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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麟舒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唐代及以前,中國就已經形成了繁榮的大都市。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霸,各國都城宏偉富麗,如齊之臨淄,楚之郢都,趙之邯鄲等。漢代以后,長安、洛陽、建康(今南京)等地更是成為繁華城市。經過發(fā)展積淀,到了宋代,“城市數量、規(guī)模以及城市居民數量和生活質量,不僅超過了同時代的任何國家和地區(qū),也超過了宋代以前中國的所有朝代?!盵1]6唐代及以前,諸如長安、洛陽、成都及建康(今南京)等大都會雖然很繁華,但是,城市的商業(yè)區(qū)和居住區(qū)是各自獨立并實行封閉管理的,即“坊市制”。拿唐長安來說,城區(qū)街衢繩直,整齊劃一,“南北向的11條大街和東西向的14條大街縱橫分隔為110坊(包括兩市)……白居易形容這種布局是‘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2]。而且,坊與坊之間筑以高墻,坊內亦設有東南西北四市,加之宵禁制度,城市的商業(yè)活動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宋王朝建立后,與遼締結“澶淵之盟”,“自景德以來,四方無事,百姓康樂,戶口蕃庶,田野日辟”[3]4163,迎來了太平盛世。據《元豐九域志》記載,宋代城市眾多,其中人口超過二十萬的有六個城市,十萬戶以上的城市由唐代的十幾個增加到四十六個,而且,李燾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也說,京城市民的資產在十萬以上的比比皆是,家產百萬者不足為奇。在這樣一個興平之世,繁榮的都市作為市井之民的舞臺,展現(xiàn)著太平繁華。在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宋都汴京“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4]1。宋代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亦直觀地展現(xiàn)了宋都汴京的民康物阜。
有宋一代,城市繁榮,經濟發(fā)展,加之統(tǒng)治者實行重文抑武的政策,市民階層漸漸壯大,享樂之風極為盛行。而詞作為宋代的重要文學形式,自然也成為了描繪承平盛世的畫卷。宋太祖得天下后,為防止“黃袍加身”之事重演,收兵權于諸將,對待士大夫也極為優(yōu)厚,據《宋史·石守信傳》載:“士大夫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盵3]8810宋代社會,宴飲游樂成為社會風尚,蓄妓得到政府許可,不論是公宴還是私宴,都會請歌妓唱詞助興,酒樓茶肆也會有歌妓唱詞招客。市井生活的豐富促進了詞的發(fā)展,許多詞人都留下了不少描繪都市生活的詞作,如歐陽修的《生查子》,李邴的《上元》和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等。幾乎在所有詞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都市風光、市井生活和節(jié)日盛況。但是,“如果把寫作的年代、作品的數量、質量和影響力這些要素綜合起來進行打分的話,毫無疑問,柳永是宋代寫民俗的第一詞人?!盵5]
柳永生活在升平時代,作為詞壇巨匠,親眼目睹了都市的繁榮盛景,他用詞作展現(xiàn)了這承平之世的艷陽美景、朱門院落和狂歡極樂的民生百態(tài),亭臺樓閣、山程水驛、市井紅顏……無所不包。在《長壽樂》中,他寫道:“妝點神州明媚”①本文所引柳詞皆出自柳永著、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中華書局,1994年版。,“弦管新聲騰沸”,“恣游人無限馳驟,嬌馬車如水?!睂⒕┒嫉臒狒[繁忙描摹得生動可喜,“況有紅妝,楚腰越艷,一笑千金何啻?!薄叭魏脧娜萃达嫞l能惜醉!”又展現(xiàn)出了盛世文人的熱情和輕狂。在柳永筆下,蘇州的風光是“晴景吳波練靜,萬家綠水紅樓”(《木蘭花慢》),“萬井干閭富庶,雄壓十三州,觸處青蛾畫舸,紅粉朱摟”(《瑞鷓鴣》);揚州的風光是“酒合花徑仍存,鳳蕭依舊月中聞”《臨江仙川》);成都的風光是“地勝異,錦里風流,蠶市繁華”(《一寸金》)。物華天寶,繁盛富麗,種種氣象令人心向往之。在柳永的此類詞作中,最令人稱道的當屬寫杭州的《望海潮》。在宋代,浙江一帶“俗奢靡而無積聚,厚于滋味”[3]2177,杭州作為北宋的大都市,更號稱“天堂”。柳永的《望海潮》華詞麗句,道盡杭州繁華,據說金主完顏亮聽聞此詞,“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盵6]
