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國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100084)
近年來,學界越來越重視對于二程語錄的劃分,即根據(jù)其門人記錄、年譜考異以及思想特性等加以勘驗。而劃分程顥與程頤語錄的繁難之處在于,門人學生各以自己的語匯記錄,且散見于《二程集》中對于同一件事的記錄多有理解的不同與思想側(cè)重,這在卷二“昨日之會”節(jié)尤其突出。對此,學界尚未有專門的研究,本文擬作歷史和義理考證與辨析。這一工作亦涉及書中多則材料的澄清,對理解明道思想及其發(fā)展乃至對當時文化實況的把握具有重要意義。
《二程遺書》卷一“端伯傳師說”,為二程門人李端伯記錄。李端伯先于伊川而逝,為伊川所重。在 《祭李端伯文》中,伊川嘗道:“自予兄弟昌明道學,世方驚疑,能使學者視效而信從,子與劉質(zhì)夫為有力矣?!保?]634“劉質(zhì)夫”指的是二程門人劉絢。劉絢與呂大臨對“昨日之會”也均有記錄,且較為可信。對于李端伯所記二程語錄的可信性,伊川曾加以首肯道:“《語錄》,只有李吁得其意,不拘言語,無錯簡者?!保?]1后來朱子編定 《二程遺書》亦說:“才經(jīng)李端伯、呂與叔、劉質(zhì)夫記,便是;至游定夫,便錯,可惜端伯、與叔、質(zhì)夫早喪?!保?]3261幸運的是,“昨日之會”各節(jié)分別為李端伯、呂與叔和劉質(zhì)夫錄,可信為真?!岸瞬畟鲙熣f”第一節(jié)所錄為明道與韓維之間的儒佛之辨:
伯淳先生嘗語韓持國曰:“如說妄說幻為不好底性,則請別尋一個好底性來,換了此不好底性著。道即性也。若道外尋性,性外尋道,便不是。圣賢論天德,蓋謂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無所污壞,即當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壞,即敬以治之,使復如舊。所以能使如舊者,蓋為自家本質(zhì)元是完足之物。若合修治而修治之,是義也;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是義也;故常簡易明白而易行。禪學者總是強生事。至如山河大地之說,是他山河大地,又干你何事?至如孔子,道如日星之明,猶患門人未能盡曉,故曰‘予欲無言’。如顏子,則便默識,其他未免疑問,故曰 ‘小子何述’,又曰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可謂明白矣。若能于此言上看得破,便信是會禪,也非是未尋得,蓋實是無去處說,此理本無二故也。”[1]1
李端伯與之后編定 《二程遺書》的朱子都將此條列為第一條,整節(jié)內(nèi)容為明道闡發(fā)自己辟佛的重要思想。要之,明道此段語錄重在闡發(fā)其“道即性”的道體論儒學思想。即在他看來,人性不是像佛家所言是空幻不實的,人性之善就在此浩浩不窮、生生不息的宇宙之道的化育過程中顯現(xiàn),否則就會認定人之善性須在此變動不居的世界之外索尋,而這在明道看來是荒謬和不可能的。這也顯示了明道始終以生論性而不特別表彰極本窮源之善性的思想特質(zhì)。正如陳來所說:“程顥所謂 ‘性’是指人生而具有的現(xiàn)實屬性?!保?]程顥一向以溫潤和藹見稱于后學,而本節(jié)明道表述的語氣顯然偏重。加之,此節(jié)并未記錄韓維的說法。也只有考定出二者之間在具體時空語境中交流往復的實情,二者尤其是明道思想的全貌方可加以準確衡定。余英時說:“如果想認真了解理學的根本取向,在縱的方面必須把它置于全部宋代儒學的歷史動態(tài)之中做整體的觀察;在橫的方面則不但要研究理學家的種種言論而且更應該考察他們的實際行動。[4]920下文對于包含上述明道與韓持國論辯內(nèi)容的“昨日之會”的考辯,亦即以此為方法論。
