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翁袞崇拜習俗探析

樊永貞

（察哈爾右翼后旗疾病預(yù)防控制中心 內(nèi)蒙古白音查干 012400）

翁袞崇拜也稱之為偶像崇拜，蒙古族的翁袞崇拜觀念，源自于北方遠古的薩滿教。薩滿教主張多神崇拜，“蒙古族薩滿教信仰體系中的神靈龐雜無比，可謂是萬物有靈……其中騰格里和翁袞兩大神系，占有重要地位，并且有著十分廣泛的影響?！雹賱⒐痱v：《科爾沁蒙古族薩滿祭祀儀式音樂考》，《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第49-61頁。在薩滿教的儀軌中，翁袞相當于佛教寺院中的塑像，是人們供奉或拜祭的偶像。在格魯派藏傳佛教（簡稱藏傳佛教）與薩滿教的斗爭中，翁袞曾被作為薩滿教的崇拜偶像或祭祀對象，遭到喇嘛僧侶和蒙古上層貴族的嚴厲禁止、打壓和焚燒。一時間，翁袞幾乎成為了薩滿教的代名詞，封殺翁袞，就是封殺薩滿教。

一、“翁袞”釋義

翁袞（Ongon）是蒙古語音譯，亦譯作翁滾②富育光著：《薩滿教與神話》，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24頁。、翁貢③特·官布扎布，阿斯剛譯：《蒙古秘史》，新華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1頁。、翁公④潘小平，武殿林主編：《察哈爾史》（下卷），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34頁。、翁根⑤呼日勒沙主編：《草原文化區(qū)域分布研究》，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73頁。、翁昆、溫昆、溫古①秋浦主編：《薩滿教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6頁。、汪昆、汪固②呼日勒沙主編：《草原文化區(qū)域分布研究》，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14頁。、汪古，③武國驥：《蒙古族族源研究》，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275 頁。也稱王孤、甕古、旺古④特·官布扎布，阿斯剛譯：《蒙古秘史》，新華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頁。、翁古特（onggod）⑤達爾罕：《記科爾沁蒙古薩滿信仰之祭天禮儀》，《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報》，2011年第17卷第6期，第118—119頁。、翁古達等⑥何日莫奇：《蒙古族婦女敖包探源》，《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0年第2期，第29—34頁。，《華夷譯語》釋為“神”，是古代蒙古族供奉的一種偶像，或稱之為神偶，是薩滿師的神具之一，供祭祀或作法時用。

翁袞多以木材（圖1）、毛氈（圖2）、布片（圖3）、皮毛（圖4）、皮張（圖5）、鐵片（圖6）、青銅（圖7）、石頭（圖8）、玉石（圖9）等制成，匈奴的“祭天金人”翁袞，是用黃金制作。⑦武國驥：《蒙古族族源研究》，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275頁。翁袞多類似人形，作為精靈寄附體，其種類繁多，有氏族部落翁袞，動物翁袞，祖先翁袞等。對祖先翁袞而言，隨著階級分化的加深，僅大薩滿、那顏貴族的靈魂才能稱之，普通牧民是不可以成為翁袞的。每一家常持有若干，多懸于帳壁或竿上，或存放于袋中，貴族家庭將翁袞存放于蒙古包外的輿車⑧輿車：車載室，是專門用于存放翁袞等祭祀用品的篷車。之內(nèi)。人們常常對其禮拜，飲食時，先以食物的德吉⑨德吉：食物的首份、精華。獻之，以肉或乳抹其口，以示崇敬，祈求保佑。⑩陳永齡主編：《民族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369頁。

