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妮
《穆赫蘭道》:游走于虛實之間的超現(xiàn)實主義夢魘
王康妮
電影《穆赫蘭道》劇照
作為美國著名導演大衛(wèi)·林奇最得意的作品,《穆赫蘭道》被譽為“最接近夢的電影”,大衛(wèi)·林奇憑借其一舉奪得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在本世紀的好萊塢電影中,它另辟蹊徑,沒有眼花繚亂的特效,沒有大牌明星的陣容,通過對心理與夢境的探討,展示出一種“林奇式思維”,有著獨特的語匯、場景與風格。觀眾對其劇情無數(shù)次的拆裝重組,讓本片的解讀方式歷來眾說紛紜。
本片講述了演員戴安妮孤身在好萊塢闖蕩的故事,事業(yè)上默默無聞,愛情上同志戀人卡米拉的背叛讓她由愛生恨。在夢中,戴安妮構造了一場發(fā)生在穆赫蘭道的車禍,失憶后的卡米拉無比依賴自己,而夢中的自己則美麗大方,事業(yè)有成,在好萊塢富于人脈,熱心地幫助卡米拉找尋真實身份……人格的倒錯衍生出無盡的痛苦,林奇用碎片化的鏡頭勾勒出好萊塢世界的麻痹與黑暗,沉重地叩響了電影拍攝與敘事藝術的大門。
隨著嫣紅如血的床單降落,傳來勻凈沉重的呼吸聲,吉特巴舞比賽氣氛熱烈,在失真的紫色幕布前,選手們動作繚亂夸張,劇烈的掌聲持續(xù)著,戴安妮陶醉在成功的喜悅中。導演運用蒙太奇手法,讓帶著燦爛笑容的戴安妮與一對老人的鏡頭相疊加,聲光影像的組合制造了一種荒謬,這種意識流的手法旨在給觀眾營造幻覺與假象——戴安妮的自信陽光、老人的慈愛善良。
如戴安妮自己在酒會上所說,一次舞蹈比賽的勝利讓她有了表演的欲望,拿著姨媽的遺產(chǎn)只身到了好萊塢。此時她的表情不自然地回避某種既定事實,即舞蹈比賽的勝利與姨媽的死是平行發(fā)生的。而這場比賽本身具有一種荒謬性、想象性,這證實戴安妮是在說謊。她有著不幸的童年經(jīng)歷,缺乏顯赫的家世背景,僅憑一顆熱切的心來到好萊塢,結果必然是發(fā)現(xiàn)潭水深千尺,其下潛流洶涌,演藝事業(yè)的成功不可能完全只靠演技。夢境中,戴安妮本人、維奇斯餐館女招待貝蒂、向殺手討煙的妓女三人面貌特征很相似,都是金色短發(fā),這暗示著戴安妮來到好萊塢之后,曾經(jīng)被迫做餐廳招待,甚至淪落風塵,最后才成為一名龍?zhí)籽輪T的命運。
在一部名為《北方往事》的電影試鏡中,戴安娜失意落選,而另一名演員卡米拉則一舉成名,二人結識并成為了同性戀人。最終,因為二人身份地位懸殊,卡米拉背叛戴安妮,選擇了與導演亞當訂婚,甚至在酒會上公開與另一金發(fā)女子曖昧,完全無視戴安妮的存在,這一切使戴安妮無比憤恨嫉妒。從這個角度來講,夢是愿望的達成。因此延伸到戴安妮的潛意識中,她希望自己是戀愛關系中的強者,并且憑借精湛的演技而非身世背景嶄露頭角,《北方往事》的導演也迫于高層的壓力選擇了通過潛規(guī)則內定的演員,而非卡米拉。這兩件事暗示著,戴安妮希望通過這個夢,給予自己很大程度上的精神補償。因此構造出車禍后失憶無助的卡米拉,夢中的卡米拉溫順膽怯,對自己格外依賴。而現(xiàn)實中的卡米拉與其截然不同,憑借顯赫的地位,交際甚廣,并為戴安妮爭取到了很多小角色,而跑龍?zhí)讋t是戴安妮生活的全部,這段感情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但對于善于人際交往、自我推銷的卡米拉來說,可能只是消遣放松罷了。云泥之別,不啻天淵,極端差距造成了二人之間復雜的感情,戴安妮愛著卡米拉,但這份愛摻雜了太多對其才華的嫉妒,對其地位的依賴,當然也有遭受背叛而產(chǎn)生的憤恨以及殺死她之后的痛苦不堪,這一切將戴安妮推向了雇兇殺人的不歸之路。