“昨日之會”節(jié)語出 《二程遺書》卷二上,此章上下兩部分均為呂大臨于元豐己未(1079)冬見二程后記錄。對于包含明道所發(fā)儒佛之辨內(nèi)容的“昨日之會”節(jié)語錄的考證,在具體方法上分為歷史事實考證和義理考證。相對于歷史考證,即參考二程年譜,從義理上加以考證顯得更為繁難和重要。而后者即“昨日之會”節(jié)的義理考證,筆者自覺自始至終將散見于 《二程集》的相關(guān)記錄不僅考證為明道所言,同時在“昨日之會”節(jié)歷史語境基礎(chǔ)上從義理思想的相關(guān)性上加以連貫,希圖還原當時的談論語境。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并非認為程顥、韓維等人之間相關(guān)的學術(shù)集會只有一次。
茲將“昨日之會”節(jié)錄呈如下:
昨日之會,大率談禪,使人情思不樂,歸而悵恨者久之。此說天下已成風,其何能救!古亦有釋氏,盛時尚只是崇設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風,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驅(qū)了知者,才愈高明,則陷溺愈深。在某,則才卑德薄,無可奈何他。然據(jù)今日次第,便有數(shù)孟子,亦無如之何。只看孟子時,楊、墨之害能有甚?況之今日,殊不足言。此事蓋亦系時之污隆。清談盛而晉室衰。然清談為害,卻只是閑言談,又豈若今日之害道?今雖故人有一(初本無一字)為此學而陷溺其中者,則既不可回。今(初本無今字)只有望于諸君爾。直須置而不論,更休曰且待嘗試。若嘗試,則已化而自為之矣。要之,決無取。(初本無此上二十九字)其術(shù)(初本作佛學)大概且是絕倫類,(初本卷末注云:“‘昨日之會,大率談禪’章內(nèi),一本云云,上下皆同,版本已定,不可增益,今附于此。異時有別鋟版者,則當以此為正?!苯駨闹┦郎喜蝗萦写死?。又其言待要出世,出那里去?又其跡須要出家,然則家者,不過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處此等事,皆以為寄寓,故其為忠孝仁義者,皆以為不得已爾。又要得脫世網(wǎng),至愚迷者也。畢竟學之者,不過至似佛。佛者一黠胡爾,他本是個自私獨善,枯槁山林,自適而已。若只如是,亦不過世上少這一個人。又卻要周遍,謂既得本,則不患不周遍。要之,決無此理。(一本此下云:“然為其學者,詰之,理雖有屈時,又卻亂說,卒不可憑,考之。”)今日所患者,患在引取了中人以上者,其力有以自立,故不可回。若只中人以下,自不至此,亦有甚執(zhí)持?今彼言世網(wǎng)者,只為些秉彝又殄滅不得,故當忠考仁義之際,皆處于不得已,直欲和這些秉彝都消殺得盡,然后以為至道也。然而畢竟消殺不得。如人之有耳目口鼻,既有此氣,則須有此識;所見者色,所聞者聲,所食者味。人之有喜怒哀樂者,亦其性之自然,今強曰必盡絕,為得天真,是所謂喪天真也。持國之為此學者三十年矣,其所得者,盡說得知有這道理,然至于“反身而誠”,卻竟無得處。他有一個覺之理,可以“敬以直內(nèi)”矣,然無“義以方外”。其直內(nèi)者,要之其本亦不是。譬之贊易,前后貫穿,都說得是有此道理,然須“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一有德行字)處,是所謂自得也。談禪者雖說得,蓋未之有得。其徒(筆者按:暗指持國輩)亦有肯道佛卒不可以治天下國家者,然又須道得本則可以周遍。[1]23
