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利
蘇格拉底與塞壬傳說
李向利
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塞壬被認(rèn)為是用歌聲迷惑人喪命的海妖,是英雄奧德修斯返鄉(xiāng)途中需要戰(zhàn)勝的誘惑和克服的難關(guān)。但在柏拉圖《會飲》《斐德若》《克拉提洛斯》和《王制》等四部對話中,哲人蘇格拉底卻漸次呈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塞壬形象,她們不僅熱愛、追求德性,還歌唱且引人走向德性,成為蘇格拉底描述的天學(xué)景象中的女神。蘇格拉底用其政治哲學(xué),改造、凈化了荷馬史詩中傳統(tǒng)、負(fù)面的塞壬形象,這既體現(xiàn)荷馬文教傳統(tǒng)在雅典民主時代暴露的問題,也體現(xiàn)處于雅典“新文化”運動氛圍之中的蘇格拉底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及其與荷馬的關(guān)系這個思想史上的大問題。
蘇格拉底;荷馬;《奧德賽》;塞壬;柏拉圖
塞壬傳說,是《奧德賽》這部講述英雄奧德修斯返鄉(xiāng)故事的史詩中一個有名的小插曲:海妖塞壬用充滿魔力的歌聲引誘航海人,凡聆聽者都會被迷惑到塞壬島并老死在那里;奧德修斯為了能順利通過,同時又能讓自己領(lǐng)略塞壬歌聲的美妙,就聽從女神基爾克的建議,封住同伴們的耳朵,并命人把自己捆綁在桅桿上,從而有驚無險地通過那片危機四伏的海域?!秺W德賽》關(guān)于塞壬的這段敘事,不僅在后來的希臘詩歌(尤其戲劇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還成為希臘人彩繪陶器等日常用品中喜歡采用的故事場景,甚至成為頗受當(dāng)今文學(xué)藝術(shù)界喜愛的藝術(shù)主題。
柏拉圖也多次涉及這個傳說,其對話作品有四部提到塞壬,分別是《會飲》(Symposium)、《斐德若》(Phaedrus)、《克拉提洛斯》(Cratylus)和《王制》(Republic,舊譯《理想國》)。然而,無論是這些對話中蘇格拉底對《奧德賽》塞壬傳說情節(jié)的化用,還是其對塞壬形象的刻畫,與傳統(tǒng)的塞壬相比,都有著或隱或顯的重大變化。這種變化,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個思想史上的大問題,即身處雅典“新文化”運動氛圍之中的蘇格拉底與荷馬的關(guān)系。
荷馬作為全希臘的教育者,其教化到了雅典民主時代,卻受到雅典民眾的廣泛質(zhì)疑和不信任。這種狀況的出現(xiàn),與雅典民主時期宣揚啟蒙思想的新派智術(shù)師的走紅有莫大的關(guān)系。其時,全希臘的新派智識人紛紛匯聚正值鼎盛時期的民主雅典,在那里發(fā)動了一場勢頭強勁的“新文化”運動,致使新與舊、古與今的思想觀念和價值準(zhǔn)則,在雅典精英們的頭腦中發(fā)生激烈交鋒與碰撞。對于哲人蘇格拉底來說,面對智術(shù)師們掀起的這場來勢洶洶的思想革新浪潮,自身該如何應(yīng)對,又該對荷馬留下的業(yè)已飽受質(zhì)疑和攻擊的傳統(tǒng)文教資源作何取舍,從根本上體現(xiàn)著其所具有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和思想洞見。而這種關(guān)懷和洞見,在他對待傳統(tǒng)塞壬傳說的態(tài)度和方式上有清晰的呈現(xiàn)。本文試圖在探析傳統(tǒng)塞壬傳說和塞壬形象的基礎(chǔ)上,通過分析柏拉圖上述四部對話中包含塞壬傳說的段落,揭示蘇格拉底運用塞壬形象時未明言的文化信息,及其出于時代需要對塞壬形象所做的改造和發(fā)展,并試著指出進行這種改造和發(fā)展的原因與價值取向。