戴安妮雇傭了殺手報復情仇,殺手提出以一把藍色鑰匙為信,當她在神秘乞丐那里看到卡米拉血淋淋的尸骨時,戴安妮泯滅了最后一絲希望,確認昔日的愛人已經(jīng)必死無疑,深陷痛苦的折磨。面臨夢想破碎與感情受挫的雙重打擊,只有在想象世界中將自己幻化成最理想的狀態(tài),才能尋求解脫。那個美麗大方、背景深厚、天賦異稟的戴安妮最終定型,這是潦倒失意的她心中最完美的生活狀態(tài)。但是夢境中的人仍然逃不脫意識的審查,因此,公寓床上那具腐爛的女尸多次出現(xiàn),這具尸體與戴安妮自盡后的姿勢相同,代表著她內心最深刻的絕望,也是她對痛苦的生活際遇的表達。事業(yè)的黯淡、愛情的破碎、深重的罪孽讓她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在看到從藍盒子里爬出來的姨父姨母向自己索命時,精神失常的戴安妮選擇了自殺。
正如片中多次出現(xiàn)的好萊塢夜景鳥瞰鏡頭,黑夜幽暗深沉,城市陰森冷峻,兩束紅外線像鬼魅的眼睛發(fā)出血淋淋的光芒。但仍有一個又一個“戴安妮”懷揣著年輕熱烈的心,選擇飛蛾撲烈火,墜入深淵也在所不惜。
《穆赫蘭道》采用的是一種反因果邏輯的敘事方式,除了片段式鏡頭非常重要外,影片的色彩、聲效以及多處出現(xiàn)的暗示,在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方面亦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幾方面交相輝映,缺一不可,共同構造了通往虛幻藝術的大門。
色彩是電影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它能最直觀地喚起人的第一感覺。突出的藍與紅兩種顏色,在色調明烈的影片中格外顯眼。藍色象征著寂靜與憂郁,同時也代表著虛無的浪漫,裝著卡米拉遺骸的藍色盒子與藍色鑰匙是劇情的重要線索??梢哉f,藍盒子囚禁著戴安妮心中的夢魘,藍鑰匙開啟戴安妮夢中的魔鬼,因此最后姨父姨母向她索命時,才會從藍盒子里爬出來。但是與此同時,藍盒子也象征著她對卡米拉深深的愛,潔光片羽,虛無縹緲,這樣烏托邦式的幸福浪漫注定走向毀滅的結局。紅色象征著愛情、血液、熱烈,卡米拉紅黑的頭發(fā)、鮮紅的嘴唇、艷紅的禮服,既暗示了她強勢的性格,也代表著二人以死亡為結局的凄美戀情。戴安妮房間里紅色的床,蘊含著死亡的降臨,只有在虛無的夢里,身世凄涼的戴安妮才能顛覆自己的命運。
冷暖色調的對比同樣需要意象化的音效來映襯,聲音在一部電影里往往是不連貫的,但它飽滿的內涵、強烈的提示性往往是觀眾情感的突破口。每當夜幕降臨到貝弗利山頂下蜿蜒的穆赫蘭大道,萬盞冰冷的燈光亮起,總會響起一段旋律壓抑低沉的音樂,跟隨著鏡頭的推進轉移。營造了深沉的氛圍,與夜景相呼應,似乎在無聲地訴說這條罪惡的道路包含著無數(shù)追夢人辛酸的往事,光鮮亮麗的好萊塢,在無盡的黑夜中,宛如一只兇狠的猛獸,張開血盆大口,伺機而動,欲吮吸貪婪之人的血肉。在二人追查卡米拉真實身份的過程中,到了17號房間,打開門,隨著戴安妮掩住口鼻的動作,環(huán)境變得格外寂靜,沒有任何的音樂修飾,一種詭異驚悚之感旋即油然而生。鏡頭轉移到那具女尸時,恐怖風格的音樂緩緩響起,逐漸放大,卡米拉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音樂、聲效、人聲三位一體,帶來的緊張感遠遠超過畫面,如此才能完美地揭示戴安妮內心的恐懼。這種意象化的聲音,用創(chuàng)造節(jié)奏的方式,很好地渲染了氛圍,創(chuàng)造出溫水煉獄、讓人欲哭無淚的痛苦無奈之感。
在戴安妮的夢幻世界里,有著多處重要的暗示。在林奇本人給出的十條觀影線索中,充分證明了暗示的重要性。戴安妮姨媽家的墻壁上,掛著麗塔海華絲的海報,失憶的卡米拉盜用的就是這位著名蛇蝎美人的名字。眾所周知,麗塔少年時有過被父親進行身體侵犯的經(jīng)歷。讓二人相識的試鏡名叫《北方往事》,實際上這部影片確有其事,講述的也是類似情節(jié)。這一切暗示了戴安妮悲慘的童年經(jīng)歷,她之所以來到好萊塢,實際上是另有隱情,是戴安妮忍無可忍親手殺死了姨父姨母。因此在事業(yè)愛情雙崩潰之后,探員仍在追查戴安妮殺死姨父姨母之事,這讓她最終選擇了開槍自盡來逃避罪責。