在“外書”之“傳聞雜記”中,有記載道:“韓持國與伊川善。韓在穎昌,欲屈致伊川、明道?!保?]435余英時據(jù)葉夢得 《避暑錄話》記錄蘇軾烏臺詩案推證,“昨日之會”之事可能發(fā)生在元豐三年(1080):“二程初至穎昌為韓維上賓和范鎮(zhèn)移居穎昌,適同在元豐三年。”[4]71按:據(jù)年譜,當為元豐四年(1081)。元豐三年,程顥仍知扶溝縣,九月后才罷去。后二程兄弟寓居穎昌(今許昌),侍奉父親程太中。韓持國所撰 《明道先生墓志銘》中即載:“先生之罷扶溝,貧無以家,至穎昌而寓止焉。大夫(太中公)以清德退居,弟頤正叔樂道不仕。先生與正叔,朝夕就養(yǎng)無違志?!保ā端挝蔫b》卷一百四十三)“只有望于諸君而”,一個“諸”字,說明明道此語,除指程頤,還說給韓維、范鎮(zhèn)等與會多人,此與諸節(jié)多人對話相應,均可以拉入元豐四年(1081)四月的穎昌之會。此正與史事相符。
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到任,元豐七年(1084)五月離去(傅藻 《東坡紀年錄·集注分類東坡詩》卷首)。余英時的敘述,似未注意穎昌之會是在元豐四年的四月。因為雖然蘇軾被貶是在二月,穎昌之會發(fā)生在四月。范鎮(zhèn)寫信給被貶在外的蘇軾請教得解老友韓維受佛禪影響之深的對策。但此年的四月為元豐三年,程顥還在知扶溝縣,還未前往穎昌。余先生此誤似系一時疏略,將年份與月份作同時考慮之過。
元豐四年四月,韓維知潁昌府,常同故友二程兄弟一起論學或游穎昌。此時,李端伯親炙從學于二程(諸星杓 《程子年譜·明道先生》卷四),遂記有二程與韓維往復問答語,即 《程氏遺書》首篇 《端伯傳師說》。程顥、韓維儒佛之辯諸事,程顥又寫詩 《酬韓持國資政湖上獨酌見贈》述懷:“對花酌酒公能樂,飯糗羹藜我自貧。若語至誠無內(nèi)外,卻應分別更迷真?!表n維也寫了 《湖上獨酌呈范彝叟朝散、程伯淳奉議》詩:“曲肱飲水程夫子,宴坐焚香范使君。愧我未能忘外樂,綠尊紅芰對西曛?!保?]24而姚明達 《伊川先生年譜》引 《呂氏童蒙訓》載韓維和詩為“閉門讀易程夫子,清坐焚香范使君。顧我未能忘世味,綠樽紅妓對西曛”[5],有異字,且文不成意,當為誤抄或竄改,不當取。
“昨日之會”義理考證首先要求相關(guān)語錄為明道語。《二程遺書》卷二上:有問:“若使天下盡為佛,可乎?”其徒言:“為其道則可,其跡則不可?!辈狙裕骸叭舯M為佛,則是無倫類,天下卻都沒人去理;然自亦以天下國家為不足治,要逃世網(wǎng),其說至于不可窮處,他又有一個鬼神為說?!保?]488此節(jié)中所問“若使天下盡為佛,可乎”,與“昨日之會”節(jié)文中“又卻要周遍”所問之意同?!捌渫窖裕骸疄槠涞绖t可,其跡則不可?!迸c卷一“佛學以生死恐動人”節(jié)文中“禪者曰:‘此跡也,何不論其心?’”意思相同。明道所答“若盡為佛,則是無倫類,天下卻都沒人去理”與“昨日之會”節(jié)文中“其術(shù)大概且是絕倫類”與“又其言待要出世,出那里去”,據(jù)話語理路,應判斷均為二程中一人所言,此似可證。語匯字句不完全雷同,其原因在于語錄為學生回憶并用自己的話記錄。
癸亥八月,即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年8月),劉質(zhì)夫錄明道先生語:“楊、墨之害,甚于申、韓;佛、老(一無老字)之害,甚于楊、墨……故孟子只辟楊、墨,為其惑世之甚也。佛、老(一作氏字)其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此所以害尤甚?!保?]138按:據(jù)以上語錄分析,文中兩個括號內(nèi)注為真,現(xiàn)文為后人脫離語境以求話語完備所改。此節(jié)明道所言,與“昨日之會”節(jié)文中一段文字意同:“然據(jù)今日次第,便有數(shù)孟子,亦無如之何。只看孟子時,楊、墨之害能有甚?況之今日,殊不足言。此事蓋亦系時之污隆。清談盛而晉室衰。然清談為害,卻只是閑言談,又豈若今日之害道?”“其言近理”與“今日所患者,患在引取了中人以上者,其力有以自立,故不可回”,意義相印證。由此可知,前三節(jié)雖錄在文集不同處,但均可證為明道語。故牟宗三徑直說“昨日之會”章節(jié)“自系明道語無疑”。[6]
韓維信佛篤實,未可以幾句論辯可轉(zhuǎn)換其信仰,下文可見韓維的疑惑和詰難:
先生嘗論克己復禮。韓持國曰:“道上更有甚克,莫錯否?”曰:“如公之言,只是說道也??思簭投Y,乃所以為道也,更無別處??思簭投Y之為道,亦何傷乎公之所謂道也!如公之言,即是一人自指其前一物,曰此道也。他本無可克者。若知道與己未嘗相離,則若不克己復禮,何以體道?道在己,不是與己各為一物?可跳身而入者也??思簭投Y,非道而何?至如公言,克不是道,亦是道也。實未嘗離得,故曰 ‘可離非道也’,理甚分明?!庇衷唬骸暗罒o真無假?!痹唬骸凹葻o真,又無假,卻是都無物也。到底須是是者為真,不是者為假,便是道,大小大分明?!保?]3
韓維的意思可表述為:道即是當行之道,只可言順道而行,而不能說有以逆向修為的克己之道。明道所答之意為:克己復禮本身就是道,沒有一種道超越日用營為。此意恰如李端伯首節(jié)所錄明道語:“蓋謂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無所污壞,即當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壞,即敬以治之,使復如舊。所以能使如舊者,蓋為自家本質(zhì)元是完足之物。若合修治而修治之,是義也;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是義也;故常簡易明白而易行?!痹诹硪惶幋斯?jié)有重出,且明顯可見明道的語氣更重:“持國嘗論克己復禮,以謂克卻不是道。伯淳言:‘克便是克之道?!謬盅裕骸绖t不須克?!狙裕骸绖t不消克,卻不是持國事。在圣人,則無事可克;今日持國,須克得己便然后復禮?!保?]28人物形象隨生動的話語躍然紙上。明道后一句即露骨地說:“不消修治即依道而行,那是生知安行的圣人。但是今天的韓持國還沒達到這樣的境界,你也只有切實下克己功夫,始可言能復歸禮義道體?!表n持國繼續(xù)反駁曰:“若有人便明得了者,伯淳信乎?”曰:“若有人,則豈不信?蓋必有生知者,然未之見也。凡云為學者,皆為此以下論。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闶侵裂??!保?]141明道一生因材施教,但始終以“必有事焉”的儒學精神接引朋友與門人。
至此,通過對“昨日之會”章的歷史時間考證和義理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為:此節(jié)儒佛之辨主要是在程顥和韓持國之間展開的,同時參加集會的人還有范鎮(zhèn)和程頤等;程顥為學始曾“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jīng)而后得之”,故而明辨儒佛,且深諳以此接引朋友門人之方法。
宋元豐四年四月,韓維知潁昌府,因此常約故友二程兄弟、范鎮(zhèn)、范純禮等一起論學,游穎昌。與會人員文化歸宗不一,儒佛之辨也不是唯一的議題。其他人的思想觀點,在 《二程集》中也有所反映,但囿于二程門人記錄時沒有記錄具體時間,故而有些內(nèi)容還有待進一步考證。如,周伯忱記錄伊川先生語有曰:“韓公持國與范彝叟、程子為泛舟之游。典謁白有士人堅欲見公。程子曰:‘是必有故,亟見之。’頃之,遽還。程子問:‘客何為者?’曰:‘尚書’。子曰:‘言何事?’曰:‘求薦而?!釉唬骸缢谷苏?,公(缺一字)無薦,夫為國薦賢,自當求人,豈可使人求也?’公曰:‘子不亦甚乎?’范公亦以子為不通。子曰:‘大抵今之大臣,好人求己,故人求之。如不好,人豈欲求怒邪?’韓公遂以為然?!保?]270此重申了“昨日之會”的與會人員以及可能觸及的其它議題。關(guān)于伊川在“昨日之會”儒佛之辨的話題立場,呂大臨在卷二記錄二先生語有曰:
圣人之教,以所貴率人,釋氏以所賤率人。(初本無此十六字。卷末注云:“又 ‘學佛者難吾言’章,一本章首有云云,下同,余見 ‘昨日之會’章。”)學佛者難吾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則無仆隸”。正叔言:“人皆可以為堯、舜,圣人所愿也;其不為堯、舜,是所可賤也,故以為仆隸?!保?]37