宋代商品經濟發(fā)達,加之坊市制度被打破,人們活動和交易的時間限制、地域限制被逐漸解除,新興市民階層擴大,都市酒樓茶肆沿街林立,勾欄瓦肆和青樓楚館蓬勃興起,街市的商業(yè)和大眾的娛樂興盛起來,市民在一派繁華安逸的氣氛中享受著盛世之歡。在風雅舒適的都市,節(jié)日盛典層出不窮,“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時節(jié)相次,各有觀賞”[4]1。宋代的詞人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對節(jié)日的升平氣象和游樂盛況都有所展現(xiàn)。趙長卿的《探春令·早春》、郭應祥的《鵲橋仙(立春除夕)》記述春節(jié);歐陽修的《采桑子(清明上巳西湖好)》和張先的《木蘭花(龍頭舴艋吳兒競)》是描畫清明春游;黃裳的《減字木蘭花·競渡》及吳文英的《澡蘭香·淮安重午》書寫端午民俗。在柳詞中,《木蘭花慢》中“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翠管,萬家競奏新聲”寫清明冶游;《二郎神》中“運巧思、穿針樓上女,抬粉面、云鬢相亞”述七夕望月穿針;《應天長》中“偶露凄清,正是登高時節(jié)。東籬霜乍結。綻金蕊、嫩香堪折。聚宴處,落帽風流,未饒前哲”抒重陽之感。在這些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宋代繁華都市的市井風情、升平氣象和精致生活。由現(xiàn)存詞作來看,上元佳節(jié)無疑是宋代最熱鬧的節(jié)慶,“趙匡胤在乾德五年正月甲辰,以年豐米賤無邊事為由,特召開封府在上元節(jié)時,更放十八、十九兩夜,宜縱士民行樂,自此便為慣例?!盵7]許多詞人都作詞言汴京元夕之熱鬧華麗。宋祁在《鷓鴣天》中說上元的汴京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李清照回憶中的上元節(jié)是“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永遇樂》)辛棄疾描繪的元夕景象是“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青玉案·元夕》)而在柳永的詞作中,上元之時,整個帝京“慶嘉節(jié)、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十里燃絳樹,鰲山聳、喧天簫鼓?!贝朔螛肥r,是當時市民生活的真實展現(xiàn)。
宋代詞作中,很多詞人都對帝京情有獨鐘,宋祁曾寫過:“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保ā队駱谴骸罚W陽修曾作下:“青春何處風光好?帝里偏愛元夕?!保ā队鶐Щā罚├钋逭崭貞浀溃骸爸兄萑帐ⅲ|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保ā队烙鰳贰罚┒鴮τ诹纴碚f,帝京在他的詞作中,更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即使是離開了都城,他對于這座王城仍舊沒有忘懷。漫游客居在外,柳永的心是飄蕩不定的,京華歲月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中國文學并不乏羈旅宦游、懷戀帝都的作品,京都在文人心中,大多以政治、權力中心的面貌出現(xiàn)。在中國文人士子心中,博得功名、出仕做官是人生價值所在。京城作為中央集權的中心,有眾多的仕用機會,在帝京任職、被帝京接納,就代表仕宦前途成功與否,而“遠離京都,隱居鄉(xiāng)野,則象征著脫離政治、無意功名;而被貶出京、謫居偏遠,往往關聯(lián)著政治失意和生命懲罰”[8]。從某一層面上來說,京城就代表著文人士子人生價值和畢生理想。柳永作為廣大士子中的一員,作為仕宦之家的后代,他的理想也是求取功名、立身朝堂。滯留京華,柳永無疑是想要躋身朝堂的,但是天不遂人愿,柳永長期混跡市井青樓,作下艷詞俚曲,在初試科舉失敗之后,還失言吟出“明代暫遺賢,如何向”。這些放蕩輕狂的舉止當然使他見斥于統(tǒng)治階級,26歲應考,直到51歲才終于及第??部赖氖送緦τ诹罒o疑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在柳永的身上,除了傳統(tǒng)士子的入世精神,更多的是一種“爭不恣狂蕩”的反叛色彩。滯留京華的歲月,流連坊曲,沉溺娼館,他的身上沾染有濃厚的市井氣息。因此,柳永的懷戀帝京之詞,大多和功名朝堂、政治生活無關,而是回憶帝京風物,書寫對城中歌舞愛情的懷念。在離開京城漫游天下的歲月里,他甚至“創(chuàng)制了以對帝京的‘夢’和‘憶’直接為名的詞牌﹙如《夢還京》、《憶帝京》﹚……對當時的時代風貌、社會文化亦有著充分而深入的描繪。”[9]在眾多的篇章中,《戚氏》是柳永自創(chuàng)的長調,在作者的追憶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帝京的生活風貌,不僅有如畫風光,還有宴飲歌舞。知交好友尊前作樂,交游吟唱,綺陌紅樓,佳人相伴,柳永的“暗尋思、舊追游”是對宋代社會生活側面的展現(xiàn)。在《宣清》中,詞人也對“神京風物如錦”作了以下描述:“念擲果朋儕,絕纓宴會,當時曾痛飲。命舞燕翩翻,歌珠貫串,向玳筵前,盡是神仙流品,至更闌、疏狂轉甚?!?/p>