塞壬傳說廣泛存在于古希臘人的日常生活和藝術(shù)中。這個傳說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版本,其中最著名、最完整的,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相關(guān)記述,具體為《奧德賽》卷12第39~54行和第154~200行。荷馬在這些詩行中,大體提供了塞壬的如下信息:她們用優(yōu)美的歌聲迷惑人;任何受迷惑者都會喪命;她們居住在鮮花盛開的草地間,四周卻尸骸遍地;有兩位塞壬①《奧德賽》卷12行52、167提到塞壬們時,用的是Σειpη′voιιv一詞,這是個表雙數(shù)的名詞,表明塞壬只有兩位。本文參考的王煥生《奧德賽》中譯本未能體現(xiàn)出這一點。,聲稱自己無所不知;只有堵住耳朵避免聽到塞壬們的歌聲才能安全通過。
荷馬講述的塞壬傳說,雖然突出了塞壬用歌聲迷惑人這個主要特征,但卻非常簡潔,并未提供關(guān)于她們的更多信息。學(xué)者們通過長期研究,從現(xiàn)有文獻中大致還原出古希臘關(guān)于塞壬傳說的多方面情況。
對于塞壬傳說的來源,有學(xué)者認(rèn)為,塞壬名字的詞源以及塞壬故事本身都來自東方:希臘水手們從腓尼基水手那里聽到一個故事,說在一個海島上有兩個唱歌的少女塞壬,這個聽來的故事后來就變成荷馬的塞壬故事②Gerald K.Gresseth,The Homeric Sirens,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vol.101(1970),p.204,n.5.。
不過,關(guān)于荷馬筆下塞壬的形象,學(xué)界有不同的看法,雖然一般認(rèn)為她們是人首鳥身的海妖,但也有人認(rèn)為她們應(yīng)是具有人形的少女。這兩種塞壬形象古希臘藝術(shù)中都有體現(xiàn),且前者居多。例如,歐里庇得斯在其肅劇《海倫》中寫道:
長翅膀的少女們,處女,地的女兒們,塞壬啊,請來為我的悲傷伴奏吧(行167~169)③歐里庇得斯:《海倫》,張竹明譯,《古希臘悲劇喜劇全集》第3卷,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年,第555頁。
歐里庇得斯明確提到塞壬是“長翅膀的少女們”,雖然這種說法不能排除她們可以是長有翅膀的美麗少女,但也同樣可以與古希臘瓶畫藝術(shù)中人首鳥身的怪物相對應(yīng),何況歐里庇得斯這里“可能記述的是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或者他可能受到了到他的時代為止已經(jīng)確立很久的藝術(shù)形式的影響”④Gerald K.Gresseth,The Homeric Sirens,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vol.101(1970),p.211.。
這個看法可以與柏蘭德的觀點相互啟發(fā),他曾提到荷馬的塞壬與希臘藝術(shù)東方化時期的女鳥人的關(guān)系,指出在古希臘藝術(shù)中還存在長胡子的男鳥人,而且在更早的藝術(shù)文物中占有主導(dǎo)地位。對于這些鳥人的作用,他認(rèn)為一些鳥人在文物里明顯是裝飾性的,而另一些則似乎代表了不同類型的變動不居的力量,塞壬即如此⑤參見J.R.T.Pollard,Muses and Sirens,The Classical Review,New Series,vol.2,no.2(1952 June),pp.62-63.。由此看來,歐里庇得斯提到的塞壬形象,不僅很可能是“已經(jīng)確立很久的藝術(shù)形式”,而且很可能代表了某種變動不居的力量。