圖1：木頭翁袞，源自《蒙古民族宗教文化》

圖2：氈制翁袞，源自《活著的薩滿》

圖3 布帖翁袞，源自《蒙古民族宗教文化》

圖4 皮毛翁袞，源自《蒙古民族宗教文化》

圖6：鐵片翁袞，源自網(wǎng)絡(luò)《百度圖片》

圖7：青銅翁袞，源自《蒙古民族宗教文化》

圖8：石頭翁袞，源自網(wǎng)絡(luò)《百度圖片》

圖9：玉石翁袞，源自網(wǎng)絡(luò)《百度圖片》

何日莫奇認為，翁古達（翁袞）在蒙古語中最早的語音是翁，語義有靈魂、最初的、原本的、開始的意思，神偶最初可能就叫翁。后來翁發(fā)展為翁古達，神偶；翁袞，墳?zāi)沟群x。翁古達就是翁的復(fù)數(shù)，表示多個翁。①何日莫奇：《蒙古族婦女敖包探源》，《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0年第2期，第29—34頁。寶貴貞認為，“所謂翁袞，即薩滿神偶，翁袞具有神靈、墳?zāi)沟人枷?，是蒙古人崇拜的偶像?！薄笆桥c人們已故祖先和家庭其他成員的靈魂融合為一體的神物?！雹趯氋F貞：《近現(xiàn)代蒙古族宗教信仰的演變》，《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5月5日。蘇魯格認為，蒙古人將獨立于軀體之外，不能返回軀體的靈魂，稱作翁袞。③蘇魯格：《蒙古民族的宗教信仰與生態(tài)倫理試析》，《衛(wèi)拉特研究》，2006年第1期，第42—48頁。蔡志純等認為，翁袞是蒙古人為神靈所塑之像。最早的翁袞可能是“人們把自己認為最兇惡的東西之形狀用木頭或石頭仿制出來，用草或毛繩捆起來，磕頭，因而產(chǎn)生了神像，”然后發(fā)展到人形的神像?！八麄儼阉勒咭菜阕饕环N新的神，叫做翁袞”。④蔡志純等編著：《蒙古族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13頁。烏云格日勒根據(jù)田野調(diào)查時訪談達爾扈特蒙古人后認為，翁袞是“神靈、圣靈”的意思。⑤烏云格日勒：《成吉思汗祭奠的薩滿教根基》，見金昭，阿勒得爾圖主編《成吉思汗論》（下），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786—797頁。

二、翁袞的分類

1.大翁袞和小翁袞

陳永春認為，翁袞主要分為大翁袞、小翁袞兩類。大翁袞有九種，分別是翁袞騰格里、黑翁袞騰格里、青銅做的翁袞、氈子做的翁袞、石頭做的翁袞、木頭做的翁袞、草做的翁袞、布做的翁袞、皮做的翁袞。小翁袞的種類很多，多為動物類神靈。有熊翁袞、虎翁袞、豬翁袞、狗翁袞、馬翁袞、兔子翁袞、山羊翁袞、駱駝翁袞、白鼠翁袞、鳥翁袞、青蛙翁袞等。⑥陳永春：《蒙古族薩滿咒語及其祭禮文化特征》，《民族文學研究》，2010年第4期，第98—102頁。

2.善翁袞和惡翁袞

蘇魯格認為，“翁袞分為善翁袞和惡翁袞兩類，行過大善的人的靈魂成為善翁袞，惡人的靈魂就成為惡翁袞。不是一切靈魂都能成為翁袞，善人的靈魂來世能得到平安生活，而惡人的靈魂只能停留在人世和天堂之間。惡翁袞終日彷徨于地上，能侵入人的身體而引起病痛，能殺死兒童。當惡翁袞侵擾人時，薩滿要借助善翁袞的力量與惡翁袞作斗爭，把它們驅(qū)逐出人體或住所?！雹偬K魯格著：《蒙古族宗教史》，遼寧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26—29頁。楊紹猷認為，“翁袞上面附有他們所尊敬的靈魂（包括各種神和死者）或者他們所恐懼的死者的靈魂，故有善惡之分?！薄吧莆绦柨梢猿洚斪约旱谋Ｗo神，惡翁袞能侵入人的身體引起疾病，能殺死兒童。”②楊紹猷：《蒙古族的早期信仰和成吉思汗的宗教政策》，見金昭，阿勒得爾圖主編《成吉思汗論》（下），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763—775頁。武國驥認為，善翁袞給活人帶來幸福與平安，惡翁袞則給活人招來不幸和災(zāi)難。③武國驥：《蒙古族族源研究》，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275頁。孟慧英也認為，翁袞有善惡之分，有的是山脈、江河、湖泊、森林的保護神，有的則是惡魔，會給人們帶來災(zāi)難。④孟慧英：《塵封的偶像》，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頁。

