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字符“艸”、“木”的分化

雷縉碚，喻遂生

（1.衡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湖南 衡陽 421002；2.西南大學(xué) 文獻(xiàn)所，重慶 400715）

《說文》“屮”與“木”二字，形義具別。作為字符，從“屮”或“艸”與從“木”或“林”其表義功能雖偶有相重疊的部分，但二者在構(gòu)字上區(qū)別極嚴(yán)，從“艸”與從“木”一般情況下不相通。不過，這種功能的區(qū)分應(yīng)是后世形成的，早在甲骨文時期，從“屮/艸”與從“木/林”表義無別。

一 甲骨文從“屮/艸”與從“木/林”之字比較

甲骨文“木”字或有用其本義者，如“……午卜，古貞……木”（合5749）?！澳尽敝阜N植樹木。甲骨文無“艸”字，“屮”字?jǐn)?shù)見，用義不明，所以無從直接比較甲骨文“屮”字與“木”字是否同字。不過，甲骨文里從“屮”、從“木”之字甚夥，可藉此以比較作為字符的“屮”與“木”，其構(gòu)字功能是否相同。即我們可以通過全面歸納甲骨文從“屮/艸”與從“木/林”不同而其余字符相同的字形，看其是否構(gòu)成異體字相關(guān)，從而推斷甲骨文字符“屮”與“木”的表義功能是否有別。就所歸納的甲骨文的字形來看，甲骨文從“屮”與從“木”皆可通用，從不起區(qū)別作用。如：

1——

1)庚辰卜，行貞：王其步自于…亡災(zāi)。（合24473）

2)壬辰卜，在貞：今日王步于亡災(zāi)。（合36751）

例1）的“”與例2）的“”同為“杞”字異體，在卜辭用作地名。

2——

3)庚辰卜，永貞：乎我田。（合9611）4)……乎。（合5980）

例3）的“”與例4）的“”同為“省”字異體，在卜辭用作省察之義。

3——

5)己巳卜，行貞：王。（合23002）6)甲子卜，彭貞：（合27543）

例5）的“”與例6）的“”同為“埶”字異體，在卜辭里讀為“禰”，指親近之祖廟。另外甲骨文“”與“”，亦當(dāng)為“埶”的異體。

4——

7)壬戌卜，貞：乎子于犬。（合3190）8)貞：于。（合14346）

例7）的“”與例8）的“”甲骨文用作祭祀對象，于省吾（2009：364）釋為《廣韻·侵韻》訓(xùn)“木名，其心黃”之“杺”。

5——

9)貞：弗肩元沚。（合4855）10)貞：肩元沚。（合4855）

例9）的“”與例10）的“”不可識，但顯然是一字異體，于卜辭用作人名。

6——

11)。（屯220） 12)癸巳卜，舟。（合33690）

例11）的“”與例12）的“”劉釗《新甲骨文編》及沈建華《甲骨文字形表》皆釋作“枚”，在卜辭似用作動詞。

7——

“”字甲骨文1見（合8168），獨(dú)字；“”字甲骨文4見，用作地名?！啊迸c“”當(dāng)為一字異體，《刻辭類纂》并為一個字頭是對的，而沈建華《甲骨文字形表》分作兩字，編號“2256/2069”（）、“2258/2069”（），不知何據(jù)。

8——

“”字甲骨文2見（合17093、合18629），用義不明；“”字甲骨文用作人名及地名?！啊迸c“”應(yīng)為一字異體。

13)……戌卜，其，禽。（屯352）14)王其廼麓，王立于東，虎出，禽。（合28799）

例13）的“”與例14）的“”同字，皆指田獵時持火炬以驅(qū)趕藏匿的野獸①參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3365頁，姚孝遂按語。。

10——

15)翌戊午，禽。（合10198正）16)于己……禽，有兕。（屯4463）

例15）的“”與例16）的“”同為“焚”字異體，指田獵時焚燒山林以驅(qū)趕藏匿的野獸。另外“”可簡省作“”（合34495）；“”可簡省作“”（合10685），仍為“焚”字異體。

11——

例17）的“”與例18）的“”同為“苞”字異體，卜辭用作國族名。

12——

19)甲寅卜，五月。（合10474）20)癸亥卜……貞：匕歲今酒。（合25157）

例19）的“”與例20）的“”皆為“辳”的異體，甲骨文用作時間詞。

13——

21)……北禽。（合29409）22)其田雍。（合37656）

例21）的“”與例22）的“”皆為“麓”字異體，在刻辭里表示田獵場所。

14——

23)貞：弓于。（合151正）24)貞：于云。（合11407）

例23）的“”與例24）的“”皆為“芻”字異體，在卜辭中用本義，指刈草。

15——

25)于己……焚，禽又兕。（屯4462）26)……田，今日……（合29371）

例25）的“”與例26）的“”皆用作地名，姚孝遂以為字當(dāng)釋“”②參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1334頁，姚孝遂按語。。