把塞壬們與荷馬史詩中的其他怪物一起歸為變動不居的力量,可以從她們的譜系中得到支持。在《海倫》中,歐里庇得斯稱塞壬們是“地的女兒們”,這里的“地”歐里庇得斯用的是Chthonos(即大地女神喀同,不同于較常見的該亞[Gaea]或德墨忒爾[Demeter])。至于她們的父親,索??死账垢嬖V我們是福耳庫斯(Phorcys)⑥R.C.Jebb,W.G.Headlam,A.C.Pearson(eds.),The Fragments of Sophocles,vol.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17,p.66.。在《神譜》中,福耳庫斯是海神世家的成員,由他繁衍的家族“繼承了大海祖先的負(fù)面品性:無形、無常、無序。他們是一些游離于永生和有死之間的怪物”⑦吳雅凌:《〈神譜〉箋釋》,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年,第229~230頁。。不過,塞壬們沒有出現(xiàn)在《神譜》福耳庫斯后代的名單中,整個《神譜》也都沒有她們的身影。
雖然《奧德賽》顯示有兩位塞壬,可在后荷馬時代,塞壬的數(shù)目始終保持為三個,且分別被
賦名。柏拉圖則在《王制》卷十末尾的俄爾(Er)神話中,將塞壬的數(shù)目增加到八個。
在阿爾戈英雄傳說中,俄耳甫斯曾戰(zhàn)勝過塞壬①參見M.L.West,The Orphic Poems,Oxford:Clarendon Press,1983,p.32.。這個故事可能比荷馬的塞壬傳說更古老,因為俄耳甫斯被認(rèn)為是“阿爾戈”號船上的眾英雄之一,曾追隨伊阿宋前去尋找金羊毛?!秺W德賽》卷12行69及以下提到了這艘船的名字和尋找金羊毛的故事,不過荷馬沒有提過俄耳甫斯,也就不可能提到他們雙方競賽的傳說。之所以出現(xiàn)這個傳說,至少是因為俄耳甫斯和塞壬都具有杰出的歌唱(音樂)才能。亞歷山大里亞的學(xué)者們認(rèn)為,由于塞壬的歌聲魅力巨大,她們的受害者會長時間沉溺其中不思飲食,直至最終因缺乏滋養(yǎng)日漸消瘦而亡。后來人們的推測變得非常離譜,認(rèn)為塞壬們會吃掉受迷惑者,她們也由此變?yōu)槭橙说暮Q趨⒁奊erald K.Gresseth,The Homeric Sirens,p.207.。
塞壬雖是海神所生,卻是有死的怪物。呂科弗戎聲稱,當(dāng)奧德修斯安全通過塞壬們的海岸后,她們就跳崖自殺了(《亞歷山德拉》行712~715)。大英博物館有一件可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jì)的阿提卡紅繪陶罐,上面畫有一個墜落的塞壬,可以證實這個說法。
塞壬還與墳?zāi)褂新?lián)系。希臘人會把人首鳥身的塞壬雕刻在墳?zāi)沟氖瘔K上,柏蘭德說這種習(xí)俗的靈感極有可能同樣來自東方③參見J.R.T.Pollard,Muses and Sirens,The Classical Review,New Series,vol.2,no.2(1952 June),p.63.。由于她們與墳?zāi)沟穆?lián)系,在古希臘的某些地區(qū),俄耳甫斯戰(zhàn)勝塞壬的傳說還被賦予末世論的意義。之所以能把俄耳甫斯和塞壬聯(lián)系起來,除了他們都具有音樂才能這一點,還因為“塞壬們長期以來都是死亡的象征,尤其在葬禮藝術(shù)中成對出現(xiàn)的時候”,而且俄耳甫斯曾經(jīng)用音樂欺騙了冥府的看守者,從那里帶回他死去的妻子④參見M.L.West,The Orphic Poems,p.32.。
除了與墳?zāi)沟拿芮新?lián)系,同樣密切的還有她們與大地的聯(lián)系。這同樣可從海倫對塞壬們的吁求中看出:
如果你們這音樂能把與我的痛哭相合的挽歌送到佩爾塞福涅那里,那么她就可以在她黑暗的宮殿里,
眼淚之外還可以收到
我對死者的贊頌了。(《海倫》,行174~178)
海倫的吁求隱約透露出塞壬們與冥后佩爾塞福涅存在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在柏拉圖對話《克拉提洛斯》中也有所體現(xiàn):她們被蘇格拉底置于了冥府之中。