柳永的羈旅行役詞流露出了極強的戀都情緒,但他追憶緬懷的不是功名富貴,而是帝京風物、民生百態(tài)和感情生活。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評論道:“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苏嫣迫苏Z,不減唐人高處矣。”[10]在羈旅行役詞中,他描畫的風光更為廣闊清麗,視角也更加開闊成熟,其中的感情也更加純澈動人。從中,我們可以跳出“詞為艷科”的定位,作為史料的補充,感受柳永筆下的民生百態(tài)和帝京風貌。陳振孫形容他的詞“承平氣象,形容曲盡”[11],黃裳也曾評價其詞“能道嘉祐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太平氣象,柳能一寫于樂章,所謂詞人盛世之黼藻,豈可廢耶!”[12]
“作為一個朝代,宋朝在北方少數民族的強厲攻勢下,軍事上沒有取得最后的勝利……但是,戰(zhàn)爭只是生活和歷史的一小部分,宋朝也不是一個因軍事實力稱霸于世的朝代,它是一個因城市繁華、生活品味精致而稱名于世的朝代?!盵1]135在宋人眼中,美景風光、宴會佳節(jié)才是真正的生活,而紅顏美人和琴弦箏歌使生活更加精致。以賣藝為主的歌妓,“既可以在各級地方政府機關里供職,也可以在營業(yè)性的酒樓妓館里從業(yè),還可以在私人家庭里服務”[13]。作為一種職業(yè),歌妓就是當時的歌手藝人,她們出入歌宴舞席,侍奉權貴,或者結交文人士子,在各種宴集中唱詞侑觴,洪邁在《夷堅志》中曾記載了一次宴會,宴會上,“侍姬十數輩”,“分列左右,或歌或舞”[14]。在《東京夢華錄》中,孟元老專設“京瓦伎藝”一章,其中提到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等眾多著名藝人,從名字來看,他們大部分應該是女性。這些佳人美姬是繁華都市最富生命力的一部分,甚至是都市娛樂精神的靈魂。柳永早年困居京華,流連坊曲,混跡青樓。青年放縱,管弦新聲和紅妝歌舞在柳永心里代表著對盛世的歌頌和及時行樂的追求。在經歷科場敗北之后,柳永曾自詡為“白衣卿相”(《鶴沖天》),生活放蕩,沉溺于歌樓舞榭,歌兒舞女、秦箏弦歌、追歡買笑在柳詞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以至于世人皆把柳永看做風流詞人。其實聽歌觀舞是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孟元老說:“燕館歌樓,舉之萬數?!盵4]452許多權貴和文人在宴會上都會與歌女相伴,晏殊、蘇東坡、范仲淹都有香艷軼事傳世。柳永寫為眾多美姬作詞,自然也是無可厚非。無論是“佳娘捧板花鈿簇,唱出新聲群艷伏”(《木蘭花》)還是“九衢三市風光麗,正萬家,急管繁弦”(《看花回玉磩金階》),柳永的詞作總能反映出市井生活最香艷的一面。但須知柳永是個極悲情的落魄才子,他是不得不“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鶴沖天》,這些艷詞俚曲和歌妓的情意是他坎坷人生中僅有的慰藉。所以,柳永寫女子,不再如花間詞人,把女子當做物品賞玩,也不像達官權貴,將歌妓視為賤民玩物,他與歌妓惺惺相惜,為之作詞譜曲,引為良友知音。柳永同情歌妓的悲苦境遇,他尊重妓子的所思所望,也懂得女子的悲歡愁苦,他抒寫的女性的心曲和對愛情、對生活的向往細膩真摯。柳詞之中,有一部分女性代言體詞,在這些詞中,他以女性的身份傳達了民間歌妓的呼聲(如《迷仙引》)。在他的心中,歌妓不是自甘墮落的賤民,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理解她們對于正常家庭生活的向往,將同情的目光轉向她們“一生贏得是凄涼”的凄苦身世。在《少年游》中,柳永替她們道出了“萬種千般,把伊情分,顛倒盡猜量”的悲苦心聲。在《集賢賓》中,他大膽真誠地將歌妓引為知己,真誠希望與歌妓蟲蟲結成婚姻。甚至,他還為離世的歌妓寫下悼念之詞(如《離別難》《秋蕊香引》),以尊重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妓子,毫不避諱與妓子結下深厚情誼。
總之,柳永都市題材詞作,不僅是宋代文人生活的縮影,更是興平盛世之歡的折射?!胺灿芯嬏?,皆能歌柳詞”[15],他的詞集中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繁華都市。從城市風光到節(jié)日盛典,從帝京情懷到如花美眷,我們可以看到“汴京的都市生活為宋代詞人提供了肥沃的藝術土壤,養(yǎng)育了大批‘都市詞人’,宋詞再現(xiàn)了宋都的繁華……這里我們可以了解北宋汴京那種極為普遍的都市生活。”[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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