3.全蒙古的翁袞和各部族的翁袞

楊紹猷還提出了“有全蒙古人公認的翁袞，有各部族自己的翁袞”的分類方法。⑤楊紹猷：《蒙古族的早期信仰和成吉思汗的宗教政策》，見金昭，阿勒得爾圖主編《成吉思汗論》（下），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763—775頁。這里所說的全蒙古人公認的翁袞，就是指成吉思汗陵。守護成吉思汗八白宮⑥八白宮：也稱八白室，是存放成吉思汗和其四大妃子遺物的八個白色宮帳。的鄂爾多斯達爾扈特蒙古人稱成吉思汗陵為“成吉思汗之翁袞”。八白宮成為蒙古汗廷后裔的祭拜之源和全體蒙古人的總神，受到蒙古族的共同崇拜和信仰。⑦烏云格日勒：《成吉思汗祭奠的薩滿教根基》，見金昭，阿勒得爾圖主編《成吉思汗論》（下），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786—797頁。在薩滿教信仰鼎盛時期形成的成吉思汗祭奠，將翁袞崇拜這一薩滿教最顯著特點納入其中是順理成章之事，只是作為特殊人物其祭奠更具特殊性，并成為全體蒙古人公認的翁袞。⑧（俄）道爾吉·班札羅夫：《黑教或稱蒙古人的薩滿教》，載《蒙古史研究參考資料》，第17輯，內(nèi)蒙古大學歷史系蒙古史研究室編印，1965年3月，第19頁。意大利的普蘭·迦兒賓在1245～1247年間出使蒙古時，就曾記述過供奉成吉思汗翁袞這一現(xiàn)象，“他們?yōu)轭^一個皇帝立像，虔誠地將此像立在帳前的大車上，人們將許多敬物獻給這樣的偶像?！雹幔ㄒ猓┢仗m·迦兒賓著，余大均譯：《普蘭·迦兒賓行記》，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

除了成吉思汗翁袞外，而將蒙古各部族自己供奉的翁袞，歸為另一類，這樣的翁袞名目繁多，不勝枚舉。如在蒙古東部草原，最重要的翁袞是“吉雅其”和“寶木勒”。吉雅其是畜牧保護神，寶木勒是科爾沁蒙古博教祖師神。⑩寶貴貞：《近現(xiàn)代蒙古族宗教信仰的演變》，《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5月5日。將翁袞當作動物保護神的現(xiàn)象，很早就有記載：“他們照著人的模樣用毛氈制成的偶像，擺在帳幕門的兩邊，并用毛氈制成乳房的樣子插在偶像上。他們將這種偶像看作是畜群的保護者，能使他們多獲奶類、牲畜興旺?！?（意）普蘭·迦兒賓著，余大均譯：《普蘭·迦兒賓行記》，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4頁。?（英）道森編，呂浦譯：《出使蒙古記》，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3年版，第9—10頁。

4.人形偶、半人形偶、望柱形偶、面具形偶

富育光按神偶（翁袞）的形狀，將其分為人形偶、半人形偶、望柱形偶、面具形偶四種類型。其中人形偶又分為裸體偶、整身偶、半身偶、肢體偶等；半人形偶又分為人獸合體神偶、人禽合體神偶、人魚合體神偶、人蛇合體神偶等幾種。?富育光著：《薩滿教與神話》，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01—302頁。