以上是對古希臘塞壬傳說的粗略考察??梢韵胍?,這些內(nèi)容是荷馬創(chuàng)作《奧德賽》中塞壬傳說的語境,也是柏拉圖作品中蘇格拉底重塑塞壬時的文化背景。對于理解蘇格拉底的塞壬來說,上述考察,庶幾可以作為必要的背景知識。
在柏拉圖筆下,塞壬出現(xiàn)在《會飲》等四部對話里,而且與傳統(tǒng)的塞壬形象有較大不同。這四部對話在什么場景、出于何種意圖提到塞壬?其中的塞壬與傳統(tǒng)塞壬有哪些不同?蘇格拉底如何利用和改造荷馬傳下的塞壬傳說重塑自己的塞壬?帶著這些問題,首先讓我們從《會飲》說起。
在《會飲》中,提到塞壬的,是雅典最有統(tǒng)治熱望和潛在政治才干的青年才俊阿爾喀比亞德。阿爾喀比亞德突然闖入了肅劇詩人阿伽通家里,后者為慶祝自己肅劇獲頭獎?wù)谂e行會飲,聚集到這里的雅典精英正在依次頌揚各自心中的愛神。阿爾喀比亞德看到蘇格拉底在場很吃驚,就在其講辭的第一部分描述了蘇格拉底言辭的影響力,尤其對他本人的影響:
一聽你說話,或是聽別人轉(zhuǎn)述你的話,即便轉(zhuǎn)述人辭不達意,聽的人無論女人男人還是小孩子,都會被鎮(zhèn)住,都會著迷……每逢聽他說話,我的心臟就狂跳得不行……他的話一進我耳朵,我的眼淚就止不住要往外涌;我還看見過許多其他人也到
了和我差不多的地步……靈魂被攪成一團
亂麻,不能自主,甘愿做他的奴仆。每逢聽
了這位馬爾蘇亞說話,我就感到,自己現(xiàn)在
所過的生活實在不值得再這樣過下去了
……在他面前,我不得不捂住耳朵逃開,像
逃避塞壬們,以免自己坐在他身邊一直到
老。(《會飲》215d-216a)①本文引用的柏拉圖對話作品中的段落,除特別注明外,均引自英譯本John M.Cooper(ed.),Plato Complete Works,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
阿爾喀比亞德生動、真切地表達了蘇格拉底言辭施與其靈魂的魅力。為了形容這種魅力,阿爾喀比亞德甚至把蘇格拉底比喻成“塞壬”,把他的言辭比喻成令人難以抗拒的塞壬之歌,認(rèn)為只有他的言辭“才永久地征服了所有的人”(《會飲》213e4)。
蘇格拉底的話讓阿爾喀比亞德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所過的生活不值得過,由此來看,蘇格拉底的話中含有關(guān)于應(yīng)該過什么樣的生活的教誨,而且阿爾喀比亞德已然認(rèn)識到他現(xiàn)有的生活不符合蘇格拉底的教誨。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卻選擇用對付塞壬的辦法——捂著耳朵逃開,來對付蘇格拉底的言辭(教誨)。阿爾喀比亞德既然體會到蘇格拉底的話語對他影響至深,他也深切認(rèn)識到蘇格拉底教誨的重要性,為什么還要逃避?
或許,一方面,我們可以從他本身找原因,“阿爾喀比亞德被[蘇格拉底]擊敗了;他無法踐行從蘇格拉底那里學(xué)來的東西。阻止他遵從蘇格拉底的是世俗的野心”;另一方面,從蘇格拉底方面來看,他“必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魅惑力,這種魅惑力要么導(dǎo)致強烈的吸引力,要么導(dǎo)致同樣強烈的排斥力。一般來說,天性更高貴的人會受蘇格拉底吸引,天性更低劣的人會對蘇格拉底排斥”②參見施特勞斯《論柏拉圖的〈會飲〉》,邱立波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361頁、390頁。。也就是說,阿爾喀比亞德天性高貴,他感覺到蘇格拉底對他強烈的吸引力,但是“世俗的野心”又驅(qū)使他逃離蘇格拉底。這種野心如同奧德修斯強烈的返鄉(xiāng)念頭,使他最終掙脫了蘇格拉底這個“塞壬”,而非讓他“坐在他身邊一直到老”。阿爾喀比亞德巧妙地運用了塞壬傳說,既生動地表明蘇格拉底這位“塞壬”的言辭包含教導(dǎo)人過什么樣的生活這種巨大的魅力,又把自己暗中比作成功戰(zhàn)勝塞壬誘惑的王者(奧德修斯)。于是,他之前強調(diào)的自己因蘇格拉底而生的羞愧,就暗中被置換為某種意義上的“凱旋”。