16——

甲骨文“”字1見（屯108），用作地名；“”字2見（合7906、合7907），用作地名或人名。沈建華《甲骨文字形表》分為兩個字頭，編號“1525/1435”（）與“1526/1434”（），直接沿襲《刻辭類纂》，不確，姚孝遂亦指明二者為異體關(guān)系①參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1387頁，姚孝遂按語。，當(dāng)并為一個字頭。

17——

27)岳于。（合34220） 28)于又雨。（合29984）

例27）的“”與例28）“”甲骨文用作地名，當(dāng)為“楚”字異體。

18、——、

29)…………田……永王。（合29264）30)……貞：王……（合18430）

31)……貞…………任……于……（合18409）

32)丙午卜，貞：翌戊申且入。不女。（合21437）

例29）-32）中的“”、“”、“”、“”諸字用義不詳，一般皆釋作“莽”。

19——；——

33)于翌日。吉。（合30786） 34)…………（合10729）

例33）的“”與例34）的“”同為“莫”字異體，即日暮字的初文。另外“”可簡省作“”（合27397）；“”可簡省作“”（合30786），仍為“莫”字異體。又甲骨文有“”（合29806）與“”（合23148），劉釗《新甲骨文編》亦歸為“莫”字異體。

20——

35)貞：今……不其至。（合2358正）36)……寅……今……其至。（合11532）

例35）的“”與例36）的“”同為“春”字異體。

21——

例37）的“”與例38）的“”皆為“囿”的異體。

22——、

39)戊戌王……（合36534）40)……酉卜，王曰：貞其田。（合29375）

41)貞：今日既日，王其……雨，不雨。（合38152）

例39）至例41）之“”、“”、“”諸字，為“蒿”字異體。

23——

42)戊寅……爭貞…………（合18432）43)……申卜……貞：從…………（合10999）

例42）的“”與例43）的“”蓋《說文》訓(xùn)“艸多皃”之“萑”字異體。

通過甲骨文從“屮/艸”與從“木/林”的字形相比較的結(jié)果來看，我們發(fā)現(xiàn)在甲骨文系統(tǒng)里，從“屮/艸”與從“木/林”在構(gòu)字功能上無區(qū)別。就以上諸例中的可識字來講，、、、、、、等字表示動詞，其所從的“屮/艸”表示受事，、所從的“艸”表示有植物在生長，表示時間名詞，其所從的“艸”或者“茻”表“日”的參照背景，、為地名，其所從的“艸”表示長有植被之地。所以以上從“屮/艸”之字其所從的字符“屮/艸”都可以更換成字符“木/林”而字義不變。

當(dāng)兩種字符完全相通，從不形成對立，我們就應(yīng)該考慮它們是一類字符的自由變體，而不是義近形符的通用。即甲骨文里“屮/艸”應(yīng)為“木/林”之簡省，本身并不具備獨(dú)立的表義功能，先民于此時亦僅有“草木”之總概念與具體的草木之名，尚無草本與木本之分。所以表示草本植物的全體象物字如“禾、黍”等與表示木本植物的全體象物字如“桑、栗”等皆以“木”為基本形體而加注其區(qū)別特征。這樣也就比較容易解釋甲骨文與、與、與、與等字既可以從“屮/艸”也可以從“木/林”的原因。也就是說，在甲骨文系統(tǒng)里，字符“屮”與“木”，不是所謂義近的關(guān)系，分明就是“義同”，是同一個字符的不同變體。

二 《說文》小篆從“艸”與“木”之字比較

全面比較《說文》小篆里從“艸”與“木”不同而其他字符相同的字，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通常不構(gòu)成異體關(guān)系，而是形義有別的不同的字?，F(xiàn)將《說文》對這些字的訓(xùn)釋摘錄如下：

