted it hard. “Dad,” he shouted, “stand clear!” // Granddad backed away from the mouth of the well as the half-dead snake came flying out.Granddad’s skin crawled. “That little imp’s got the nerves of a chief!”

表5下欄顯示，英漢翻譯中有9例高可及實體、2例低可及實體，漢譯中除8個高可及實體用近指示詞語表達(dá)外，那2例低可及實體也都表示以近指示詞語；但英語原文指示詞語用法全然相反，除2例低可及（遠(yuǎn)距實體）由遠(yuǎn)指示詞表示外，這8例高可及實體都由遠(yuǎn)指詞語表示（僅有1例英語近指示詞漢譯為遠(yuǎn)指示詞）。這樣的（不對等翻譯語料分析）結(jié)果充分表明，漢語作者（譯者）傾向于縮短心理距離而常選擇近指示詞語表達(dá)所指實體；而英語作者（譯者）傾向于疏遠(yuǎn)心理距離而常選擇遠(yuǎn)指示詞語表達(dá)所指實體。

六、結(jié)論

本文根據(jù)漢英平行語料，對比分析了漢英語會話語篇中空間直指詞語的使用。語料對比分析的主要結(jié)論歸納如下：其一，漢英語篇中遠(yuǎn)近指示詞語分布很不對稱：漢語直指的“這”及其組合詞語比“那”及其組合詞語常用得多；英語遠(yuǎn)指示詞語比近指示詞語常用。其二，漢英/英漢翻譯中存在一條傾向性規(guī)律：漢語原語（目的語）近指示詞語一般譯成（譯自于）英語目的語（原語）的遠(yuǎn)指示詞語或其變體。原因很可能是，相對而言，漢語指示詞語系統(tǒng)易于引導(dǎo)作者/譯者按心理距離確定所指實體的遠(yuǎn)近，英語指示詞語系統(tǒng)易于引導(dǎo)作者/譯者按物理距離確定實體的遠(yuǎn)近。其三，在無心理距離影響情況下，漢英指示詞語的選擇主要取決于所指對象的可及性（無關(guān)物理距離）：近指示詞語用于表示高可及實體，遠(yuǎn)指示詞語表示低可及實體。其四，在顯著心理距離因素影響下，操漢語者趨于拉近心理距離而常選擇近指示詞語表達(dá)所指實體，操英語者趨于疏遠(yuǎn)心理距離而常選擇遠(yuǎn)指示詞語表達(dá)所指實體。本文漢英對比研究結(jié)果，有助于漢英語學(xué)習(xí)者更好地掌握不同語言文化背景中的空間直指詞語用法，也有助于翻譯工作者理解指示詞語的翻譯規(guī)律，使?jié)h英/英漢翻譯更為合理準(zhǔn)確。

注釋：

① 例（19）的英譯漢其實也不違反這一傾向性規(guī)律，由there譯成的“山上”是高可及實體，可視為省略了近指示詞“這”；只有例(18)“那暴發(fā)橫財壞心”和ill-gotten wealth的對譯跟這一規(guī)律無關(guān)。

[1] Cheng, S. 2007. Influence of Psychological Distance on the Uses of Deixis in English and Chinese： A Corpus-based Contrastive Study[D].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 Diessel, H. 1999. Demonstratives: Form, Func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M].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3] Golding, W. 1954. Lord of the Flies[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Books.

[4] Golding, W. 1985.蠅王[M].龔志成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5] Hanks, W. 2009. Fieldwork on Deixis[J]. Journal of Pragmatics, (1)： 10-24.

[6] Levinson, S. 2005. Pragmatics[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7] Piwek, P., R.-J. Beun & C. Anita. 2008. ‘Proximal’ and ‘Distal’ in Language and Cognition： Evidence from Deictic Demonstratives in Dutch[J]. Journal of Pragmatics, (4)： 694-718.

[8] Strauss, S. 2002. This, That, and it in Spoken American English—A Demonstrative System of Gradient Focus[J]. Language Sciences, (2)： 131-152.

[9] Xu, Y. L. 1987. A Study of Referential Functions of Demonstratives in Chinese Discourse[J].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15)： 132-151.

[10] Yule, G. 1996. Pragmatics[M].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1] 莫言. 1986.紅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12] 莫言 . 1992.Red Sorghum[M].Howard Goldblatt譯 . New York： The Random House Group Press.

[13] 許余龍. 1989.英漢遠(yuǎn)近稱指示詞的對譯問題[J].外國語, (4)： 33-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