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友

有一天上體育課，學(xué)習(xí)委員遞給我一封信，是從江西省興國縣寄來的。我非常意外，我并不認(rèn)識那個地方的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信？打開看，寫信的人自我介紹說自己叫鄧斌，他在新華書店翻《全國中學(xué)生作文選》，看到我寫的《街頭》那篇作文，覺得很好，于是就寫信給我，討教寫作的經(jīng)驗。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筆友”這個名詞，既然他寫信過來，我就回信過去。寫自己的寫作經(jīng)驗，怎么觀察事物，怎么描寫，怎么刻畫人物。信寄出一周后，他回信過來，附上了他觀察螞蟻搬米粒的文字，我又提出了修改的意見。這樣一來一去，每周我們都能收到對方的來信。

我非常好奇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聯(lián)系方式的，在這樣一個偏遠的中學(xué)，一個極不起眼的學(xué)生，居然能收到這個世界上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人寫來的信件，真是太神奇了。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更沒有網(wǎng)絡(luò)，我們像是懸浮在兩個時空的微塵，各有各的生活?？晌覀冎g也能有好多話可以說。他在信中寫到自己的家庭。而我會說自己喜歡的作家，最近寫的文字，但極少談起自己的私事。倒不是提防陌生人，而是我覺得談那些瑣碎的私事，會玷污我們之間的友誼。友誼應(yīng)該這樣：純粹地談?wù)搶懽?，談?wù)摾硐?，精心地呵護彼此營造出來的圣潔感。

我很愛看他的來信，每周一我都會在學(xué)校的收發(fā)室看到他的信放在那里。拿起信，也不忙著拆，先放在口袋里捂著，慢慢體會那種細(xì)細(xì)的喜悅之情。他的字潦草而奔放，我常常要連蒙帶猜地讀。他倒是經(jīng)常寫到自己的事情，比如因為成績好，所以搞衛(wèi)生的時候老師不讓他參加，讓他好好地做習(xí)題；比如他和他的朋友去玩了什么，如果我能來玩該有多好。他會在信中問：“對了，我沒有問你，你怎么不問我什么呢？是否你太害羞？還是你根本就不想？”在跟他的通信中，我一貫樂于當(dāng)一個傾聽者，適當(dāng)?shù)臅r候給予回應(yīng)，他忽然這么一問，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問他什么呢？我樂于看信，但苦于回信。他的信經(jīng)常是五六頁，而我撐死寫滿三頁就無話可說了。我想要是能不回信卻能收信該多好啊，可他每封信都在末尾寫道：“期待你的來信！別讓我等太久！”我又義務(wù)地擠著詞語寫，真是感到配不上他的熱情。他還寄來了他的照片，一個胖胖的男生戴著墨鏡，坐在學(xué)校的草地上，看起來很狂傲的模樣。他也讓我寄相片過去，我沒有這樣的生活照，唯有證件照，就夾在信件中寄了過去。

寄了相片，也留了電話。那時候我家里剛裝上電話，我們約好星期六晚上七點鐘打電話。我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一邊看看座鐘。時間一點點走得極慢，走一走歇一歇，離七點鐘總是隔得那么遠。好容易熬到七點，電話鈴聲終于響了。我跑去接，他的聲音傳過來：“喂，你好！請問你是鄧安慶嗎？”我說是，他噢了一聲說：“我是鄧斌?！彼穆曇粲灿驳模f話總是停頓。他在信中的那種奔放熱烈的情緒，在聲音中蕩然無存。我們找不到話說，磨磨蹭蹭說了5分鐘。我母親說：“說了好久了，別浪費人家的電話費！”正好有這個借口，我掛了電話，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有種莫名的失落感。后來幾次通話，都是這樣尷尬地進行。為了避免尷尬，我不斷找話題，他被動地回應(yīng)。但一旦在信中，他像是魚兒重回水中，又活泛了起來。

我們通信了3年，各自上了本地的高中，他上了當(dāng)?shù)氐闹攸c高中，而我的分?jǐn)?shù)線離普通高中還差90分，后來繳納了額外的一些錢，才得以進到高中學(xué)習(xí)。我們通信的頻率少了好多，他在信中像是一個大哥一樣告訴我學(xué)習(xí)的方法，而我是一個既努力又愚笨的學(xué)生，成績總也上不去。就是寫作，班主任都來找我談過話，讓我先把愛好放一邊，好好學(xué)，考上大學(xué)愛怎么寫怎么寫。漸漸地我們沒有聯(lián)系了，最后一封信寫于大一，他不知道我讀哪個大學(xué)，就把信寄到了我家里。他告訴我他考上了南昌的一所大學(xué)，希望以后還能保持聯(lián)系。我想了想，不知道回復(fù)他什么好，就沒有回信，至今他也沒有再來信。

鄧安慶 湖北武穴人，1984年生。中文系畢業(yè)后，去過不同城市，做過多種職業(yè)，現(xiàn)居北京。已出版有《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在各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文章多篇。

本欄插圖 趙 芳

責(zé)任編輯 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