芓（麻母也）-李（果也）；芑（白苗嘉谷）-杞（枸杞也）；?（羮菜也）-榟（梓字重文，楸也）；荋（艸多葉皃）-栭（屋枅上標(biāo)也）；苢（芣苢，一名馬舄）-?（臿也）；荲（艸也）-梩（?字重文，臿也）；荄（艸根也）-核（蠻夷以木皮為篋，狀如籢尊）；菩（艸也）-棓（棁也）；萁（豆莖也）-棊（博棊）；（苢）-（梓屬）；葍（?也）-楅（以木有所逼束也）；艿（艸也）-?（木也）；苖（蓨也）-柚（條也）；萩（蕭也）-楸（梓也）；茆（鳧葵也）-柳（小楊也）；莍（茮、榝實(shí)，里如表者）-梂（櫟實(shí)）；莜（艸田器）-條（小枝也）；蓼（辛菜，薔虞也）-樛（下句曰樛）；莩（艸也）-桴（棟名）；萺（艸也）-（門樞之橫梁）；蓸（艸也）-槽（畜獸之食器）；苞（艸也）-枹（擊鼓杖也）；茅（菅也）-柔（木曲直也）；蕭（艾蒿也）-橚（長木皃）；莦（惡艸皃）-梢（木也）；蕉（生枲也）-樵（散木也）；芺（艸也）-枖（木少盛皃）；蔈（苕之黃華也）-標(biāo)（木杪末也）；苕（艸也）-柖（樹搖皃）；蕘（薪也）-橈（曲木）；蒿（菣也）-槀（木枯也）；芍（鳧茈也）-杓（枓柄也）；茭（干芻）-校（木囚也）；藥（治病艸）-櫟（木也）；蒮（艸也）-榷（水上橫木，所以渡者也）；（細(xì)艸叢生也）-?（冬桃），又楘（車歷錄束文也）；茍（艸也）-枸（木也）；萸（茱萸也）-楰（鼠梓木）；茱（茱萸）-株（木根也）；蓲（艸也）-樞（戶樞也）；蔞（艸也）-樓（重屋也）；菆（麻蒸也）-棷（木薪也）；藚（水舄也）-櫝（匱也）；蓐（陳艸復(fù)生也）-槈（薅器也）；菉（王芻也）-?（麓之重文，守山林吏也）；葼（齊沇冀謂木細(xì)枝曰葼）-椶（栟櫚也）；蘢（天蘥也）-?（房室之疏也），又櫳（檻也）；蕫（鼎蕫也）-橦（帳極也）；芧（艸也）-（栩也），又杼（機(jī)之持緯者）；葭（葦之未秀者）-椵（木）；苣（束葦燒）-柜（木也）；芽（萌芽也）-枒（木也）；（艸也）-梧（梧桐木）；苦（大苦）-枯（槀也）；蘆（蘆菔也）-櫨（柱上柎也）；莒（齊謂芌為莒）-梠（楣也）；芌（大葉實(shí)根，駭人，故謂之芌也）-杇（所以涂也）；苴（履中艸）-柤（木閑）；（艸也）-櫓（大盾也）；（艸也）-棝（棝斗，可射鼠）；苽（雕苽）-柧（棱也）；蔗（藷蔗也）-樜（木也）；茖（艸也）-格（木長皃）；英（艸榮而不實(shí)者）-柍（梅也）；芳（香艸也）-枋（木，可作車）；（艸）-楊（木也）；莨（艸也）-桹（高木也）；芒（艸耑）-杗（棟也）；蒼（艸色也）-槍（也）；萇（萇楚，銚弋）-棖（杖也）；?（昌蒲也）-枊（馬柱）；茥（缺盆也）-桂（江南木，百藥之長）；芰（蔆也）-枝（木別生條也）；茤（蔆也，芰重文）-栘（棠棣也）；茈（茈艸也）-柴（小木散材）；萆（雨衣）-椑（圜榼也）；薜（牡贊也）-檗（黃木也）；（艸也）-（繘耑木也）；蒚（夫蘺上也）-槅（大車枙）；荓（馬帚也）-栟（栟櫚也）；莛（莖也）-梃（一枚也）；蘦（大苦也）-欞（楯閑子也）；莖（枝柱也）-桱（桱桯也，東方謂之蕩）；苓（卷耳也）-柃（木也）；艼（艼熒，朐也）-朾（橦也）；蘋（蓱也）-枰（平也）；葵（菜也）-楑（木也）；荑（艸也）-桋（赤栜也）；芘（艸也）-枇（枇杷，木也）；薺（蒺藜也）-櫅（木也）；薾（華盛）-檷（絡(luò)絲檷）；苾（馨香也）-柲（欑也）；荎（荎藸，艸也）-桎（足械也）；蓁（艸盛皃）-榛（木也）；萹（萹茿也）-楄（楄部，方木也）；葦（大葭也）-椲（木也）；藟（艸也）-櫑（龜目酒尊）；萑（艸多皃）-椎（擊也）；菲（芴也）-棐（輔也）；蕢（艸器也）-樻（椐也）；茀（道多艸）-柫（擊禾連枷也）；芞（芞輿也）-（平也）；蔇（艸多皃）-槩（斗斛）；茁（艸初生出地皃）-柮（斷也）；芬（艸初生，其香分布，?字重文）-枌（榆也）；薰（香艸也）-櫄（木也，杶字初文）；葷（臭菜也）-楎（六叉犂）；薦（薦，蓆也）-栫（以柴木壅也）；芹（楚葵也）-析（破木也）；茄（芙蕖莖）-枷（柫也）；?（藍(lán)蓼秀）-橢（車笭中橢橢器也）；苛（小艸也）-柯（斧柄也）；薈（艸多皃）-檜（栢葉松身）；茢（芀也）-栵（栭也）；蕨（鱉也）-橜（弋也）；茇（艸根也）-柭（棓也）；?（?婁，果蓏也）-桰（櫽也）；薛（艸也）-（伐木余也，字重文）；葛（絺綌艸也）-楬（楬桀也）；蕇（亭厯也）-樿（木也）；蕃（艸茂也）-橎（木也）；蔓（葛屬）-槾（杇也）；荌（艸也）-案（幾屬）；莞（艸也）-梡（?，木薪也）；藍(lán)（爪菹也）-檻（櫳也）；菅（茅也）-棺（關(guān)也，所以掩尸）；荅（小尗也）-?（劒柙也）；葺（茨也）-楫（舟櫂也）；芨（堇艸也）-極（驢上負(fù)也）；（覆也）-梫（桂也）；荏（桂荏，蘇）-栠（弱皃）；蕈（桑?）-橝（屋梠前也）；?（艸也）-枕（臥所薦首者）；葴（馬藍(lán)也）-椷（篋也）；菨（菨余也）-椄（續(xù)木也）；莢（艸實(shí)）-梜（檢柙也）；蓋（苫也）-榼（酒器也）；菼（雚之初生，字重文）-棪（遬其也）；苫（蓋也）-枮（木也）；蒹（雚之未秀者）-槏（戶也）；蔪（艸相蔪苞也）-槧（牘樸也）；薟（白薟也）-檢（書署也）。