這樣的拍攝方式無疑是對好萊塢電影一以貫之的流水線式制作方式的顛覆,改變了觀眾懶散懈怠的審美方式,用一種全新的表意形式指向了內心深處的情感。
片段化的影像、寫意化的音樂、印象化的色彩構成了《穆赫蘭道》獨特的美學特征,把夢境深深根植于現(xiàn)實中的敘事手法,使本片完美地展示了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魅力。
作為當代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代表人物,大衛(wèi)·林奇的作品詭異陰郁,深刻夸張,富有視覺沖擊力。這與他本人的早年生活經(jīng)歷有關,他出身于費城的底層社會,對暴力、腐敗、墮落的社會陰暗面有著親身體會,這些東西也成為他電影中的重要素材。
與之前執(zhí)導的《藍絲絨》類似,看上去嫩綠柔美的草坪中,突然一個放大鏡頭展現(xiàn)了螞蟻間的打斗,一切是為了鋪墊,男主人公在草叢中發(fā)現(xiàn)一只鮮血直流的耳朵?!赌潞仗m道》的出發(fā)點看似是戴安妮一生的悲慘際遇,實際上核心已經(jīng)突破了人物性格與事件矛盾,觸碰到了潛意識層面的心理活動和情感流露。影片中人物的人格核心是形形色色的欲望以及對自然本能的滿足,這種欲望看似雜亂無章,似一群來回奔走叫喊的野鴨,實際上都是被潛意識所驅使的。很大程度上,本片是林奇對弗洛伊德潛意識學說以及《夢的解析》這本著作的理解和延伸,因此在那場噩夢中,每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都有著相應的虛擬身份。戴安妮與維奇斯餐館的服務生貝蒂身份對調,卡米拉遭遇車禍成為了“麗塔”,姨父姨母成了在機場偶遇的陌生人,而亞當?shù)哪赣H成了房東。戴安妮心中渴望戀愛關系中二人的地位對調,渴望姨父姨母對她而言只是陌生而善良的存在,渴望有人同情自己的遭遇。這一切錯位看似荒謬無章,其實都有據(jù)可循。
戴安妮的噩夢部分有三條并行的主線,分別是貝蒂幫助麗塔追查真實身份,蹩腳的殺手殺人,以及導演亞當?shù)脑庥?。除去戴安妮本人這條主線外,另外兩條與潛意識同樣息息相關。夢中的殺手格外關注卡米拉的行蹤,但他的職業(yè)技術相當生疏,以至于一而再再而三誤殺,最后甚至碰響了報警器。這代表著一種僥幸與逃避的心理,戴安妮一方面希望卡米拉被殺,可以填滿自己欲望與痛苦的溝壑,一方面又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深深地愛著卡米拉,希望她可以僥幸逃脫,因此才構造了這樣一個蹩腳的殺手。亞當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倒霉蛋,影片《北方往事》拍攝過程中,鑒于高層壓力不得不妥協(xié)換角,回到家發(fā)現(xiàn)妻子與水管工私通,最后竟被趕出家門。這樣委屈甚至有些可笑的經(jīng)歷,代表著戴安妮潛意識中對亞當橫刀奪愛的痛恨與嘲諷,卡米拉很可能就是靠后臺潛規(guī)則上位,由于童年的不幸經(jīng)歷,戴安妮可能對此深有抗拒,才會在夢中反復強調。
林奇完美地利用了光影的多義拼接,構建了一個真實與夢境相互交錯的夢幻世界,這樣一次對超現(xiàn)實主義內核的探索,無疑觸碰到了觀眾內心深處最真實的生命體驗。
《穆赫蘭道》的結尾是午夜劇場里怪誕另類的演出,藍發(fā)的西班牙歌者說出了一個詞匯——寂靜。大衛(wèi)·林奇創(chuàng)造了一個幻影與假象構造的世界,利用片段化、反邏輯的鏡頭,展現(xiàn)出鏡花水月之凄美,心靈剖析之深刻,但在現(xiàn)實的帷幕揭開之時,一切都會重歸寂靜。就像光鮮亮麗的穆赫蘭大道,通向的卻是地獄中罪惡的審判,走過了這條萬人簇擁路,逃不過墓碑下冰冷的長眠。
王康妮,女,海南??谌耍D厢t(yī)學院外語部講師,碩士,主要從事英語寫作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