在《斐德若》中,提到塞壬的段落,出現(xiàn)在第二部分蘇格拉底同斐德若討論什么是美的修辭術(shù)的開頭。從結(jié)構(gòu)上看,這篇對話分為前后兩部分,第一部分由斐德若和蘇格拉底先后背誦的三篇講辭構(gòu)成,第二部分是蘇格拉底與斐德若兩人的對話。由于蘇格拉底提到塞壬的段落位于第二部分的開頭,從結(jié)構(gòu)上看正處于對話的中間位置——這樣的位置安排往往具有某種意圖。對話這時涉及的戲劇場景正值盛夏正午時分,蟬起勁地叫著,蘇格拉底提醒斐德若不要打瞌睡,不要因“精神懶惰”被蟬催眠。他說:
要是蟬兒們看見我們倆像多數(shù)人那樣,在這正午時分不去討論而是打瞌睡,由于精神懶惰讓它們來催眠,蟬兒們就會正義地譏笑我們,認(rèn)為我們不過是奴隸般的家伙,跑來這小小歇腳地兒,像小羊兒一樣在泉邊睡午覺。但要是蟬兒們看到我們在討論,從它們旁邊航行而過就像經(jīng)過塞壬那樣卻未被催眠,那么,蟬兒們興許會嘆服,馬上把它們從神們那里得來的給世人的獎品給我們。(《斐德若》259a-b)
蘇格拉底很可能看出斐德若有幾分倦意,故而委婉提醒后者要在正午時分打起精神。他不動聲色地把“我們”和“多數(shù)人”做了區(qū)分:多數(shù)人“精神懶惰”,是“奴隸般的家伙”,正午時分只會在蟬的歌唱聲中“打瞌睡”,因而蟬“譏笑”他們是正義的;我們?nèi)粼谡鐣r分“討論”,不被催眠,蟬就會“嘆服”,還會授予我們“獎品”。蘇格拉底還把在蟬鳴中討論比作“經(jīng)過塞壬”,之所以這樣比喻,明顯因為蟬和塞壬們都歌聲“嘹亮”(《奧德賽》卷12,行44),且“多數(shù)人”正午時分在蟬鳴中打瞌睡,類似受塞壬之歌迷惑者的癡迷狀態(tài)。
這段話里蟬的形象背后,似乎隱藏著塞壬的受害者的形象。按照蘇格拉底的說法,蟬本來是比繆斯還古老的人,由于繆斯們誕生后也隨之產(chǎn)生了歌唱,這些人中的一些就快樂得不能自已,不吃不喝整日歌唱,以致不知不覺地死掉,于是就從這些死掉的人中生出了蟬類(《斐德若》259b-c)。這樣的說法很像對塞壬傳說中受害者遭遇的模仿,塞壬的受害者就是因為迷戀塞壬的歌聲卻忽略食物滋養(yǎng)斃命的。如果說蟬的神話是蘇格拉底的杜撰,那么其藍(lán)本就是早已存在的塞壬傳說①Zdravko Planinc認(rèn)為,“描述蟬的這個插曲,柏拉圖根據(jù)的是《奧德賽》卷12中奧德修斯遭遇塞壬們的故事”;“蟬的故事整體上并非柏拉圖原創(chuàng)……它很顯然是對荷馬故事的重新塑造——蘇格拉底把蟬鳴明確比作塞壬們(259a)”(Plato Through Homer:Poetry and Philosophy in the Cosmological Dialogues,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2003,p.76,p.104)。。
然而,這里的蟬無疑扮演了雙重角色:既是受迷惑者,又是行迷惑者,前世癡迷于繆斯們的歌唱技藝,今生又用歌聲實施催眠。從后一點來說,它們似乎也成了“塞壬”。受塞壬迷惑會忘記對身體的滋養(yǎng)以致日漸消瘦而亡,被蟬催眠會有何種危險?蘇格拉底說“精神懶惰”者會被蟬催眠,如此一來,懶惰者的精神就隨身體一同陷入沉睡,久而久之,難免有精神“死亡”的危險。避免危險的辦法是,或者根本不聽她們歌唱,或者像奧德修斯那樣使身體受到強制;而在滿耳朵的蟬的歌唱中,避免被它們催眠的辦法,則是與蘇格拉底進行談?wù)摗_@無形中使得蘇格拉底與蟬的歌聲之間存在某種“爭奪”,就像暗含于奧德修斯的故鄉(xiāng)與塞壬歌聲之間的“爭奪”,勝負(fù)則端賴被爭奪者的意愿及其應(yīng)對措施。“由于這眾多的緣故,我們必須談點兒什么,在這個正午不可睡覺哦”(《斐德若》259d6),蘇格拉底這樣說。他沒有咨詢斐德若的意愿,也沒有給斐德若進行自我強制的機會——斐德若畢竟不是愿意把自己捆綁在桅桿上的奧德修斯,而是主動對后者進行了“強制”。