以上這142對字，從艸與從木皆不相通。《說文》里從艸與從木可以相通的情況僅1例，即艸部的“蔦”字，其重文作“樢”。雖然從艸的“蔦”與從木的“樢”在此構(gòu)成了異體字關(guān)系，《段注》解釋為“艸屬故從艸，寓木故從木”，可見其字符“艸”與字符“木”在構(gòu)字時所表之義卻并不相同。

另外《說文》里有極少數(shù)從艸而字義與木相關(guān)的字。如“葚”為桑樹實(shí)，“蕣”為木本，又“茱、萸、茮、莍、荊、葼、落、草”等字義皆與木相關(guān)而其字皆從“艸”。但《說文》木部字的本義皆與木相關(guān)，也就是說《說文》小篆系統(tǒng)里，字符“艸”雖偶有表示與木義相關(guān)的情況，但字符“木”從不用來表示艸的意義。可見《說文》系統(tǒng)里，字符“艸”與“木”的表義功能其區(qū)別是明顯的。

在此補(bǔ)充說明一下金文的情況，在金文里可做對比的字形僅1例，即戰(zhàn)國時期的“”（郾王職戟 集成17.11272）與“”（新城戈 新收845頁）。此二字董蓮池《新金文編》視作一字異體歸入字頭“萃”下。由于材料的限制，我們還不能深入比較兩周時期字符“艸”與“木”表義功能的異同。

就字符的使用來看，從“屮/艸”與從“木/林”在甲骨文里沒有區(qū)別，應(yīng)該是同一字符的自由變體。然在后來的《說文》系統(tǒng)里明顯分成了表義有別的不同的字符。就古人聲訓(xùn)材料來看，《說文》：“木，冒也?！薄懊啊笨梢哉f是{草}與{木}的共同特征，所以我們推測，最初表示植物的詞語只有{木}，沒有{草}，即以{木}該{草}。后來隨著人們認(rèn)識的深入，才區(qū)分植物為草本與木本，從而有了{(lán)草}這個詞。詞語{草}的產(chǎn)生應(yīng)該晚于詞語{木}的產(chǎn)生。至于{草}的命名理據(jù)，或許因其較{木}為小之故，“艸”、“小”音近。艸之言小也，即木之小者為草。

沈建華、曹錦炎 2008 《甲骨文字形表》，上海辭書出版社。

于省吾 1996 《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

于省吾 2009 《甲骨文字釋林》，中華書局。