5.自然物翁袞、動物靈魂翁袞、祖先靈魂翁袞

筆者認為，依照翁袞的發(fā)展演化歷史，可將翁袞分為自然物翁袞、動物靈魂翁袞、祖先靈魂翁袞三類。自然物翁袞包括山翁袞、水翁袞、樹木翁袞、石頭翁袞等；動物靈魂翁袞包括熊翁袞、虎翁袞、馬翁袞、牛翁袞、羊翁袞等；祖先靈魂翁袞包括部族首領(lǐng)翁袞、氏族英雄翁袞、受人尊敬的薩滿師翁袞等等。

三、翁袞的用途

翁袞的用途主要有四種：一是被當作人和動物保護神的神像，將其懸掛于氈帳內(nèi)或放置于門前的帳車內(nèi)，用于平時或祭祀時供奉，相當于藏傳佛教寺院中的塑像。二是薩滿在祭祀或驅(qū)鬼活動時使用的道具，配合薩滿增加驅(qū)惡降魔的能力。他們“以為災(zāi)禍乃因惡鬼之為厲，或以供品，或求珊滿（薩滿）禳之?！雹伲ㄈ鸬洌┒嗌Ｖ?，馮承鈞譯：《多桑蒙古史》（上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頁。三是用來治病救人。這里有兩層意思，一種是祈求翁袞來為人們治病，另一種是驅(qū)除惡翁袞對病人的危害。古代蒙古人得了病，包括皇親國戚，一律要請薩滿降神驅(qū)除病魔。②榮蘇赫等主編：《蒙古族文學史》（第一卷），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1—92頁。薩滿在請神時說道：“有座位的神主，法力無邊的翁袞。先師的神主，英雄無敵的翁袞。弟子在稟告病情，戶主在表白虔誠。您來看顧是什么時候，您表恩賜是什么時辰？居于十八層的天庭呵，我的金身翁袞，清除病魔吧，穿花衣的博在向您祈求憐憫?！雹厶M昌：《蒙古薩滿》，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7頁。而有的蒙古人認為，人體生病就是惡翁袞在作怪。之所以人們在生病時要請薩滿作法，其目的就是為了要驅(qū)除惡翁袞的危害。翁袞制成后，蒙古薩滿要作法并用專門的咒語將其復(fù)活。大翁袞復(fù)活后，具有了法力，主要在治療瘋子、黃鼠狼附體等病和鎮(zhèn)壓惡魔時使用。④陳永春：《蒙古族薩滿咒語及其祭禮文化特征》，《民族文學研究》，2010年第4期，第98—102頁。四是被施以咒語后依照薩滿師的指揮行事。因為在哈薩克族中有“詛咒語來源于薩滿教”一說。⑤帕提古麗·阿迪力拜克，巴哈爾古力·夏米勒：《哈薩克族詛咒語探析》，《伊犁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19—21頁。蒙古族薩滿供奉的翁袞也有自己的咒語，薩滿師可以指揮施了咒語的小翁袞作善事，也可以作惡事，同時還具有打探消息的功能。⑥陳永春：《蒙古族薩滿咒語及其祭禮文化特征》，《民族文學研究》，2010年第4期，第98—102頁。《蒙古—衛(wèi)拉特法典》第110條規(guī)定，薩滿行巫詛咒上等人，罰一五。詛咒下等人，罰馬兩匹。以黃鳥、阿蘭雀、狗等行咒，罰馬一匹。⑦唐吉思著：《藏傳佛教與蒙古族文化》，遼寧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140頁。說明薩滿是可以用翁袞來對他人進行詛咒的。此現(xiàn)象在《漢書》《公孫賀傳》中也有記載：“武帝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太仆公孫賀，以衛(wèi)皇后的姊夫身份拜為丞相”，被誣告“曾使人巫祭祠詛咒皇上，在去北山甘泉宮的馳道上，埋了木偶人，”“武帝信以為真，滅公孫賀一家。”⑧富育光著：《薩滿教與神話》，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