那么,蘇格拉底和斐德若選擇在正午時分討論,“像經(jīng)過塞壬那樣”從蟬旁邊航行而過,這樣就完全擺脫塞壬的受害者的命運了嗎?不難注意到,在這篇對話開頭,斐德若告訴蘇格拉底,“從一大早我就一直坐在他(呂西阿斯)那兒消閑”(《斐德若》227a4),可是他和蘇格拉底兩人直到正午時分都沒想到要吃午飯。塞壬的受害者和蟬都不吃不喝,蘇格拉底和斐德若多少不也有了類似特征?蘇格拉底提到,蟬會向繆斯們“述職”,報告世人中的“誰誰誰敬拜她們中的誰誰誰”(《斐德若》259c5),而且對最年長的兩位繆斯,“蟬報告的卻是終身熱愛智慧的人們”(《斐德若》259d4)。蘇格拉底重點提到最年長的兩位繆斯,無異于暗示斐德若,他們倆要做這兩位繆斯的崇拜者。他們在正午時分的討論——如同蟬的高聲歌唱,是熱愛智慧的表現(xiàn),源自敬拜最年長的兩位繆斯。他們是敬奉最年長的兩位繆斯的樂術(shù)的“蟬”。如此看來,蘇格拉底要求正午時分不輟討論,也是一種受迷惑:或是受了智慧的迷惑,或是受了熱愛智慧這種愛欲的迷惑。受了這樣的迷惑,就不會再輕易受蟬或塞壬歌聲的迷惑,因為從這里的語境來看,蟬和塞壬用以迷惑人的只是優(yōu)美的歌聲這種外在形式,內(nèi)在并無智慧作支撐,而且通過區(qū)分不同的繆斯,蘇格拉底明確把歌聲與智慧在等級上作了區(qū)分,智慧所處的等級最高。因而蟬正午的歌聲就成了對人的一種區(qū)分和考驗,蘇格拉底這樣受最年長的兩位繆斯迷惑的“蟬”,當(dāng)然不會被蟬的歌聲催眠,而是會經(jīng)得起它們這些“塞壬們”歌聲的考驗。
《克拉提洛斯》中的塞壬出現(xiàn)在冥府,蘇格拉底在討論冥王普洛同(Pluto)名字的意義時提到了她們(《克拉提洛斯》403b-d)。蘇格拉底說人們都恐懼冥王普洛同,因為他們認(rèn)為人一旦死亡,靈魂就脫離了身體,而且只能永遠(yuǎn)留在冥府。蘇格拉底卻推論說,對于任何生命而言,要把他留在一個地方,欲望比強制的力量更強大;如果普洛同不用最強大的鎖鏈縛住那些靈魂,很多人就會躲過哈德斯(普洛同的別名)。最強大的鎖鏈莫過于欲望,而且要用各種欲望中最大的欲望作“鎖鏈”。這時,蘇格拉底提出普洛同所用的最大的欲望,是讓人相信跟他在一起自己會成為更好的人。
因為這個,那里的人沒有一個愿意回到這里,就連那些塞壬也不愿意,她們和其
他所有人反倒被迷??;似乎,哈德斯懂得說
些如此美好的言辭……再者,他不愿意與
那些有身體的人同處,但有時也同處,這時
靈魂得凈化所有身體中的惡和欲望,你不
認(rèn)為這屬于哲人和善于思考的人嗎,他想
到用對德性的欲望鎖住他們,以此留住他
們……(《克拉提洛斯》403d-404a)
蘇格拉底在討論普洛同名字的意義時,把對名字的分析與教化德性聯(lián)系在一起。他把靈魂最終留在冥府的原因,說成是因為哈德斯言辭美好,滿足了靈魂對德性的愛欲,使得他們心甘情愿與他待在一起。這樣的看法,使人想起塞壬傳說中的場景,那些迷戀塞壬歌聲的人,也甘愿與塞壬待在一起。不過,蘇格拉底并未滿足于這樣暗中類比,而是表示哈德斯的言辭比塞壬的歌聲更美好動聽,甚至塞壬也為此著迷,以至于不愿意回到陽間。
哈德斯的言辭之所以美好,在于它們的內(nèi)容和品質(zhì)充滿了德性,它們著眼于對人們德性的勸進,喚起了人們對德性的欲望。蘇格拉底把塞壬說成是哈德斯美好言辭的愛好者和迷戀者,被哈德斯用“對德性的欲望鎖住”,這如同說塞壬們是德性的愛好者和迷戀者,塞壬們猶如癡迷哈德斯德性之音的“蟬”。而且她們必定也如同那些與哈德斯同處的有身體的人那樣,“靈魂得凈化所有身體中的惡和欲望”。這些得到“凈化”的塞壬既然熱愛和追求德性,必然會全身心地歌頌德性,她們那令人難以抗拒的美妙歌聲必然充滿德性。于是,德性也就成為塞壬借以吸引人的手段。人們受塞壬之歌迷惑,也就是在受德性迷惑,那些受迷惑者都具有強烈的對德性的愛。雖然蘇格拉底這里側(cè)重于界定哈德斯言辭的德性魅力,而且通過借助于塞壬傳說實現(xiàn)了這種界定,但就在這樣界定的同時,蘇格拉底也實現(xiàn)了對塞壬和塞壬傳說的“凈化”和改造。