韓持國的疑惑即:“若依照儒家所說 ‘人皆可以為堯舜’,那為什么還會有仆人奴隸這樣不同的社會等級呢?”這實在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伊川所答與孟子答復性善之難同:“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凑J為“人皆可以為堯、舜”是一種普遍性的可能性,其本身不是充要條件、不具有必然性??梢?,相對于伊川,明道更加偏重于從現(xiàn)實人性和佛教的社會文化影響立言。疑似“昨日之會”的話題,還比如:
先生曰:“范景仁論性曰:‘豈有生為此,死又卻為彼’,盡似見得,后卻云 ‘自有鬼神’,又卻迷也?!保ㄅc會談資:儒佛、人性論之外,亦有其它話題)[1]10
持國曰:“凡人志能使氣者,能定其志,則氣為吾使,志一則動氣矣?!毕壬唬骸罢\然矣,志一則動氣。然亦不可不思氣一則動志。非獨趨蹶,藥也,酒也,亦是也。然志動氣者多,氣動志者少。雖氣亦能動志,然亦在持其志而已?!保?]9
持國曰:“道家有三住,心住則氣住,氣住則神住,此所謂存三守一。”伯淳先生曰:“此三者,人終食之頃未有不離者,其要只在收放心?!保?]10
雖從內(nèi)容上看,可能為“昨日之會”的議題,由于不能確定此三則具體語境時間,今暫闕疑以備考證。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學術(shù)集會,可能觸及的話題還不止這些。結(jié)合宋代政治文化史,相對于荊公新學,此次學術(shù)集會均為保守人士,在政治觀點上與王安石壁壘分明。伊川在《明道先生行狀》中記此說:
時王荊公安石日益信用,先生每進見,必為神宗陳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神宗始疑其迂,而禮貌不衰。嘗極陳治道。神宗曰:“此堯、舜之事,朕何敢當?”先生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也?!鼻G公浸行其說,先生意多不合,事出必論列,數(shù)月之間,章數(shù)十上。尤極論者:輔臣不同心,小臣與大計,公論不行,青苗取息,賣祠部牒,差提舉官多非其人及不經(jīng)封駁,京東轉(zhuǎn)運司剝民希寵不加黜責,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浸衰等十余事。荊公與先生雖道不同,而嘗謂先生忠信。先生每與論事,心平氣和,荊公多為之動。而言路好直者,必欲力攻取勝,由是與言者為敵矣。[1]634
明道論列荊公新法為功利霸道之學,以人君不當取法施治國家。至此,程顥、韓維等人在元豐四年四月的“昨日之會”中,其深一層的議題極可能觸及應對王安石變法的政論問題。這個論題的深入發(fā)掘,需要其它史料的佐證,另文再敘。質(zhì)言之,“昨日之會”中明道與韓維之間的儒佛之辨等,集中彰顯了明道窮究異學、修其本以勝之的儒學素養(yǎng)和論辯特色,這在時人和后人均有領(lǐng)會。韓持國在 《明道墓志銘》曰:“先生于書無所不至,自浮屠、老子、莊列,莫不思索窮機,以知其意?!保?]相對于韓維之論,朱子說得更透徹。朱子論道:“李端伯所記第一條,力辟釋氏說出山河大地等語,歷舉而言之……今人多說辟異端,往往于其教中茫然不知其說,馮虛妄語,宜不足以服之。如明道諸先生嘗深究其說,盡得其所以為虛誕怪癖之要領(lǐng);故因言所及,各有所旨,未可以為茍徇其說也?!保?]3284明儒高攀龍亦曾說:“先儒惟明道先生看得禪書透,識得禪弊真?!保?]此論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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