蘇格拉底對塞壬和塞壬傳說的改造,在《王制》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確。柏拉圖在這部著作末尾的俄爾神話里,一反常規(guī)地賦予塞壬們女神的身份。這個用以收尾的靈魂神話講的是,阿爾墨尼奧斯(Armenias)之子俄爾戰(zhàn)死沙場,身體卻未腐爛,十二天后在火葬堆上突然復(fù)活,講述了其死后靈魂的旅行和見聞。俄爾說,人死后靈魂要到達一個神奇的地方接受審判,靈魂會因生前的品行被送到天上享福一千年,或被遣送地下受苦一千年;而那些經(jīng)歷了千年“旅行”的靈魂,會分別從天上和地下來到這里,然后一同去到另外一個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控制著整個宇宙的運行”(《王制》616c4)的景象,并選擇進入“生朽之輩的下一個死亡周期”(《王制》617d6)的人類或動物的生活。
神話描述的“控制著整個宇宙的運行”的景象,被稱為俄爾神話的“天學(xué)”,該景象可分為三個層次,塞壬出現(xiàn)在第三層次中更局部但也更詳細(xì)的景象中①參見張文濤《哲學(xué)之詩——柏拉圖〈王制〉卷十義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74頁。。蘇格拉底這樣描述:
紡錘本身在天命女王的懷下旋轉(zhuǎn)。在這些圓環(huán)上,每一個上面有一位塞壬女神,跟著它旋轉(zhuǎn),并且始終發(fā)出一種聲音,一個音調(diào);八位塞壬口中出來的聲音全部碰到一起時,它們便變成了一個和聲。另外還有三位女神坐在周圍……她們按塞壬們發(fā)出的和聲唱著頌歌,拉克西絲歌頌過去,克洛佗歌頌現(xiàn)在,阿特羅珀絲歌頌將來。(《王制》617b-c)②柏拉圖:《理想國》,王揚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388~389頁。
這段引文打頭的“紡錘”位于宇宙的中心,它“在這神話中有兩個基本功能:一是為世界的統(tǒng)一運動提供了象征(以及機制),二是讓紡線這一意象得以按傳統(tǒng)方式用于對命運的分配(《王制》617c)”③張文濤:《哲學(xué)之詩》,第304頁,箋注2。。隨后的“圓環(huán)”,則是八個中空且大小不一的紡錘相互套在一起后,它們的邊緣呈現(xiàn)出的樣子。蘇格拉底說在這些“圓環(huán)”上,“每一個上面有一位塞壬女神”,塞壬們不僅不再是海妖,而且被封神,儼然成為各自圓環(huán)的守護神。不變的是,這些塞壬女神依舊擁有歌唱的天賦,雖然“始終發(fā)出一種聲音,一個音調(diào)”。為什么歌聲優(yōu)美的塞壬到了這里每人只發(fā)出一種聲音、一個音調(diào)?因為這些熱愛德
性的塞壬的靈魂得到凈化,靈魂中不再有“雜音”,故而歌聲也得到“純化”?蘇格拉底沒有這樣說,只是說這樣是為了創(chuàng)造和聲。蘇格拉底這里不僅擴充了她們的人數(shù),還讓她們組成了一個合唱隊,并把她們納入天命女王的麾下。在塞壬們的優(yōu)美和聲中,作為“主唱”的命運三女神,“按塞壬們發(fā)出的和聲唱著頌歌”,分別歌頌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這是一種多么井然有序的合唱畫面,正是這種和諧的歌唱秩序產(chǎn)生優(yōu)美的頌歌旋律,而歌唱秩序的和諧反映的是和諧的宇宙秩序。這時的塞壬們,不再是變動不居的、危害人的自然力量的代表,而是被整合進和諧的宇宙秩序之中,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她們與命運三女神站在了一起,成為命運女神們優(yōu)美歌聲中的稱職伴唱。在這段引文中,蘇格拉底對塞壬的形象做了最徹底的改造,類似的改造雖然在前面幾篇對話的引文中或多或少都有所體現(xiàn),但直到這里才最終完成且最為明確①參見張文濤《哲學(xué)之詩》,第177頁。。但即便這么大尺度的改造,他也并沒有憑空杜撰,而是與已有的塞壬傳說(尤其與荷馬史詩中的說法)保持了某種契合。細(xì)心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在《王制》中(617b-c),柏拉圖(蘇格拉底)把塞壬描寫成宇宙音樂的歌唱者,認(rèn)可了塞壬們自己的說法——她們能夠歌唱世上發(fā)生的一切(《奧德賽》卷12,行191)”②Zdravko Planinc,Plato Through Homer:Poetry and Philosophy in the Cosmological Dialogues,p.96.。
施特勞斯講到阿爾喀比亞德捂著耳朵逃避“塞壬”蘇格拉底時說:“如果各位看一下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卷2第6章,你們會發(fā)現(xiàn),塞壬們的聲音在那里被說成是對德性的召喚,跟你們在這里看到的一樣?!雹凼┨貏谒梗骸墩摪乩瓐D的〈會飲〉》,第361頁。施特勞斯所指的,主要是蘇格拉底和青年克里斯托布洛斯(Cristobulus)的這樣一段對話:
你聽說過荷馬曾經(jīng)講過塞壬們唱了什么歌迷惑奧德修斯的事吧。歌的起頭是這樣的:“來呀,到這里來呀,廣受贊美的奧德修斯,阿開亞人的偉大的光榮。”
塞壬們是不是也向別人唱同樣的歌曲,蘇格拉底,從而令他們著迷不能離開她們呢?
不,她們只向那些追求符合德性的光榮的人才這樣唱。④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吳永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66頁,據(jù)英譯略有改動。
蘇格拉底否定了塞壬對誰都像對奧德修斯那樣歌唱的想法,說她們那樣唱有一個條件,即受迷惑者的追求要“符合德性”。塞壬向什么人唱歌以及唱什么歌,或許存在很多可能性,這段話也并沒有排除這些可能性,但具體針對塞壬對奧德修斯的歌唱,蘇格拉底卻強調(diào)了它的德性緯度。
蘇格拉底在柏拉圖四部對話中對塞壬傳說的化用和改造,與這里色諾芬筆下蘇格拉底表達的對塞壬之歌的看法非常相像。在《會飲》中,阿爾喀比亞德暗示,蘇格拉底這位“塞壬”的言辭,教導(dǎo)充滿德性的生活方式;在《斐德若》中,蘇格拉底把蟬鳴比喻成塞壬之歌,暗示歌唱這種優(yōu)美的形式,可以構(gòu)成對人的區(qū)分和考驗,勉勵斐德若和他一起做熱愛智慧的“蟬”;在《克拉提洛斯》中,塞壬與“哲人和善于思考的人”一同被冥王用對德性的欲望“鎖住”,塞壬與德性和哲人“鎖”在了一起;在《王制》中,天命女王麾下的塞壬們,紛紛開口發(fā)出純凈的德性之音,構(gòu)成天學(xué)景象中的美妙和聲。
可以說,蘇格拉底對塞壬傳說的化用和對塞壬形象的改造,都或隱或顯地發(fā)生在某種哲學(xué)化的語境中,他是在用自己的哲學(xué)改造塞壬,使其符合自己的德性主張及哲學(xué)要求,用心良苦地打造切中雅典“新文化”運動革新思潮命脈的全新的“塞壬歌聲”。處于后荷馬時代的蘇格拉底,需要“在必需之時挺身而出,應(yīng)對由荷馬賦予生命的諸神的死亡所帶來的危機”⑤朗佩特:《哲學(xué)如何成為蘇格拉底式的》,戴曉光、彭磊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5年,第454頁。。
責(zé)任編校:余 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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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利,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
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6.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